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聖地

第77章 聖地

東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爺對荒獸不算太陌生。

畢竟,仙門頂級的天兵兵魂、兵骨,都來自荒獸。

荒獸獸皮、角筋骨等材料,在東洲錢莊,已經無法按黃金競價,而是直接以晶石礦脈進行競價。價格如此高昂,和荒獸的兇悍,稀少有關。如今十二洲,除了西洲極原外,絕大部分荒獸都消失了。

唯獨雪原特殊的環境,将它們保留了下來。

剛到雪原時,飛舟失事,接住小少爺的紅鳳,以及與圖勒部族共生共存的猛犸,都算其一。除此之外,雪原還有大量的荒獸遺種,因為性情暴戾嗜血,所以又被稱為兇獸。

它們是在雪原生存的巨大挑戰。

英雄王庫倫紮爾要求各部各族團結,便是源于此。每到冰季,食物短缺,兇獸就會襲擊牧民群聚的營地,推翻栅欄,對牛馬羊大開殺戒。部族的勇士們一旦不團結,就無法應對兇獸的進攻,帳毀人亡。

一些小部族,總人口不到二三十帳,獨自難以對抗荒獸的襲擊。

他們就會聯合臨近的部族,形成一個小型的結盟。比如青馬木部與查瑪盆地南部地區的一些小部族組成的“查南十三部”。這些結盟的小部族,平時分散開,各自放牧,等到冰季到來,就會東遷到一起。

《四方志》中記載的“格薩歌”,唱的就是:

一個勇士,一匹駿馬,永遠無法單獨和可怕的兇獸對抗。

快快聯結你的兄弟姐妹們,大家一起拿上弓箭和長槍。

可圖勒巫師在密窟裏,顯然可不能會有協助者。

怪不得圖勒部族将密窟封印了這麽多年,自庫倫紮爾以後,再未開啓……是,嗜血暴戾的兇獸,不可能再對如今的圖勒首巫構成威脅,可當年獨自活在黑暗洞穴裏的少年呢?這世上不可能有什麽天生勇士。

有的只是一場又一場的厮殺、掙紮。

“……失敗的人,最後怎麽樣?”猶豫片刻,仇薄燈抱着圖勒巫師的脖子,小聲問。

圖勒巫師平靜回答:“祭品。”

仇薄燈一怔。

随即理解了他的意思:選出來的孩子,如果不能自己活着爬出密窟,那他就不是天生薩滿,而是部族獻給荒獸的祭品——就像遠古的蠻野時代,人們把戰敗的俘虜釘在樹幹上,獻給山神。

火光照着石壁。

一尊尊生滿青苔的原始時刻面目模糊,介乎天神與妖魔之間。一幅幅彩繪壁畫的金漆灼灼生輝,介乎經文與詛咒之間。

原始野蠻,血腥聖潔。

這就是雪原的生存法則,透出長篇敘事史詩的殘忍風格。

仇薄燈想起圖勒巫師一身暗沉的傷疤,想起他赤裸上身坐在火光下,像一塊經由風雪打磨過的蒼白岩石,唯有火光照上去,才能反射出一星半點的微光——他自己好像習慣了,像雪原的部族接受風雪一樣,接受磨砺和艱險。

“可我不喜歡,”仇薄燈把頭埋在戀人的身前,“它那麽多次……那麽多次,置你于死地。要是你沒活着走出來,我上哪找一個我的阿洛,我的胡格措呢?”

他輕輕說出一個數字,圖勒巫師停下腳步。

少年貼在頸側,呼吸出來的微弱氣流,羽毛一樣,落在大理石般冰冷堅毅的肌肉上,又暖又熱……一次又一次的迷亂與渾噩,阿爾蘭不知何時,記清了他的傷痕——沉淪的不止他一個人。

仇薄燈安靜了一會兒,開口:

“我想做一件事,阿洛。”

石窟寂靜。

只剩下少年輕而堅定的聲音。

祭壇的火把熊熊燃燒,照亮圖勒巫師蒼冷的手,手背的青色筋絡——他站在原地,緊緊扣着自己的阿爾蘭,用力得幾乎像要把阿爾蘭活生生揉碎進自己的骨血裏。仇薄燈卻環住他,臉龐貼着他的心口,清晰地感受布料底下硬悍精韌的肌肉。

以及劇烈到可怕的心跳。

沉默許久,圖勒巫師掰過他的臉。

“別拒絕我,阿洛,”明紅的火光暈在少年精致的臉龐,黑曜石般的眼睛無比明澈,“我也想為你做些什麽。”

圖勒巫師一言不發,以帶着刀繭的指腹按上說出那些話的唇瓣,來回碾磨。

随即重重吻落。

……………………………………

西洲山河破碎,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傾斜,一越過索達姆喏河,地勢就陡然拔升。群山像從地裏拱出的龍骨,高高地托起一片巨大的、白色的、高原。這片空白的高原,在堪輿圖上,就像一片被群龍守護在懷中的聖土。

第一支抵達極原的飛舟,自地平線上升起時,站在甲板上的修士們,幾乎同時聽到自己和他人的驚嘆。

太美了!太壯觀了!

霞光自天際而來,雄奇的畫卷在一瞬間,在所有人面前鋪平!展開!

暴雪刮過群山,被嶙峋的山脊割成一片流動的白塵,猶如一匹匹巨大的披拂在山上的雪白面紗,随着急風起伏卷動。紅日側轉,傾瀉,噴薄,将它們一一鍍染成金的、紅的、橙的。與漆黑的山石碰撞融合。

天與地無比的高遠,世界無比的巨大,群山與紅日攜裹着亘古不變的聖潔與威嚴。

它們屹立在那裏。

萬古如一。

“真可謂當世第一奇觀。雄哉!壯哉!”一位家主站在飛舟的甲板上,眺望沐浴在紅霞中的群山,久久才回過神,“不愧是淨土啊……”

是的,淨土。

雪原就是一片無數世家朝思暮想數百年的淨土。

走私商販是他們的先鋒,是他們的試探,在中土十一洲再無一片空白的地方可供争搶後,所有目光都聚集在這裏,焦急、垂涎、迫切。自兩百年前開始,仙門世家已經着手準備進入雪原的前奏。

——新的土地、新的珍寶,新的礦脈!

新的生機!

世家,龐大的世家就像個拖着沉重步伐爬山的怪物,一路上不斷将途徑的一切人、木、獸吞噬進腹。以此來獲取向上的推動力——吃!一刻不停地吃!得一刻不停地吃,一刻不停地向上滾動,只要一刻間斷,任何一個仙門世家都會因為這恐怖的自重滾下山坡,摔得粉身碎骨。

誰也不敢停留,誰也不敢駐足,全都瘋了一樣向外擴張,向上爬,把找得到的一切資源,統統吞進肚子。

還有哪裏可以吃?

家主在想,族老在想,族中弟子在想,時時刻刻地想。

仙門已經吃完了,散修也吃得差不多了,凡人早就連骨頭帶渣子吞下肚了,山吃了,水吃了,空地沒剩下多少了。再想要吃下去,只能自相殘殺了——多可怕啊!自相殘殺!多不符合仁義禮啊!

現在好了。

終于有一塊新的地方可以下口了。

完美的未馴化之地,不食豈不可惜?

“如此雄奇之地,由一幫蠻野未化的蠻民竊占,簡直是暴殄天物之至。”另一名家主目不轉睛,揮手下令。

飛舟立刻向下降低。

第一面絲綢羅緞編織的巨大家旗,插進皚皚雪山山頂,緊接着,是第二面,第三面……率先趕到的家族,争先恐後,将自己的家徽打進白雪中,充當标記。轉眼間,各色的旗幟從天而降,在風中起伏,

在清理完一切阻礙後,它們可以成為對雪原進行劃分的參考。

不同于小家族唯恐晚人一步的迫切。

除東洲扶風仇氏外,十一家大氏族同時進入西洲。但他們并沒有着急進入雪原,甚至沒有着急着逼近龍嶺群山。龐大的大舟隊懸浮在雪線之外——他們并不在乎誰先将家旗插到雪山上,畢竟最終的劃分權,掌控在他們手中。

暗紅的木鳶一架架停在巨舟的扶風板上,如養精蓄銳的群鴉。

各家家主們不急不緩地旁觀,遠望,只派出幾架偵查性質的木鳶,随同那些小世家進入雪原——等到探明寒潮、靈氣匮乏的具體影響,才是他們登場的時機。

投石問路。

私販商隊與附屬家族,就是他們投出的石。

相比起那些急不可耐的小家族,他們的吃相顯得更加斯文一點。一封封信,封好後,飛進雪原,帶去措辭高雅的“雙原共利”書。

紅霞漸漸自山脈頂端褪去,太陽漸漸升高的時候,第一批準備好的世家,越過龍嶺群山。

…………………………………………

轟隆轟隆的悶響在地底深處滾動,大山變成了一條巨龍,正在伸展它龐大無匹的身軀。一道道璀璨的光芒,在地底穿行。密窟洞壁上的所有彩繪壁畫同時亮起,仿佛遠古到現在的所有薩滿,所有巫師,同時蘇醒,同時發力。

經文回蕩,山石移動。

一束天光自頭頂降落,劈開萬古以來的黑暗。

狂風卷動圖勒巫師深黑的袍袖。

他一點一點推開合攏在一起的大山,結實的小臂肌肉緊繃,後背肩胛骨因用力而隆起。随着天光的下落,地底密窟裏回蕩一陣一陣渴望血腥,渴望厮殺的嘶吼。每一道吼聲,都震耳欲聾。

達到某個極點時,圖勒巫師猛地一推。

轟隆!

大山徹底敞開!

狂風呼嘯,一頭頭龐大猙獰的太古兇獸,緊随一架無比灼目的紅鳶,咆哮着,沖出黑暗。

萬獸出巢,圖勒巫師擡頭。

銀灰的眼眸印出天穹中的紅鳶。

“……阿洛。”在冷寂的石窟,少年的瞳孔倒映火光,“我一直弄不懂為什麽利可以叫做義,一直弄不懂為什麽黑可以算作白。有好多好多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可現在,我再也不想去想了。我只想做一件事——你送了我一件綴滿圖騰的鬥篷,我也想送你一件。”

“讓我為你擊落所有飛進雪原的不速客,讓我用他們的家徽為你做一件加冕的衣。”

“——只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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