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镯鏈

第31章 镯鏈

白瑪回環紋路的栽絨毯鋪上了圖勒巫師帶回來的獸皮——是雪原最兇狠的野獸,巴固黑虎。它體格龐大,巅峰的雄虎王甚至敢襲擊落單的猛犸,深黑的皮毛半疊起來,猶自無法在屋內平展。

一只素白如雪、腕骨清麗的手陷在沉黑的虎皮裏。

掌指小丘微微浮起,纖長的手指一根一根分開,虛脫無力地搭在虎皮的銀灰紋理中……仇薄燈把臉頰靠在小臂上,濡濕濃密的睫毛下覆。

他累壞了。

正在抓緊時間休息。

雪原之鷹則在給自己嬌氣的雛鳥梳理羽毛。

先前跪坐時還好,一旦躺下,那些漂亮的發辮就讓小少爺遭了罪——他幾乎是立刻就被硌得叫起疼來了。圖勒巫師将他抱起來時,他還靠在圖勒巫師的臂膀上,委屈地掉眼淚。

圖勒巫師攬着他的手臂結實有力,明顯餘怒未消,沒有松開的打算。

仇薄燈一疊聲兒喊他。

又委屈又可憐。

最終,嬌氣得隔十層衾被放粒珠子都睡不好的小少爺,如願以償,有了喘息之機。

圖勒巫師把他放到柔軟的虎皮上,低頭給他拆起發辮……編進漂亮珠寶的發辮,雨披一樣,披在仇薄燈右邊肩膀上。束在辮稍的镂空銀珠被取下,再往上,是一粒瑩潤的天青石,接下來,是一顆橢圓的珊瑚珠……

少年發質太好,又柔韌,又黑亮。

發珠一拆下,青絲便流水般散開,就連尋常人編發會留下的彎曲波紋都沒見到。

只是有些發辮被汗水浸濕了,解開後,一縷一縷,沾着男人的指節,缱绻一般。圖勒巫師将它們在指節處繞上幾圈,才松開,撥到左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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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往常,圖勒巫師這麽撥弄,仇薄燈鐵定要一巴掌把他拍開。

但現在……

想怎麽弄就怎麽弄,随便他。

仇薄燈恨不得圖勒巫師解發辨的時間長點再長點,解上十天半個月最好。

他累到這麽一小會功夫,就已經昏昏欲睡了。只是……叮當,一聲清脆的聲響,最後一粒瑪瑙珠落進擺在一旁的紅木匣子裏。

“別……”

小少爺小小地哀求。

他是真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帶繭的指腹落到濕潤的脖頸側,緩慢地、不輕不重地向下摩挲。

仇薄燈打了個激靈,掙紮着,從迷迷糊糊的睡意裏掙出點神智,扭過頭,求饒似的望着男人。只是……他被教育狠了,濃密的睫毛濕漉漉的,眼尾泅得潮紅,清亮的黑眸霧蒙蒙的,印着火光看人時,水光潋滟。

比起哀求,更像引誘。

圖勒巫師的手陷到小少爺細白的手指旁邊,低垂着頭,慢慢吻他的耳廓。

溫熱的呼吸落在耳膜,落在臉頰,落在脖頸……小少爺弓起脖頸,伶仃的頸椎骨繃出漂亮的弧線。他嗚嗚咽咽,想掙紮出去,卻被男人框得死死的,別說逃了,翻身的餘隙都沒有——他得知道,他确實毫無自保的能力。

但他實在是累狠了。

難耐之下,小少爺竟然被生生逼出了些許急智,大概算是急智吧。

——他破天荒,掙紮着,主動去握圖勒巫師的手。

仇薄燈把自己的手指擠進對方的手指,一邊急促地喘息,一邊喊對方的名字……剛剛他被發珠硌疼了的時候,就是這麽讓對方放過他的。

滾燙的汗水自圖勒部族最強大的巫師肩上滴落,滴到少年的脖頸上。

仇薄燈現在真是怕了他了,喊得更急了。

夜幕降臨後,小少爺哭得有夠凄慘。

眼下聲音都是啞的。

他原本的聲線又清又亮,哭啞之後,便顯得甜膩,仿佛無數金砂糖滾來滾去。也只有到現在骨子裏依舊稚氣的小少爺,才會無知到用這種嗓音喊別人的名字求饒——換個人在這裏,他得徹底啞掉這把好嗓子了。

但圖勒巫師垂下了眼。

……這是阿爾蘭第一次主動與他十指相扣。

……阿爾蘭的手指在不住地顫抖。

片刻。

彩繪銅盆裏的薪火跳動着,将牆壁上的影子斜斜照成重合不動的一道。

……好近。

仇薄燈耳尖紅得就像剛剛解下的珊瑚珠一樣。

是真的好近。

圖勒巫師把他的頭發重新攏到一邊,把自己冷俊的臉頰跟他的的臉頰緊緊相貼。不僅僅是臉頰,還有手指、手臂……一一的重合,直到近到兩道心跳聲重疊在一起,近到血液仿佛是先從一個人身上流到另一個人身上,再流回去。

構成了一個新的、古怪的循環。

無、無恥。

下流。

仇薄燈漲紅臉,想要別過頭去,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最終還是沒有別開。

……大概是因為圖勒巫師反過來,輕輕把他的手指攏在掌心。

像在攏一只易碎的冰蝶。

反正、

反正肯定掙不過。

……雖然,雖然還是沒有真的放過他,但已經不是不能接受了。

仇薄燈紅着耳尖,自暴自棄地想。

小少爺羞澀地低垂眼睫,圖勒巫師也低垂着眼睫。

他在注視自己的手。他沒有握得很緊,指縫中漏出一點兒瑩白……阿爾蘭柔軟的手指,安安靜靜地蜷縮在他的掌心裏。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纖細的掌骨、微凸的指丘、溫熱的指尖……

屋外雪靜靜地落着,屋裏火緩緩地燒着。

好奇怪。

仇薄燈抿着唇想。

他輕輕地動了動肩膀,想要打破古怪的氣氛。剛一動,仇薄燈就立刻僵住,再也不敢動彈了……這人怎麽、怎麽……圖勒巫師将視線從指縫移開,移到他燒得通紅的臉頰,移到他不住顫動的眼睫上……

他從咽喉裏,擠出幾個小小的細微的音節。

是中原又侬又軟的話。

圖勒巫師無比清楚地感到了他的緊張,猜他是在求饒。

雪原的蒼鷹不會放走正在享用的獵物,但也不想把他逼得太緊……圖勒巫師用另一只手,去撥弄少年濕漉漉的睫毛,低低地說了一句長長的圖勒語。

仇薄燈猜他是要自己跟他念。

說實話,仇薄燈不是很想理睬。

……先前不讓他說話,不讓他喊。這會子又要人跟他着念。他誰啊!

小少爺恨恨地記仇着。

東洲的士子們說他身嬌體貴脾氣差,是半個字都沒冤枉他,剛得了點松就要耍脾氣。

圖勒巫師見他不肯說,手指略微下移,落到了他的喉結上,輕輕觸碰新烙的标記……屋子裏銅爐盆的火星被恢複流動的空氣,帶得四處飄逸,忽上忽下的。火焰騰卷中,巴固黑虎的銀灰斑紋,被少年抓得皺成一團。

不多時。

中原來的小少爺,開始抽抽噎噎地,跟圖勒巫師學習了。

圖勒部族低沉的語系,由習慣了中原柔和音腔的小少爺發出,很像不自覺的撒嬌。圖勒巫師俯下身,輕輕,教他。

……一個送氣清塞音,一個不送氣清塞音,一個顫音

精致的下颌抵在滿是汗水的小臂上。

少年磕磕絆絆,斷斷續續。

……一個濁擦的小舌音,一個清擦的小舌音,一個邊音。

圖勒巫師一遍又一遍,糾正他的阿爾蘭,不放過任何一個小小的差錯。到最後仇薄燈惱了起來,氣憤地一抓虎皮,鐵了心不肯再開口。但這次,圖勒巫師固執得異乎尋常,非要他将這幾句話完完整整,一字不錯地說準确不可。

“你混蛋!”

拗了一會,仇薄燈沒抗住,斷斷續續又學了一會,然後又忍不住叫起來。

他奮力地回身,想去咬圖勒巫師的咽喉。

……明明已經很準确了!

他在搞什麽啊!

仇薄燈覺得這人肯定是故意的了。

圖勒巫師任由他翻身,在他的喘息中,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指放到自己的咽喉上……聲帶震動的幅度,透過指腹傳到神經深處……終于,仇薄燈啞着嗓子,神智潰散地重複了一遍那幾句話。

圖勒巫師送開了他的手,俯身親吻他的眼睫。

屋外,象征吉祥的極光在天幕中旋變,如諸神的布幔環繞聖雪山。幽紫的夜幕、蒼冷的雪山、藏紅的光紗……孤絕之地的鷹巢一下浮在變幻氲氤的彩夢裏。

分不清黑夜白天。

圖勒部族的年輕小夥子和姑娘們,圍繞篝火,一俯一揚,唱起關于共氈的古老歌謠,祝福那将自己交與新郎的新娘,也祝福那将彎刀交與新娘的新郎。

……那柄冰冷的圖貢直刀被放到了仇薄燈的枕下。

圖勒的首巫,圖勒最強大的勇士。

交出了自己的牛羊,自己的榮耀,自己的生命。

——在未來的某一天,若他的愛人,他的生命,他的靈魂要離開他了,就請用這把刀割開他的咽喉。讓他的鮮血在他們曾經在冰天雪地裏一起沸騰燃燒過的氈毯上流盡。他的靈魂,将銘刻至死方休的愛與忠誠落向大地。

他的阿爾蘭。

他的彎刀與鮮花。

………………………………

小少爺不知道這些。

他記不清黑夜白天,記不清自己把那幾句話念了多少遍,也記不清由氣惱到自暴自棄,再從自暴自棄到惱怒,來回了多少次。

等一切結束後,他蜷縮着躺在新換的氈毯上,剛洗過的肌膚折射出雪粒般的碎光。他是一根眼睫毛都睜不開了。昏昏欲睡間,感覺到旁邊的人起身,接着腳踝就被握住了……

隐約間,仿佛聽見有金屬扣合的聲音。

做什麽啊?

仇薄燈迷迷糊糊地想。

不多時,圖勒巫師便躺了回來。小少爺被欺負怕了似的,委委屈屈地,伸出胳膊,像這幾天一樣最常做的一樣,抱住他的脖頸,縮進他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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