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夜會
第93章 夜會
身為東洲仙門第一世家,仇家向來以作風彪悍強硬著稱,盛産刀修劍修槍修等一系列只動手不動口的專業暴力人才。突出一個皮糙肉厚,戰鬥素養高超,兄弟姐妹之間交流感情的方式,以拳腳刀劍最為有效。
直到仇棠淵這一代,老二走狗屎運,誤打誤撞把溫溫婉婉的醫修給娶回家了。生了個玉雪可愛的小少爺。
嬌氣任性,打小嘴甜心眼多。
他這代堂兄堂姐衆多,個個生性要強,冷不丁遇到個雪團子,長得全東洲第一漂亮。小小一只,瓷致,嬌得難以想象,磕磕碰碰都要留印子,更別說打架了。全家唯一個不修煉又愛撒嬌的。
不僅沖你笑,還會認認真真喊你哥哥姐姐。
一衆沒大沒小呼來喝去慣了的粗糙刀客劍修哪裏遇到過這個!
堂兄堂姐們每次被好聲好氣的幾聲“二哥哥”“三姐姐”一喊,馬上暈乎乎,美滋滋地陪他瞎鬧騰,什麽幫他架梯子去折海棠花,什麽幫他砍二叔的玉扶竹做釣魚竿,什麽跟他一起半夜偷挖叔公的酒……
事後反思,總覺得是中了蠱。
——他們也不想背鍋挨揍的啊,可是小堂弟喊他們好姐姐好哥哥誤!超甜的。
然後……
超甜的小堂弟居然被人拐走了! !!
這簡直是叔可忍嬸不可忍!
要不是得把十二洲其他世家先掀個底朝天,替小少爺先報了最大的仇,仇家衆人早就氣勢洶洶殺過來了。這一路上,上到老家主,下到堂兄堂姐,個個磨刀霍霍,強行按捺性子。眼下終于逮住拱了自家翡翠白菜的混小子,哪裏還忍得了?
當下,仇薄燈一被帶走,聖雪山平原立刻電閃雷鳴,刀光劍影。
寨門口,人聲鼎沸。
連圖勒帶其他部族勇士,全都在高聲喝彩,掌聲、口哨聲、歡呼聲幾乎淹沒整個雪原。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識到真正頂級的中原刀術劍術,氣象與以往的修士迥然不同,光影閃爍,氣吞山河。其中不乏幾位年長者,能正面跟首巫大人打得不相上下。要是單單是正面交手就算了,但顯然,阿爾蘭娘家的修士目标清晰,定位明了——他們不是來比武的,是來捧人的。
打九架金烏神舟下來的人,一個都沒閑着,全都上手,加入這場圍毆。
毫無手下留情的意思。
圖貢直刀劃出,擋下左邊同時落下的刀光劍影的瞬間,旋帶着它們一起,旋掃向右側,與殺氣淋漓的刀刃撞在一起,迸濺出刺目的火星。
圖勒巫師的刀術不可不謂無雙。
奈何打這場架的家族是個混蛋家族。
在他擋下左右兩側的攻擊時,前後側的槍影鞭響已經到了,不分先後,砸中目标。
“好!好!漂亮!!”
圖勒首巫挨了槍棍,圖勒部族勇士和其他各部武士中頓時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聽得許則勒眼皮直抽,心說,你們這些雪原人,看自家的王挨揍是真的毫不擔心啊……這高興的勁頭,都快趕得上逛賽會了!
—衆喝彩聲,當屬一人最大聲。
“老爺威武!! !”雁鶴衣扯着嗓子喝彩,鼓掌鼓到飛起,手都快成殘影了。
許則勒頭皮發麻,往旁邊退了退,然後發現自家相好的,阿瑪沁也在扯着嗓門叫好。
”……這、這這這真沒事嗎?”許則勒心驚膽戰,“打得這麽兇?”
阿瑪沁踞着腳,伸長脖子往雪原那邊望,一邊喝彩,一邊抽空大聲回答許則勒的問題:“滾刀陣就要兇才好看啊!這可比前年格瑪雪家打的還好看——不愧是首巫大人!”
許則勒:“……”
你們果然是真的把胡格措滾刀陣挨揍當賽會看了吧!! !
還有!不愧是首巫大人是用在這裏的嗎?!啊!因為是首巫大人,挨揍挨得比別人更兇,才符合身份嗎?!啊!
…………
隐隐約約聽到寨門方向傳來的喧嘩,仇薄燈在銅案後坐卧不安,第不知道幾百次,偷瞄向大帳帳簾。
薛素雪言笑晏晏,溫柔可親地同圖勒老族長攀談,三下五除二,就将圖勒巫師的底細套了個差不多。一回頭,撞見自家嬌氣包魂不守舍的樣子,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在銅案下輕輕拍他一下。
仇薄燈慌慌張張,收回視線。
“好了好了,”薛素雪嗔怪,“這才多久?”
“娘……”仇薄燈偷偷拽薛素雪的衣袖,可憐兮兮的,“阿洛前幾天剛打完仗……”
薛素雪眼底泛起些許水色。
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這孩子,有些年沒這麽撒嬌過了。
倒不是說往日就不撒嬌賣乖了,只是,打紅楓林被毀後,那些撒嬌賣乖比起真正耍小脾氣,倒不如說是下意識裝出來哄他們安心的……可孩子是從娘身上掉下來的親骨肉,裝得再像,又怎麽可能看不出?
十年了。
這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純純粹粹的撒嬌。
薛素雪悄悄隐去眼底的些許水色,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娘心裏有數。”
“哦。”
仇薄燈蔫噠噠趴回桌面,扒拉盤子裏的漿果。
薛素雪不理他的小性子,繼續跟老族長套話。
攀談間,盛裝的圖勒姑娘們過來添酒增盤。薛素雪拿餘光,不動聲色觀察,只見圖勒的姑娘們過來放熱好的馬奶酒時,唯獨習慣性給自家兒子的酒壺壺口朝向外邊,不讓熱氣騰到首巫大人的阿爾蘭臉上;旁側,一位正在和人說話的圖勒族老,見上了盤顏色剔透的漿果,順手就朝仇薄燈的桌子上一擱,然後繼續跟人說話……
而自家正在挑挑揀揀,漿果的小兒子,趴在桌上,鼓着臉頰,頭都沒擡,就拈起遞過來的漿果繼續堆小城牆……
薛素雪不動聲色地将圖勒部族的一舉一動收在眼底,放心了些。
盛情可以僞裝。
但細微之處的關照、自然的寵溺和無負擔的接受,卻是裝不出來的。
她的孩子什麽龜毛脾氣她最清楚,假如不是在這兒也被慣養得不錯,決計不會這麽自在。
正想着,袖子又被偷偷拽了一下。
“娘,”仇薄燈趴在桌上,眼巴巴瞅也。
薛素雪:“……”
這孩子。
她将衣袖扯回來,鎮定自如地同圖勒老族長說話,仇薄燈又偷偷拉她袖子,她繼續抽回來,仇薄燈繼續小聲喊勢…薛素雪無奈,瞪了自家身在大帳,心在外邊的孩子一眼,回過頭,笑着跟圖勒族長說時辰不早,連日奔波,還請給個地方歇息。
老族長趕緊起身,拄着拐杖,忙不疊要帶薛素雪等人去看提前準備的帳篷。
一出大帳,仇薄燈立刻往寨門口瞅。
只見叔叔阿公他們,遠遠地,正各自收刀收劍,客客氣氣,同各部勇士們行禮。
圖勒巫師身形筆直,正在聽三叔說着什麽,似乎和剛剛差不多。
仇薄燈松了口氣。随即又覺得不對。
……阿洛的衣服,網剛剛是這套嗎?
沒等他想更多,圖勒巫師站在人群中,察覺他的目光,剛要走過來。一衆“熱情”的仇家眷屬已經“親親熱熱”簇着他,說着什麽,把他硬生生拉走了。
仇薄燈朝那群堂兄堂姐喊了一聲。
又氣。
又莫名控制不住上揚的唇角。
他還沒見過圖勒巫師這個樣子——那麽冷戾一個人,老老實實站在一堆人裏頭,他們說什麽就做什麽。跟他的氣場完全不相符的聽話,就好像一頭生性兇恨的獵豹,收起爪子和利齒,小心翼翼,笨拙地跟在人群裏。
十足違和。也十足讓人心軟。
視線在半空相彙。
仇薄燈遠遠地,沖圖勒巫師笑了一下。圖勒巫師也輕輕朝他笑了笑。
薛素雪将兩人的小動作收在眼底,腳步也慢了下來,微不可覺地露出些許笑意。
然後——
接下來整整—天,硬是沒讓兩人再碰過面。
仇薄燈被她以“陪娘逛逛聖雪山”的名義扣在身邊,圖勒巫師則被一堆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堂兄堂姐們,美其名曰“年輕人在一起聊聊”的名義,拖去不知道做什麽。連帶着雁鶴衣都被薜素雪有先見之明地調去幹活了。
仇薄燈:“……”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親娘就是親娘。
是夜。
聖雪山浸沒在白色的幽暗裏,天地間雪霧茫茫。橘紅的火光自冰窗縫隙頭出來,在雪中暈開一個暖黃的光輪。獵鷹站在屋檐下休息,屋子裏,圖勒巫師習慣性往彩繪銅火盆裏添加薪木。
他一邊将火撥弄到嬌氣的阿爾蘭喜歡的亮度,一邊低頭看找許則勒問的世家習俗。
翻過—頁羊皮卷。
在習慣性往旁邊伸手,摸了個空時,圖勒巫師再一次意識到今天晚上阿爾蘭不在屋子裏。
參觀完圖勒部族的布置和準備,約莫對整個部族的情況有個數後,薛素雪私底下不知同老族長說了什麽,竟然讓老族長一改開始熱情留人住在寨子裏的态度,火急火燎地幫仇家在寨外平原搭建臨時駐地。
以九架巍峨如小城的金烏神舟為中心,仇家在聖雪山平原的另一端,以鬼斧神工般的機關術,建起一座臨時的扶風城。
至于某位小少爺,就─并兒,被帶回扶風城上了。
唯恐圖勒首巫無法接受,許則勒專門戰戰兢兢,死命跟他解釋,中原成親前的新人,是不能見面的——雖然說,仇家還沒正式同意……但阿爾蘭的娘家人都來雪原了,在還沒成親前,再住一起,無疑是在挑戰這群本就對小少爺被拐了耿耿于懷的家夥的神經。
可除了前段時間的戰事外,他們就沒有分開過。
圖勒巫師合上羊皮卷,低垂下睫毛,定定看銅盆裏的火焰。
他盤坐在仇薄燈喜歡的回環金黃繡紋氈毯上,靜得像塊沒生命的蒼白岩石,就連火光照在臉頰,都反射不出一絲的溫度——他一直如此,仇薄燈之所以會覺得,他是能折射出火光的,是因為唯獨只有在他在的時候,圖勒巫師才會罕見地反射出光亮,溫度。
少了貓一樣窩在他懷裏的少年,他就只是圖勒的磐石、圖勒的冰川、圖勒的雪沼。又冷又寂。
不安、不适應、不高興……
薪木燃燒,爆出小小的火花。
圖勒巫師站起身,拿下挂在牆上的鬥篷,剛要拉開木門下山,屋門就先一步,被自外邊拉開了,伴随風雪寒氣,少年迎面撞進懷裏。
“哎!”
仇薄燈叫了一聲,捂住撞疼的額頭。
還沒來得及抱怨,就先被圖勒巫師直接抱了起來,抵在木門上,重重親吻,又急又兇。仇薄燈仰起頭,自披雪的鬥篷裏艱難掙出手,環住一天沒見的戀人。
“阿爾蘭、阿爾蘭……”
直把人親得幾乎窒息,癱在懷裏,圖勒巫師才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裏,一聲一聲,低低喃喃。
仇薄燈含含糊糊,發出幾個鼻音,算是回應。
彩繪銅盆被火光照出一圈蒙蒙光暈。沾雪的鬥篷胡亂落在地面,堆成一團。冒雪偷偷溜到山頂鷹巢的少年被熟悉的溫暖懷抱裹住,他的紅鳶目标太大,半夜飛容易被發現,就賄賂雪山的黑羽神鳥,讓它帶自己飛上鷹巢。
為此凍得指尖通紅。
圖勒巫師握住他纖細冷硬的手指,讓它們悟在自己心口。
仇薄燈緩過氣來,不客氣地把同樣冰冷的臉蛋也貼了上去,小聲問:“我爹他們揍哪了?”
圖勒巫師不回答,只抱住他,親來親去。
“別……一會還得回去……”
環住身側的手臂收緊,下颌壓在頭頂。盡管看不到表情,但仇薄燈知道這人的唇線應該抿直了……委屈了。白天被捧不委屈,被迫分開不到一天,聽到還要回去,立刻就一聲不吭委屈了。
仇薄燈遲疑片刻,輕輕咬了戀人一口。
兩人一起滾倒在氈毯裏,衾被胡亂拱開,仇薄燈鑽進圖勒巫師的懷裏。
“明早記得早點送我回去,”他悄聲道,“得趕在我娘發現前。”
圖勒巫l師悶悶地,答應卻不願意出聲。
衾被底,昏暗中,絲綢系帶流水般散開。
圖勒巫師的手指陷在仇薄燈的臉頰邊,兩人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帶着克制與偷偷越矩的意味。
他像只焦躁不安的大貓,平日就夠粘人了,被迫分開大半天後,越發粘人得厲害,并且急于用自己的氣息标記自己飼養的主人。他悶不吭聲,有夠委屈的,以至于仇薄燈的底線一退再退,最後不留在看得見的地方就任由他去了。
其實不止圖勒巫師不适應得焦躁,執拗想留下自己的氣息。仇薄燈也不适應。
回到金烏神舟上,明明房間擺設和以前在東洲一般無二,可就是翻來覆去睡不着。始終籠罩自己的氣息不在,會牢牢禁锢他的手臂不在,再暖和舒服的衾被,也不是熟悉的懷抱,熟悉的呼吸……
直到風雪重新落下,才能安心睡去。
………………
天色未明時分。
獵鷹在窗外叫了兩聲。
仇薄燈被圖勒巫師輕輕推醒,他咕哝抱怨兩聲,湊過去胡亂親了幾下和自己一樣不大高興的戀人。
要出門時,圖勒巫師撥開他頸後的頭發,在領口下方,不易被發現的地方,銜住一小塊,反複研磨,留下個看不到的标記。許久,才不大情願地松開,悄無聲息地将他送回金烏神舟。怕被發現,仇薄燈沒敢讓圖勒巫師上舟。
自己輕手輕腳,貓到房間門口。
剛要推門進去,背後傳來輕輕一聲咳嗽。
仇薄燈吓了一跳,一扭頭,薛素雪無奈地看着他。
“娘,人吓人吓死人。”仇薄燈心虛得視線四下亂瞄,強作鎮定。
薛素雪推開房間門,找了張椅子坐下,招呼他過來,問:“真那麽喜歡他啊?”
“嗯。”仇薄燈沒想到親娘如此直截了當,遲疑一下,老老實實點頭,“喜歡。”頓了頓,小小聲補充,“很喜歡很喜歡,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了……”
薛素雪看了他一眼。
他在椅旁的軟毯上跪坐,将下巴擱在椅子的扶手上,偷眼觀察薛素雪的神情,見她好像沒生氣,便輕輕晃她的袖子,拖長音:“娘——”
“這麽大了,還跟小孩子一樣,”薛素雪揉了揉他的腦袋,嘆了口氣,“你讓娘怎麽放心?還是完全沒聽過的部族,吃穿住行都不一樣……”
“阿洛是雪原的王,”仇薄燈擡起眼,“他是為我去做的……我想要雪原的大格薩,他就為我去打血盟戰,送我綴滿圖騰的衣。娘,只有他會為我在篝火邊熬鮮羊乳熬上百遍,怎麽挑剔都不生氣……”
薛素雪的神情微妙了一下。
熬個羊乳,都能挑剔上百遍,這種事,還真是只有她兒子幹得出來的……這都能接受,也确實是不容易。
仇薄燈不好意思咳嗽一聲。
“阿洛是最年輕的雪域王,是杜林古奧的主宰,是天生薩滿,是唯一一個十六歲就從密窟活着出來的人。別說整個雪原了,就算是整個十二洲,都是數一數二的了。嗯,就比娘和爹差一點…”仇薄燈唯恐娘親覺得圖勒巫師不夠優秀,急急歷數圖勒巫師的戰績。
薛素雪打斷他,輕聲問:“和他在一起,開心嗎?”
仇薄燈一怔。
他仰頭,薛素雪低頭,目光柔和。
“嗯。”仇薄燈鼻尖有些酸澀,認認真真回答,“開心。”
薛素雪揉揉他的腦袋:“那行,娘去和你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