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聖子
第55章 聖子
填滿寒鳥羽的枕頭蓬松得不可思議,靠上去後壓出一個深深的弧度。仇薄燈精致的臉蛋陷在其中,面頰、眼尾、唇角全都是紅的,被淚水打濕的睫毛互相抵着,流水一般的黑發,散在清洗過的枕面。
由于他們不小心打翻了盛滿血水的銅盆,還不管不顧胡鬧了一場,氈毯、衾被乃至枕頭全都沒能幸免于難。
只能說,幸好……
幸好圖勒巫師的力量在處理這些上,出乎意料的好用。
至少一般人可沒辦法像他那樣,輕而易舉地将雪彙聚,再消融成熱氣騰騰的水,再以登峰造極的控風能力将濕透的氈毯、衾被等等剎那烘幹……死于雪崩的那些敵人,看到他這麽幹估計很是有話想說。
枕面下凹。
圖勒巫師将爐火弄暗後,回來了。
他側過身,一伸手,就将昏昏沉沉的小少爺攬進懷裏,以最親密的方式——下颌抵着頭頂,手在衾被下相扣,指根擠進指根,指尖貼着掌心……少年的手綿軟無力地停留在他的指間。
熟悉的呼吸落到耳側,小少爺皺了皺眉,含含糊糊,抱怨了一聲。
……怎麽還在發瘋?
好過分。
明天一定讓他滾出去。
可惜小少爺困到極點,也累到極點,連動動指尖撓他一下,以示抗議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讓他出去了……好在圖勒巫師除了過分一點,也沒有再做其他的,大概只是某種類似野獸喜歡把伴侶固定在懷裏的習慣。
一定程度上,這也給了小少爺一種羞于承認的安全感。
于是他只象征性咕哝了兩聲,就任由男人鎖牢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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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奇怪。
出身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按理說,不該沒有安全感,可事實确實如此……他得點一盞夜燈才敢入睡,婢女得在他的枕頭裏縫進大量安神的草藥葉片。在抵達雪原之前,他日複一日地做夢。
他又做夢了。
風從腳下流過。
孩子坐在高高的樹枝上,高得一伸手就能撈一縷雲。
挂在身側的海螺被風一吹,就呼呼,呼呼湧出一重一重的潮聲,和潮聲一塊響起來的是沙沙沙的樹葉聲。滿枝滿杆的紅葉都在搖晃,是誰說它們不會動也不會笑?他們真該好好看看。
一只美麗的紅隼停在孩子肩膀。
它轉着腦袋。
好奇地啄了啄挂在樹頂的海螺。
那可真是一個十足漂亮的大海螺,得有一面小鼓那麽大,淺白的底色遍布星辰般的斑點,還帶着放射狀的凸起。
孩子在南冥的無妄崖底下找到它。據說海民們以它來充當號角,一吹就有長長的“嗚嗚嗚”聲,聲音能穿透寬廣的海面,在疾風暴雨降至的時候,召喚不小心駛得太遠的漁船趕緊歸港。
篤篤篤。
紅隼啄了幾下,被楓枝抽了一下。
它驚得飛起來,落到孩子肩膀上,一個勁兒地啾啾啾。
大概是在控訴他,明明它也有份功勞,怎麽禮物沒它的份?
孩子不得不補償地替它梳理羽毛。
梳理到它心滿意足後,孩子擡起手,伸向天空。
一振。
紅隼展開翅膀,輕盈地滑進風裏,弧線排開的正羽,修長美麗的尾巴,回旋折轉出一道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弧線。它真是個喜歡炫耀的家夥,不過它也确實飛得最好看,陽光照在它的背上,燦爛得像朝霞。
整片紅楓林都在為它鼓掌。
一組對生的紅葉,就是一對熱情的手掌。
孩子想跟着一起鼓掌,手卻怎麽也擡不起來。
紅隼在高空盤旋,肆無忌憚地向它信任的孩子展露飛行的秘密,從每一片正羽的弧度,到每一次上升下降的角度。
……紅隼啊紅隼,你真是個傻瓜。
“我給你找了個還不錯的地方,”他不敢看了,只好低頭問紅楓樹,“就是有點冷……我的意思是,你喜歡看雪嗎?”
沙沙沙。
沙沙沙。
老紅楓沒有回答。
它轟然倒塌,流出血一樣的汁液。
巨大的堅硬的樹幹折斷,手掌一樣的樹葉漫天飛舞,一片紅葉就是一個血淋淋的掌印……一架接一架的暗紅木鳶,自楓林裏沖天而起,不!……一片片林海轟然倒下,不!……一片片火焰傾落向雪原,不!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
潮水般的戰旗推過地平線,從天而将的焚燒盡皚皚的雪原。
狂潮,烈焰,旋風。
墜毀的飛舟。
大地裂開深深的溝壑,噴出罪與罰的熔岩。
……
少年的呼吸陡然變得急促,弓起脊背,本能地想把自己縮成一團。
本來就沒睡着的圖勒巫師立刻察覺到他的異常。
他不知道仇薄燈夢見了什麽,只憑直覺,收緊手臂,将人死死壓進自己的懷裏,骨骼和肌肉鑄成牢不可摧的框架,釘住他,固定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在胸腔中共振……阿薩溫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低沉的呼麥穿過火海。
熊熊烈焰被劈分,被揚卷,被壓制。
如同有誰站在大火中,猛地展開他的雙臂。
……阿薩溫德、阿薩溫徳、阿薩溫徳。
阿薩溫徳!
仇薄燈猛地睜開眼。
“……阿達溫得,朵衣查瑪,呼格泰格那兒。”男人抵着他的頭頂,聲音低沉,隔着血肉和骨骼傳過來的心跳無比沉穩,緊扣的指骨仿佛是由精鐵焊鑄,“阿達溫得,莫日拉圖,呼格泰格将嘎。”
少年緩緩地松懈下來。
跳動的火焰烤着他模糊的視線。
“阿爾蘭?”
圖勒巫師低低地詢問。
仇薄燈搖了搖頭。
圖勒巫師以指腹輕輕碾磨他濕潤的眼尾,擦拭掉夢中無聲溢出的淚水。他不說話,圖勒巫師便伸出手,讓他枕在自己的臂彎……風雪般的氣息,整個兒地籠罩住仇薄燈,無孔不入的,極具壓迫感。
仿佛每一根骨頭,每一處筋脈,都被對方侵染了。是個牢牢圈占的姿勢,過分得不能再過分。
被圈占的是小少爺。
他卻安靜地想:
抱歉。
雪在窗格上越堆越高。
哈衛巴林海的正中央,聖湖漾着銀灰的光,一只只護林人的靈魂化成的冰蝶輕盈盤旋。神樹的守護者,哈桑亞盤坐在樹洞口,身邊點着一堆篝火,望着年輕的首巫和他的阿爾蘭離去的方向。
上一次送孩子進密洞已經是英雄王庫倫紮爾前的事了。
《大格薩》頒布之後,圖勒部族同樣将殘酷血腥的密洞封閉,天生薩滿的故事更多的只作為老人們口口相傳的敘事長詩存在。
密洞已經關閉數千年。
直到私販商隊興起。
木鳶出現。
…………………………………………
雪花自窗格上落下。
指腹下沒有淚水了,但小少爺非常非常安靜。
圖勒巫師轉過小少爺的臉,他緊緊咬住自己的唇瓣。巫師堅定地将它們碾開……不準他自己咬自己,不準他自己傷害自己,他是他的,心髒是他的,血是他的,骨是他的,唇也是他的。
——他自己無權傷害。
“阿爾蘭……”圖勒巫師低垂着眼,凝視他,“為什麽這麽難過?”
仇薄燈只往他懷裏窩得更深一些,不說話。
圖勒巫師環住他,将自己的溫暖更深地分給他,要把他整個兒焐化自己的懷裏。這是個可怕的擁抱,一絲餘隙也沒有留下,可小少爺只枕着他的手肘,輕輕顫了一下睫毛。
火光照在少年線條柔和的臉龐。
一尊自毀的白玉像。
淡淡的陰影落在圖勒巫師的眉骨下,中原人的白玉像也好,雪原部族的金漆贊卡也罷,他不想要他的阿爾蘭懷抱太多悲憫和共情——那是神該做的,不是人。
或許以往,在東洲第一世家的保護下,小少爺真的可以做個純潔的聖子。
可來到雪原後,聖子分享了妖魔的心髒。
他非得被妖魔污染不可。
圖勒巫師又問了一遍,得不到答案後。他吻上少年的耳根,貼着少年的耳膜,低低地,說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話,其中某些音節,前些時候,小少爺被他哄着念過……他保準他的阿爾蘭對它們印象深刻。
果不出料,幾乎是瞬間,小少爺的耳朵就燒了起來。
他一下就掙紮起來,想騰出手捂住圖勒巫師。
圖勒巫師輕而易舉地壓制住他,緊貼着他的耳側,把它們一句一句,重複了出來。
妖魔沒有羞恥心,但小少爺的羞恥心可以說是過于旺盛了。
他恨不得立刻從圖勒巫師的懷裏逃出去。可他真是個傻瓜,他在心甘情願做個以身渡厄的聖子時,就該想到這些,自黑暗洞穴爬出來的妖魔,可不是什麽遵守仁義禮智信的家夥,它們貪婪、卑鄙、無恥、下流……
這下好了,他自己走進圈套,還自己把自己鎖得死死的,逃都沒地方逃。
“別說了,別說了……”小少爺羞恥得無地自容。
可圖勒巫師不放過他。
他得聽着。
一句不漏地聽着。
直到那些頂頂不成體統的音節,一個比一個清晰地烙刻進他的耳膜,燙進他的腦海,直到他不敢再做一個無私無求的聖子——天底下可沒有被這樣污染過的聖子。
小少爺纖細的手指絞做一團,幾乎快要絞斷時。
圖勒巫師這才發了慈悲般地放過他。
不過這慈悲的是有代價的。
“阿爾蘭,剛剛在難過什麽?”圖勒巫師戴扳指的手指按在仇薄燈的下颌,不讓他低頭,不讓他逃避視線,緊緊地盯着他的眼睛,“為什麽這麽難過?”
——他得把最深的隐秘,告訴他。
他要占有他的一切,包括喜悅,也包括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