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安撫
第37章 安撫
仇薄燈睡挺久了。
但不妨礙他被弄醒時,壞脾氣地、惡狠狠地咬了男人一口。
——大半夜的,什麽毛病。
圖勒巫師任由仇薄燈咬,只将下颚抵在他頭頂,箍住他的脊背。
就像雪原的獵豹。
大冰季來臨,找不到食物的恐怖蒼白季。
有些餓瘋了的雌豹便把目光轉向伴侶,撕開它的咽喉,飲它的熱血,咬它的肌肉,嚼它的骨頭……在被伴侶活生生啃噬的時候,體型更龐大的雄豹,只沉悶地低頭,像往常一樣舔舐它的頭頂。
……他的阿爾蘭給他編了發辮。
……他的阿爾蘭讓他戴上戒指。
……他的阿爾蘭為他留了氈毯。
他的阿爾蘭沒那麽讨厭他了。
等他叩完九十九卷經文,他的阿爾蘭将如白鳥般幸福吉祥。等他轉完九十九遍聖雪山,他的阿爾蘭将如龍舌膽般健康平安。他們可以一起騎着猛犸在雪原的平野奔馳,他會帶他去穿越降滅邪見的大峽谷。
從此死亡的陰影,再也追不上阿爾蘭的腳步。
那些連個吉祥美好的起點,都不肯與他的中原人,他們憑什麽把他從他身邊奪走?
……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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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要叫他看雪原刀兵火起,還是要叫他與家人分離?
許則勒站在風雪中,聲音很輕,話語很重。
……仇少爺是那麽一個……一個連我這種卑賤如蝼蟻的人,都願施加援手的人啊!你是要叫他自責?還是要他難過?
冰冷的、刺耳的話詛咒般回響。
許則勒、東洲、世家……一個個古怪的名詞,一只只古怪的木鳥,一個個面目灰蒙的模糊人影,他們鬼魅般向他逼近,向他壓迫,向他藏在巢穴裏的珍寶伸出手。
不夠。
只是藏起來還不夠。
鷹巢不夠高,聖雪山不夠遠。風可以抵達這裏,雪可以抵達這裏,中原人的木鳥可以飛到這裏……鎖鏈可以被切斷,山石可以被攀登,懸道可以被重連……要徹徹底底地吞下去,相融到別人怎麽掰都掰不開……
火光照到圖勒巫師的臉上。他臉頰的肌肉,恐怖地、劇烈地跳動,扭曲,猙獰。
巨大的暴戾、憤怒、怨恨、以及……
不安。
他是最強大的勇士,是最可怖的巫師、薩滿、勃額。但許則勒指出了他一直回避,一直不願去想的東西……他的阿爾蘭是他搶回來的新娘。他可以把阿爾蘭藏在鷹巢,戴上鎖鏈,唯獨沒辦法切斷那些人賦予的血緣。
……飛鳥會尋舊巢,白鹿會回舊林。
他的阿爾蘭,會想要回家。
最原始最蠻野的天性沖擊圖勒巫師的神經,驅使他撕開懷中少年單薄的衣物,将那些布料撕成碎片,拉扯,打結,将纖細的手腕捆在一起,釘在頭頂,拖起他,掰開他,撞碎他,吞噬他……
仇薄燈其實一直對和自己共氈共眠的人沒有個真正的、具體的認知。
圖勒的首巫,最強的武士。
他的骨骼比青銅還堅硬,他的肌肉比虎豹還剛韌。他雙臂力量的爆發,比木鳶最猛烈的拔升折轉還可怕。他若失控,仇薄燈這種嬌氣到輕輕一捏就會留下紅痕的小少爺,在瞬間就會被他勒斷脊骨,撞碎血肉……
他一直都在克制。
否則小少爺休想在他的氈毯上活着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你……怎麽了?”
小少爺慢慢松開口,遲疑地問。
仇薄燈一開始還以為,這家夥發神經呢。白天默許他的時候,什麽都不做,晚上睡得好好的,才要來折騰他。
這才怒氣沖沖地想咬死他算了。
但咬了一會,漸漸地,仇薄燈也發現不對勁了——他被禁锢在圖勒巫師的懷裏,對方的手臂堅硬如鐵,簡直就是最恐怖的囚籠。但和往常不一樣,圖勒巫師的手臂離他的脊背有一小段間距。
能感覺對方結實肌肉的存在感,但事實上,沒有直接的接觸。
仿佛……
對方好像很怕這個時候碰到他。
這是怎麽了?
怎麽出去一樣,回來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仇薄燈迷糊了。
圖勒巫師的視線死死定格在衾被表面的褶皺,褶皺裏變幻的火光,耳邊是少年隐約帶了一絲很難察覺的關切的嗓音……阿薩溫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阿達溫得,朵衣查瑪,呼格泰格那兒。
……阿達溫得,莫日拉圖,呼格泰格将嘎。
……阿薩溫徳,阿薩溫徳,阿薩溫徳。
那風雪要來了,你要保護好他,不叫他害怕。
阿薩溫徳。
不叫他……
害怕。
仇薄燈等了很久,等不到男人的回複。
若是有旁人看到此時此刻的圖勒巫師,準要被吓得魂飛魄散。但詭異的,坐在他懷裏的仇薄燈一點都不害怕。盡管籠罩自己的氣息暴戾、恐怖,仿佛是什麽在囚籠裏咆哮的野獸,可仇薄燈覺得……
他肯定不會傷害自己。
很古怪的信任。
畢竟除了難以啓齒的關系,他們其實沒有太多的交流,彼此的話都說不上幾句。仇薄燈甚至不知道他過去是個怎樣的人,是否殺人如麻,是否殘忍血腥……可至少,此時此刻,仇薄燈是信他的。
落在頭頂的呼吸,急促,劇烈,毫無規律。
胸腔之中的心髒跳動,狂暴、紊亂、壓抑。
……
自氣惱和睡意中冷靜下來,仇薄燈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圖勒巫師正處于某種極端的狀态。
誰惹他生氣了嗎?仇薄燈想。
不像啊。
……先想個辦法安撫?
仇薄燈不太确定。
可對方的情況,他也不敢冒然去碰。
直覺告訴他,對方現在已經是全力克制的結果。
抿了抿唇,仇薄燈沉下心,安靜地感受自己的心跳——也是圖勒巫師的心跳,努力分辨其中傳遞出的情緒……這很難,仇家的小少爺就從沒有做過這種事,而且對方的心跳簡直就是最狂暴的大海。
失敗了。
盡管擁有一樣的心跳,但仇薄燈根本就不了解圖勒巫師。
他無法解讀他的心跳節奏代表什麽。
想要安撫,只有以自己的心跳去共鳴對方的心跳。
——除非他願與對方共鳴。
可為什麽他要跟個圖勒的巫師共鳴啊!
……樹大風滿,就算仇少爺真的不讨厭你了。就算仇家長輩看在小少爺的份上,容忍了。這事情也不會這麽結束。仇少爺,是仇家這一代最尊貴的嫡子,他的選擇就是仇家的選擇。雪原最強的部族與東洲最強的世家聯合,只會給所有人一個訊號:雪域之門将開。
……身為雪域大門的守護者,你能守住接下來的狂潮嗎?
……你能守,你願意守,但圖勒呢?
……
圖勒巫師低低地,從咽喉深處發出受傷的野獸般的悶吼。
仇薄燈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他不該是這個樣子。站在雪谷頂端的圖勒巫師,戴着鍍銀鹿骨面具的祭壇守護者,強大而又神秘的古老剪影。闖進森林的強大武士,拔出圖貢長刀,一人匹敵群狼的原始蠻荒象征。
不管是哪種身份,都不該是這個樣子。
總之……
他總不能眼睜睜看這家夥發瘋吧?
再怎麽說,他現在也待在圖勒部族。要是部族的首巫發瘋了,會有大麻煩的吧?
仇薄燈說服了自己。
他沉下心神,既然無法理解對方的心跳,那就主動平複自己的心跳好了……怦怦怦……他們共享一樣的生命,擁有一樣的心跳。他的心跳就是他的心跳,只要他平靜下來就好了,他可以做到這個……
怦怦怦……
怦怦……
怦。
激烈的鼓點恢複成平緩的鼓點的瞬間,一直虛箍的手臂緊緊落到了仇薄燈的脊背上。
圖勒巫師環住了他。
——用的力氣好大,幾乎要把仇薄燈整個嵌進懷裏,卻又不會真的弄傷他。
被貼身抱住的時候,仇薄燈破天荒的,感到了喜悅。
總算是正常了!
随即就是惱怒,大半夜的,折騰這麽一出,要是沒個解釋立刻就把他攆出去!
“你剛剛到底……”
話還沒說完,仇薄燈睜大眼,
——落在脊背上的手指。又強硬,又顫抖。
……他好像在害怕?
一開始仇薄燈以為自己感覺錯了,但很快他就确信,圖勒巫師的手确實在顫抖,而圖勒巫師也确實是在害怕——因為密集的、冰冷的吻密集的落了下來,落在他的發梢,落在他的頭頂。
就是不敢落在他的肌膚上。
仿佛害怕吻痛他似的。
害怕什麽啊?有什麽好害怕的。
仇薄燈不明白。
只是對方的恐懼形如實質。
仇薄燈猶豫了一下,擡起手,輕輕環住圖勒巫師的腰。
……雖然不知道對方在害怕什麽,但看在救了他那麽多次的份上,就……勉強安慰一下好了……想着,他學起小時候鶴姐姐她們安慰他的動作,一下一下,生疏,笨拙地拍男人的脊背。
“你別怕呀,”仇薄燈好聲好氣,“我在呢,我幫你啊。”
想了想。
仇薄燈覺得話不能說太滿,萬一圖勒巫師要他幫忙打架呢!他哪裏會!于是,趕緊地,又補了一句。
“當然,你別指望我動手啊!我喊人幫你!要多少人有多少人。一個打不過,就上十個!”
東洲第一纨绔毫無武士風度,說起群毆毫不害臊,坦坦蕩蕩,理直氣壯。
“車輪戰打他!”
也不知道圖勒巫師聽沒聽懂,但落到發上的吻總算不那麽倉促惶急了。第一次安慰人的小少爺覺得自己的話還是有用的,頓時有了成就感,高高興興,擡起頭看他。
少年眼眸清澈,映滿火光。
“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