第15章 怒火

第15章 怒火

象屋銅爐的火光輾轉,照過圖勒巫師的臉龐,照出顴骨的起伏,眼窩的深邃,冷淡的銀灰……臉頰的肌肉因克制怒意而緊繃,呈現出大理石般的蒼白質感。有力的手指沾染未散盡的寒意。

“你……”

仇薄燈被迫仰着臉,不安地張口。

對方直接俯首。

落下來的吻,夾雜怒氣,如雪原的風,又冷,又凜冽,一絲餘地也不留。

仇薄燈纖長的手指,下意識揪住了一縷縷狼毛的皮毛。

有點害怕。

——他其實是想問問,你有沒有受傷……

在森林裏,近百名青銅蒼狼面具的部族将箭搭上弓弦,他們詭異的面具、可怖的狼嚎至今仍随百箭齊發的風聲,一起殘留在仇薄燈腦海中。在那種情況下,圖勒巫師将他完好無損地帶了出來。

圖貢長刀與頭狼武士正面相抗時,仇薄燈就在圖勒巫師懷裏。

殺機席卷的一瞬間。

躲在巫師懷裏的仇薄燈,幾乎以為自己肯定會被一道兒震碎了。

沒有。

圖勒巫師單手持刀,橫肘,硬生生擋下了所有反震的力量。仇薄燈清晰地聽到金屬與金屬碰撞的恐怖刮磨聲——那一瞬間,圖勒巫師承受的恐怖負荷,絕對不會比正面抗下攻城錐的撞擊來得小。

鬥篷被巨大的風,壓得猛地一下拍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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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屬領扣一下撞在肩骨上,磕得生疼,除了這個,他再沒有承受到任何傷害。與之相對的,是一潑粘稠滾燙的鮮血,直接潑到鬥篷面。

仇薄燈不知道那是頭狼的血。

還是……

帶他回來的一路上,圖勒巫師死死地抱住他,指節強硬,鬥篷的血腥彌漫。

落進氈毯時,借着銅盆的火光。

圖勒巫師的眉骨、顴骨、乃至指骨,都帶着還沒擦拭的血,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看起來分外可怕。

但對方不跟他說話。

算起來,這應該是巫師第二次救他了。

仇薄燈有點不安,又有點委屈。

……如果、如果不是這家夥非要那什麽……他也不至于一個人逃跑啊!哪裏會遇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又是遇到私販商人,又是被蒼狼部族追殺的。

可對方的怒氣好可怕。

仇薄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被【吻】得幾乎窒息。漂亮的眼眸霧濛濛的,連眼尾泛起了一層嫣紅,仿佛有誰把胭脂在那兒暈開了。【審核哥哥姐姐,只是吻,只吻,親他的唇,這樣子而已,求求惹,沒有任何脖子以下。請明鑒啊。】

冷結在圖勒巫師身上的鮮血,進到溫暖的屋子裏後,逐漸融化。

嘀嗒。

一滴血自他鷹翼般的眉骨落下,滴到仇薄燈的眼尾。

仇薄燈幾乎是立刻就溢出了眼淚——任誰眼皮邊滴到一滴血,都不會好受。淚水沖開血滴,一些暈染開,一些順着他白玉般的臉龐往下滑。

……血!血!

他難受得幾乎要哭了。

圖勒巫師松開他,帶着刀繭的指腹按上眼尾,将它擦掉,不算輕柔。

仇薄燈從中捕捉到了什麽。

“我、我我……我摔到了!”他急急地抓住那一線機會。

只是……

仙門第一世家對小少爺的溺愛毫無底線,他要星星,就把太陽和月亮一塊兒摘下來。他壓根就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樣,費盡心機,才能從別人那裏诓騙到一星半點的甜頭。他就是泡蜜罐裏長大的。

他根本就沒說過謊。

“我疼。”他不安極了,緊張得眼睫毛不住顫抖,“我、我摔到了,磕到樹根上了……那樹太硬了……”

小少爺說謊的水平爛到家了。

笨拙得一目了然。

圖勒巫師一言不發。

卻松開仇薄燈的手腕,起身去拿藥。

仇薄燈恨不得自己真的摔傷了!可偏生剛摔的那幾下,都有厚厚的積雪和落葉墊着,哪來的傷啊?……他一伸手,胡亂去一邊的鬥篷……手指指尖剛剛碰到厚實的絨布,連抓都沒來得及,就被扣住了。

火光照在圖勒巫師臉上,蒼白得不似活人的膚色,眉骨與顴骨處的血。

他冷厲的怒氣形如實質。

又薄又冷的唇線扯得筆直。

說謊……

一而再,再而三。

火光印進銀灰的眼眸。

…………

冬牧隊伍駐紮的露營地。

等待首巫和其他勇士回來的圖勒族人們,正在給新晉捕獲的羚羊和馴鹿打上标記——以此說明,這些羊群和鹿群從此屬于圖勒。

一頭冒冒失失逃跑的羊羔被尋了回來。

它站在羊圈裏,睜着眼睛,看牧人們燒紅銅烙鐵……按古老的習慣,牧民們會往逃跑的牛羊身上重複燙下一個又一個新的烙印……盡往最深最敏感最疼的地方兒烙印,非叫它從此以後,就連看到紅日都要戰栗匍匐不可。

不過,有幾頭雪山綿羊,倒不是他們這次冬牧的收獲。

那是他們的首巫大人,專門為漂亮少爺尋來的。

中原來的小少爺挑剔。

圖勒人日常喝的牛羊奶,他一口下去,再好都能吐個幹幹淨淨。部族的勇士就沒見過他這麽嬌氣的,最後還是他們的首巫大人找到剛下第一次崽的雪山綿羊,專門取那沒有沾過腥的新羊乳。

還要守在火邊熬開。

熬成細膩雪白、不硬不軟的塊兒。

壞脾氣的小少爺存心折騰首巫,就蹲在旁邊,細聲細氣地提要求。

首巫大人握掼刀與箭的手,指節修長,戴着沉黑冷硬的扳指。

他持着銅勺,面無表情,在小少爺雞蛋裏挑骨頭的聲音裏,不厭其煩地攪開的雪山羊乳。它們在青金色的銅鍋裏熬煮,咕嚕咕嚕地冒出隐秘的水泡,一層一層地泛開細細的沫。一直熬成細膩的、嘀嗒的、小少爺擰着眉頭,挑剔半天挑不出毛病的塊兒。

說實話,這還挺……

挺不可思議的。

圖勒的勇士們一直覺得,他們的首巫大人,就是個貨真價實的苦修士。

住在最冷的山巅,不帶一絲活人生氣。

放以前,要是有人對他們說,首巫大人會耐心地坐在篝火邊,替誰熬一鍋新羊乳。圖勒勇士非笑掉牙不可。

可事情就是這麽發生了。

前幾天,補給點的篝火邊。

恹恹了大半天的中原少爺拈着瓷勺,小口小口地吞食——他餓壞了,破天荒把羊乳沫沾到唇瓣上了。他自己沒發現,首巫俯過身,用帶繭的指腹替他拭去。

教養良好的世家少爺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含含糊糊說了聲什麽,就低下頭去。

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沉默冷峻的首巫,罕見地笑了一下。

也不知道首巫大人救回阿爾蘭了沒。

………………

返程的猛犸急速奔跑,迅速追尋大部隊。

與第一天相比,整個木屋已經變了個樣子:

地面鋪滿了厚厚好幾層雪狼皮,門窗處挂起了叮叮咚咚的紅珊瑚、綠松石、黃琥珀、藍寶石珠簾兒,角落裏除了銅爐還擺上了一二張菱形花紋的坐墊……華麗漂亮得活像懸崖上的蒼鷹忽然轉了性,學起灌叢小鳥的做派。

唯獨那張鍍銀的鹿骨面具,依舊挂在正牆的高處。

俯瞰一切。

雪原巨狼的毛又長又茂密,硬生生被揪成一縷一縷。

圖勒……勃額……扳指銘刻着複雜冗長的專有名詞,雪原之神圖勒的代行者,至高的部族巫師,冠以偉大的“降落”意象的名字……西洲語系彎曲抽象的文字,經由匠人之手,在冷硬的骨玉面起伏……

篝火邊,圖勒巫師曾強硬地要他記住每一個彎曲,每一個轉折,每一道起伏。

名字環繞扳指。

一圈又一圈記憶進靈魂。

指尖貼指尖,指骨扣指骨。

圖勒巫師的聲音落了下來,清冷而低沉,像個古老的、岩石般的誓言。

“阿爾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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