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自從嬴渠梁做居中調和人,讓嬴稷和白起把話說開了之後,橫亘在嬴稷與白起之間的那道似有若無的隔閡便漸漸消散。
這些年,嬴稷時不時就會覺得,白起居功自傲,不像從前那麽聽話了。
可在嬴渠梁的提醒下,嬴稷看到了白起不知變通、倔脾氣的一面,他對白起的戒心,不知不覺間散去了很多。
白起也在嬴渠梁的引導下,發現了嬴稷吃軟不吃硬的一面。
雖然依照白起的脾氣和性格,很難去做谄媚、逢迎之事,但是每次當他想要鐵頭莽沖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嬴渠梁對他說過的話。
而後,他對嬴稷的态度便會變得委婉一些,即将脫口而出的話語不再那般強硬,反而帶上了一些解釋,盡可能讓嬴稷理解他的想法。
嬴稷也盡可能将自己從冰冷多疑中剝離出來,以平和的心态來面對白起。
在君臣二人共同的努力之下,他們終于又找回了幾分最初的君臣相得之感。
不過,隔閡一旦存在,就難以徹底根除,信任一旦動搖,就再難純粹。
他們之間的狀态與數十年前再如何相像,他們也終究回不去了。
嬴稷細細地打量着面前的白起,他看着白起鬓邊的白發,開口道:“不知不覺間,你也老了。寡人印象中,你還是‘伊闕之戰’中那個勇猛無匹的小将。”
白起愣了愣,道:“‘伊闕之戰’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沒想到,王上竟還記得。”
“怎會不記得?那可是你揚名天下的第一場大勝仗。”嬴稷道:“當初,舅舅将你舉薦給寡人之時,你還那般年輕。寡人原本還擔心,讓你擔任主将究竟行不行。可在寡人見了你之後,寡人就打消了這種顧慮。”
嬴稷目光放空,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那時的你,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寶劍,身上的鋒芒藏也藏不住。寡人還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寡人當時就在想,若有一人能助寡人打破韓軍和魏軍,那人必定是你。”
“那王上這決定可做得有些草率。”白起笑得眼中泛起了些許淚花:“若是王上的直覺錯了呢?”
“不,寡人的直覺不會錯!”嬴稷斬釘截鐵地道:“當日,寡人未用朝中老将做主将,而用了你。事實證明,寡人做了一個十分明智的決定!”
“伊闕之戰”爆發那一年,魏惠王之子魏襄王與韓國國君韓襄王先後去世,趙國則發生了一場動亂——上了年齡的趙武靈王主動退位做了主父,讓小兒子趙惠文王繼承了王位。趙惠文王是趙武靈王心愛的王後吳娃為他生下的兒子,趙武靈王向來極為看重趙惠文王,為了這個小兒子,他甚至不惜廢了栽培多年的大兒子太子章。
可随着吳娃的去世,趙武靈王對趙惠文王的那些偏愛漸漸消失,他開始對被他廢黜了太子之位的長子趙章心生愧疚。
于是,趙武靈王做出了此生最為錯誤的一個決定——他準備将趙國一分為二,讓長子在代地稱王。
已經繼承趙王之位的趙惠文王自然不肯答應,老父親想怎麽彌補他的長兄,都可以,唯獨不能分裂趙國,這是在挑釁他這個新趙王的權柄!
趙惠文王與公子章展開了一場惡鬥。最終,趙國這場內亂以趙惠文王獲勝,公子章被殺,至于老父親趙武靈王,則被餓死在沙丘。
這位曾經英明一時的趙王,終究未能逃過晚年昏聩的命運。
趙武靈王也因為他的搖擺不定,最終死于他曾經偏寵的小兒子之手,這般命運,着實讓人唏噓。
趙國同室操戈之時,嬴稷趁機興兵攻打韓國和魏國。
韓魏聯軍在伊闕靜候秦軍,準備向秦軍發起反攻。
然而,韓魏兩國的将領各懷鬼胎,都盼着對方跟秦軍主力對上,自己好跟在後頭撿漏。
最終,這場戰役以秦國大獲全勝告終,白起在伊闕之戰中大獲全勝,殲滅24萬韓魏聯軍。
“在伊闕之戰開戰前,人人都說寡人草率,放着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将不用,反倒用你這麽個新人。此戰之後,可再也沒有人膽敢質疑寡人的目光了。”
嬴稷的目光重新落在了白起的身上:“寡人還記得,你大勝歸來之時,寡人率百官為你接風洗塵……不知不覺間,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寡人的千裏駒,也老了!”
“是啊,誰人能逃得過歲月的侵蝕。不止我老了,王上也老了!”白起毫不客氣地道。
嬴稷目露嫌棄之色:“你說話還是這麽不中聽啊,這一點倒是幾十年都未曾變過!”
“王上早該習慣了。”
嬴稷道:“大父說得對,寡人不該疑心你的。就你這不知變通的一根筋,再變又能變到哪裏去?”
白起:“臣一時竟不知道王上這番話,是在誇獎臣,還是罵臣這麽些年都沒有長進了。”
“自然是罵你,寡人罵人這活計做得可比誇人要熟練得多。”
白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嬴稷沉默了片刻,又道:“咱們都已不再年輕,寡人卻總是不肯服老。寡人既然不服老,你也不該服老才是……往後,繼續為寡人征戰吧,直到你再也提不動刀,拿不動劍的那一天。”
白起愣了愣,才“啊”了一聲。
嬴稷未向他做出任何保證,這番話語,卻比任何保證都更讓他動容。
……
晚間,當嬴稷來到嬴渠梁的住處時,發現嬴渠梁正點着一盞風燈,伏在桌案上看着輿圖。
當他聽到身邊傳來的腳步聲時,他似乎一點兒都不感到驚訝。
“和解了?”
“和解了。”嬴稷道:“這不正是大父所希望的嗎?”
嬴渠梁面上露出了笑容:“這才對嘛。既有本事又對我秦國忠心耿耿的将領,就該好好重用起來。寡人想找都找不到這麽好的将才,你說你,手底下有這麽好的大将,卻主動把人往外推,當真浪費!”
“哪有那麽誇張?稷最多是不像以往那般信任他,又不是不用他了。現在稷已經與白起把話說開了,大父也不必再擔心了。”
說完這番話後,嬴稷湊到了嬴渠梁的身邊:“大父在看什麽?”
“在看河西之地的輿圖。”
嬴渠梁的目光落在了那張經過反複撫摩之後,變得十分陳舊的羊皮紙上。
“我秦國丢失河西之地,已有足足五十九年光景。期間,幾任秦君主動向魏國發起挑戰,試圖将河西之地奪回,都沒能成功。”
“當年,魏文侯和魏武侯命魏軍攻奪我河西之地,便是揣着以河西之地為跳板,進一步攻滅我秦國的心思。”
“若不是還有個中山國牽制魏國的精力,若不是魏國将目光放在了中原之地上,我秦國恐怕便國将不國了。”
嬴渠梁緊咬牙龈:“雖則我秦國逃過一劫,但這種命運皆系于旁人之手的感覺,寡人再也不想嘗試了!”
嬴稷認真地道:“大父放心,待我秦國完成變法,日後,便再也沒有哪個國家能輕易擺布我秦國的命運。相反,該是他們看我秦國的臉色了。”
說完這番話,嬴稷低下頭,細細打量着面前的輿圖。
他見那封老舊的輿圖上遍布各種标注,字跡顯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仿佛看到了秦人充滿血淚的抗争史。
饒是心硬如嬴稷,此刻眼眶也不由微微濕潤。他在面對敵人時,狠辣而不留情面,但在自己人跟前,他總是保留着幾分柔軟。
嬴稷側頭問道:“關于如何收回河西之地,大父一定構思了良久吧?如今,我打破了大父的計劃,大父可怪我?”
白起收回河西之地時,嬴稷尚不覺得如何——在他的認知中,那塊地方自他出生時起,便是秦國的國土。
直到此刻,嬴稷才能稍稍體會到嬴渠梁胸腔中那複雜的感情。
“寡人豈會怪你?這河西之地,早一日收回來,總比晚一日收回來要好。只要能讓我秦國有險可依,寡人與先君們的努力,便都沒有白費。”
“寡人只是欣慰,我嬴秦後代中,竟有你這般出息的後輩!”
嬴渠梁說着,拍了拍嬴稷的肩膀。他雖有奪回河西、東出函谷之志,卻也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夠火燒楚王陵,聯合他國一起滅齊,這些,他的大孫子竟然都做到了,不愧是他贏家的驕傲!
“稷兒,陪寡人一起登上函谷關看看吧。”嬴渠梁道:“這函谷關,寡人自出生以來,還一次都未見過呢。”
嬴稷未來得及深思,一聲“好”便已出口。
……
函谷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①,以其獨特的地勢,成為了一道險關。
嬴稷自然知道函谷關的存在,只是,他很少會去走這條路。
函谷關一側是湍急的黃河,另一側則是無法通人的密林,中間唯有一條狹長的走道可以通人,嬴渠梁和嬴稷走上去的時候,都得慎之又慎。
待嬴渠梁走到平坦之地時,才終于松了口氣。
“這就是祖輩們心心念念要奪回來的函谷關麽?”
當真是個危險與機遇并存的地方啊!
嬴渠梁俯瞰着腳下的滾滾黃河,目光越過此起彼伏的山巒,望向不遠處的關外,心中湧出一股豪邁之情。
在這一刻,積壓在他心中的陰霾,似乎一掃而空。
“稷兒,日後,我秦國将從這裏出關,争霸天下!”
“這是當然!”
對于後世的秦王們而言,東出函谷,四處征戰,那是稀松平常之事。
但說這話的是嬴渠梁……
嬴稷不免想起他将畢生精力都用在變法強秦,終其一生都未能東出函谷。
不過,既然他來到了此處,那麽,此間的一切,自會與原本的軌跡大不相同。
如今,河西之地已收回,嬴渠梁便可據守天險,安心在秦國行變法之事了。
嬴稷認真地對嬴渠梁道:“大父定能取代魏惠王,成為天下霸主。”
他是霸主,他的阿父被六國忌憚,引得六國合縱抗秦,他的大父也合該是霸主。
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