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靈識相通
第57章 靈識相通
仇薄燈這一夜沒有再做夢。
在不借助安神草藥的情況下,他很少睡得這麽好。非要說的話……進入雪原後,絕大部分時間,他睡得都比以前來得好。畢竟,衆所周知,疲勞有助于睡眠,而夜幕深臨雪野後,他很難不感到疲倦……
某種程度上,小少爺是得為此感謝圖勒巫師。
不過,圖勒巫師往往沒辦法得到自己應得的感激,恰恰相反的,他總是為此遭到點“兇殘對待”。
比如現在。
“不準再捕捉!!!聽見沒有!不準!”小少爺大聲嚷嚷。
他拎着大塊頭的《雙原解字》,往圖勒巫師身上死命拍,後者為了讓他“家暴”起來更順手一點,主動半蹲下來。
《雙原解字》又厚又沉,仇薄燈拿它拍了某人沒兩下,手腕就開始發酸了。
“停下來!”他将書脊抵在圖勒巫師的腦門上,威脅,“現在、立刻、馬上!”
他的語氣兇得前所未有,一時間倒震懾十足得真像那麽回事——只要他的耳根沒有透出誘人的霞紅。好在耳根被發絲掩蓋,看不出來,若是換成以往,圖勒巫師或許真會以為他生氣了,退讓一二。
可眼下……
“可阿爾蘭不讨厭這個,”圖勒巫師指出,“阿爾蘭可以接受它。”
“噌”地一下。
紅霞自小少爺的耳根燒到臉頰,還大有持續往頸側燒的架勢。
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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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勒巫師肯定:“阿爾蘭只是害羞。”
“我說了!不準捕捉我的思緒!”
仇薄燈崩潰極了,“啪”一下,将書按在圖勒巫師臉上,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臉,含含糊糊。纖秀的手指沒辦法完全掩蓋那些惱人的紅暈,它們自指縫裏泡出來,把他的手指一塊兒點燃。
圖勒巫師向前傾身,捏住他的指尖,輕輕向外拉。
“不要看……”小少爺抗議。
可圖勒巫師比往常過分多了……
他一根一根拉開那些細瘦的手指,頂頂漂亮的緋紅露了出來,仿佛是白瓷冰釉下燒出的桃花春色……他的視線好專注,專注得小少爺幾乎要鑽進氈毯的縫隙裏。可圖勒巫師牢牢攥住他的手腕。
不給它們重新遮掩住的機會。
——他知道仇薄燈還能承受。
小少爺再一次切身嘗到精神為他人占領的苦頭:清冽而存在感極強的精神,屬于另一個人的精神,在他的腦海中如神木胡格措的枝幹、樹葉、根莖般伸展,每時每刻,都比上一秒覆蓋得更廣,更深。
他在圖勒巫師面前毫無秘密可言了。
每個小小的神經意念,都被對方覆蓋。
每一道思緒,光流般掠過,連産生它們的主人,都不一定能把握住它們。可另一個人的精神卻是張最缜密的蛛網,将那些本該即刻産生,即刻消散的悸動,牢牢捕獲——比如說:羞澀、抵觸、氣惱、亦或者……
“阿爾蘭,”圖勒巫師的手指停在仇薄燈的眼尾,“那些是什麽?”
……那些在精神之網上,短暫掠過,電火光般的戰栗。
是什麽?
話音剛落。
“唔……”小少爺嗚咽一聲,不受控制地癱落進圖勒巫師的懷裏,手指緊緊揪住他的衣襟,“阿洛……阿洛……”他的話沒能說完,本該瞬間消散的懵懂情緒,在敏感的神經末梢停留、迸濺……
如鋁火,如銀花。
剎那間,圖勒巫師看見,小少爺的精神之網,連帶着掠過一大片絢爛的光芒,就像一張驟然亮起一角的網。
——那是種青澀無比,也熱忱無比的情緒。
人們其實很難察覺自己的心意。
對某個人的異樣感情,往往只在兩個個體有所交集的時候迸濺,閃爍。它們出現得太快,也消散得太快,就像石與石之間的花火,只在一瞬之間。因此,它們總是來不及作亂,來不及令理智潰散。
可它們被捕獲後,圖勒巫師的精神羅網,卻将它們留了下來。
它們停留在他與小少爺共同的靈識上。
衆所皆知,人的精神是敏感的……
非常非常的。
小少爺在那驟然增強無數倍,驟然激越無數倍的情緒面前,猝不及防……他的手指與圖勒巫師的衣襟絞成一團,指節透出淺淺的粉。他無意識地仰起頭,緊緊把自己的臉頰與圖勒巫師的貼在一塊……
一些無形中滋生的依賴和親近,被一并兒喚起。
懵懂之火,思緒之光,閃電般掠過一道一道精神羅網枝狀的長短軸突,從這裏傳到那裏,從那裏傳到這裏。
《雙原解字》掉落在地上。
人的思緒怎麽能……怎麽能……
能比天崩地裂,比火山爆發還可怕?
小少爺要麽心如鐵石,要麽習慣精神羅網被另一個人點亮——後者比任何旋渦都可怕,但前者……
“阿爾蘭,”圖勒巫師同樣受到那些流火影響,不斷喃喃,“薄燈、阿爾蘭、我的阿爾蘭……”
每一聲呼喚,都在重疊的精神羅網喚起更璀璨的閃爍。
小少爺完蛋了。
他做不到心如鐵石,他只能選擇後者。
圖勒巫師的眼眸在昏暗中無比地亮,一抹令人心驚的銀雪。他在克制自己的情緒,克制着……小少爺真的只能習慣,因為同樣的情緒,圖勒巫師比他深得多,多得多……近乎恐怖……
由圖勒巫師的精神凝成的雪網,每一片白雪,都如碎鑽,都如微縮的明星。
若它們的光芒,它們的火焰,同時爆發,會在瞬間徹底摧毀小少爺的一切理智和意識。
可它們總有一天會向小少爺展開。
——小少爺會習慣的。
一步一步。
…………………………………………
聖雪山山前的圖勒廣場。
萬神節将至的盛典氣息已經淹沒了這裏,熱熱鬧鬧的色彩重新裝綴滿白雪,看不出一絲前不久剛剛遭遇過襲擊的痕跡。很難想象,一個部族,能在短短十幾天內,趕制出數以千面的旗幟。
可圖勒的确辦到了。
圖勒巫師說得對,他們是駐紮在世界盡頭的守護者,戰火、風雪、酷寒,對他們都只是習以未常的考驗。
他們不以苦難為險,他們與苦難并肩。
廣場上人來人往,姑娘們和小夥子們正在做最後的裝飾和準備。部族的薩滿們在廣場邊緣布下了許多風咒,其中最大的一個出自首巫的手筆。終年盤旋在聖雪山的凄厲風聲短暫地消失了。
年輕人幹活時的對唱就顯得格外快活。
仇薄燈坐在一堆幹燥的草堆頂,腿上堆疊着一堆色彩豔麗的東西。
有精致繁瑣的長串珠簾、有錾銀金鞘的腰刀、有栽絨織錦的卡墊、有包裹方正的酥茶……剛剛沙尓魯抵達廣場,一堆姑娘們就簇了過來,又鬧又笑,把這些東西塞給還怎麽從精神沖擊中緩過來的小少爺。
等小少爺清醒,已經抱着一堆東西,被安置在蓬松的草堆上。
而圖勒巫師自己在廣場刻寫古老的經文咒語。
仇薄燈往他那邊看了一眼,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懷裏的這對東西。
“……”
所以,這些都是什麽?
仇薄燈一頭霧水。
不遠處的圖勒姑娘們,不斷往這邊偷瞅——仇薄燈本來就生得纖瘦,在圖勒族人眼裏,就是小小一只。小小一只的中原少爺,穿着紅底織金的獵裝,漂亮的臉蛋被蓬毛領簇着,乖乖抱住一堆新婚的共氈賀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多乖有多乖!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別說族中的小夥子了,就連姑娘們也個個心裏直癢癢。
甚至,她們比小夥子們來得更熱切一些。
要不是漂亮少爺是首巫大人的阿爾蘭,已經蜂擁過去上手捏一捏他的臉頰,再狠狠把人團到懷裏,狠狠地!
可首巫大人看得實在太緊了……
太緊了!
無論是扣在漂亮少爺小腿馬靴的暗金镯子,還是時不時就是要過去,俯身,貼着耳朵說悄悄話,都已經将獨自圈占的意味宣告得再明顯不過。
甚至,首巫大人願意帶中原少爺出來,沒将他嚴嚴實實藏在鷹巢裏,就已經出乎所有人意料了——扣心自問,要是這麽乖這麽漂亮的小少爺,是自己的,哪個願意讓他被外人瞅見?哪個不想把他牢牢鎖在屋裏?
圖勒的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委實高估他們首巫大人的品德了。
他壓根就跟“慷慨”不沾邊。
願意帶阿爾蘭出來,并且讓阿爾蘭一個人待着,只不過是因為,他已經通過別的方法,将他的阿爾蘭緊緊鎖在自己身邊。
……混蛋。
小少爺氣鼓鼓的。
……侵染進精神羅網的風雪,不需要接觸,時時刻刻,在小少爺的思維中生長,蔓延……随時随地,都能逮着他的一小縷純白的靈識,反反複複,淬煉……就像一棵成功穿過石層,與阿爾蘭神樹生長在一起的胡格措神樹。
樹已紮根。
沒辦法将它趕出去了。
晶瑩的雪花在仇薄燈身邊盤旋,随他的情緒變幻,輕盈飛舞。
精神被侵染後,小少爺共享了一部分屬于圖勒巫師的能力,他能溝通風,也能呼喚雪——雪原上,不知道有多少部族的薩滿,窮極一生,追求這種力量。他的靈識也将在這個過程中迅速變強……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饋贈。
但、但這種方式也太太……
小少爺抱着共氈賀禮,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是風雪味兒了!!!
可他甚至沒辦法用“大庭廣衆之下”來沖圖勒巫師發火。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圖勒巫師在遠處刻畫經咒的時候,同時在對他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