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見他不說話,餘嬸垂下厚重的眼睑,眼神暗了暗,抹幹眼淚,彎腰,用荷葉包好鲫魚,放進長留的背簍。
“算了,你也做不了主......嬸兒不該難為你......”
長留握住她幹瘦發皺的手腕,目光篤定,“嬸兒,我要十條。”
餘嬸一愣,眼裏蓄滿淚水,卻強撐着不肯落下,“謝謝......”
長留從懷裏掏出銀子,遞到她手心,“謝什麽,我愛吃魚,今兒吃西湖醋魚,明兒吃紅燒炖魚,每天變着花樣吃,想想都美。”
“這是花無顏開給我的工錢,我想怎麽花怎麽花,她不管,您放心好了。”
餘嬸破涕為笑,長留滿載而歸。
花無顏盯着滿背簍活蹦亂跳的鲫魚,瞠目,扭頭看向長留,“怎麽買這麽多?”
長留撓頭,目光真摯,“......想吃,不行嗎?”
無愧撥弄着魚尾,玩得不亦樂乎,興沖沖道:“長留哥哥好多魚啊!”
長留:......這話聽上去怎麽怪怪的......
花無顏看他一會兒,沒再說什麽,提起魚簍往廚房去了。
一連幾天,飯桌上都有鲫魚揮之不去的身影。花無顏見無人動盤子裏的清蒸魚,夾了塊放進長留的碗中,“多吃點。”
長留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謝謝。”戳了戳白嫩嫩的魚塊,“不過大魚大肉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吃點清淡的。”
“這魚是蒸的,很清淡。”花無顏擡手,又給他夾了塊。
長留嘴角抽搐,無言以對,認命地拿起筷子。
無愧滴溜溜轉動着黑漆漆的眼珠子,暗中觀察形勢,默默扒飯,不忘悄悄捂緊飯碗,生怕他長留哥哥不要臉,禍水東引。
花無顏:“無愧,來吃青菜。”
長留遞上碗,“我也要。”
無愧雙手呈上飯碗,“這是姐姐給我夾的,哥哥自己沒手嗎?”
長留捏緊筷子,咬牙,這日子沒法過了!正想絕食抗議,門外突然傳來燒餅的叫聲。
花無顏放下筷子,起身,往出走,長留瞅準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碗中魚肉丢給燒餅,毀屍滅跡。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哥哥,你浪費糧食!”無愧義正言辭道。
“噓!”長留以手抵唇,掠了眼門外,壓低聲音,“燒餅也是咱們的家人,給他吃,怎麽能算浪費呢!”
無愧摸了摸圓滾滾的小腦瓜,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有道理。”
不一會兒,花無顏提着一竹籃回來,放在長留跟前,眼神晦暗不明,“是餘嬸,給咱們送了點魚幹。”
長留低下頭,棗紅色發帶垂在耳畔。
花無顏看他一眼,神情冷淡,“你就算頓頓吃魚,也幫不了他們。”
長留一滞,緩緩擡眸,眼裏劃過一抹驚詫,“你早知道?”
“旱情嚴峻,十裏八鄉都受了波及,你幫得了一個,幫不了千千萬萬的農戶。”
唇線拉直,長留将筷子拍在桌案上,“那難道就要袖手旁觀,不管不問嗎?別人我看不見,餘嬸我看見了,我就不能不管!”
“......”
“你怎麽這麽冷漠!餘嬸好歹是看着你長大的,大家都是一個村子的,擡頭不見低頭見,我就買幾條魚,幫幫人家怎麽了?”
“......”
花無顏沉默着不說話,半響,才幽幽道:“原來......你竟是這麽想我的?”
一頓飯,不歡而散。
隔天,花無顏一早便不見人影,直到晌午才遲遲而歸。
長留洗好花瓣,放進竹籃,時不時瞥她幾眼,想問又覺這樣很沒骨氣,憑什麽要他低頭?
他不開口,花無顏便一直沉默,最後還是他憋不住,率先打破尴尬,“孫掌櫃派人傳信,紅顏醉可否換個樣式和口味?”
花無顏也不看他,默了默,“......下月就是秋闱,我打算以桂花代替芍藥,推出折桂糕。”
“蟾宮折桂?”
花無顏點頭,“搏個彩頭,冬日,可用梅花;開春,可用桃花,以四時之花制成時令糕點,不僅可以豐富紅顏醉的品類,還可以解決供貨問題。”
“這些......你都是什麽時候想的?”
花無顏抿了抿唇,沒說話。
長留悻悻閉嘴,安靜了片刻,又湊到她身後,巴巴地問:“你名字想好了嗎?要不要我幫忙?”
花無顏冷冷瞟他一眼,“不勞大駕。”
得了,還在生氣。長留摸摸鼻尖,舔着臉皮,自說自話:“別客氣,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是熱心。”
“......”沒被搭理。
“折桂糕,好名字,那這以梅花制成的糕點叫什麽好呢?梅花......一剪梅如何?透着冬日淩冽的寒氣,肅殺......”
“不滿意啊,那叫暗香來如何?一聽就香氣袅袅,沁人心脾......”
長留喋喋不休,花無顏一言不發,一個說得起勁,一個聽得認真,倒也相得益彰。
棗紅色的發帶被風揚起,飄落少女的發梢。
“汪!”
花無顏放下手中的活計,轉身,往院子裏走。
唐俊良牽着無愧,立于門外,一襲淡青色長袍,襯得他氣質出塵,如谪仙。
“唐夫子,你怎麽來了?可是無愧又犯錯了?”花無顏下意識看向弟弟,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才不是。”小家夥抱着胳膊,嘟嘴抗議。
唐俊良淺淺一笑,摸了摸無愧的小腦袋,溫聲安撫:“無顏姑娘想多了,令弟在學堂表現很好,并無不妥之處,唐某此次前來,另有他圖。”
花無顏長舒一口氣,俯身,請唐俊良進門落座,“夫子所為何事?”
唐俊良摩挲着茶盞,默了須臾,擡眸看她,眼神難掩欣喜,“在下要成親了。”
你要成親和她說什麽?躲在廚房的長留探出半個腦袋,不解搖頭。
“......是我堂姐?”
唐俊良一怔,“無顏姑娘怎知?”
花無顏抿了抿唇,垂下眼睑,面容沉靜,“我曾在學堂門口,見過堂姐,她雖未與我明說,但......”
花無顏看向唐俊良,“夫子今日特地登門拜訪,告訴我一個外人,你即将成親之事,想必對方定與我關系匪淺。”
唐俊良牽起唇邊,笑容和煦,拱手贊道:“姑娘果真蕙質蘭心,見微知著。”
“你此行應當不是單純來通知我的......”
若只為讓她知道,來的必不是唐俊良,堂姐怎麽輕易放棄在她面前炫耀的好機會?
唐俊良愣了一瞬,斂起嘴角的笑意。
“姑娘慧眼如炬......既如此,在下便開門見山了。我與容兒情投意合,下月,小生丁憂結束,欲三媒六聘,迎娶容兒進門。”
“她希望婚宴上的糕點,由姑娘來做......我知你們姊妹之間有些嫌隙,但終歸是一家人,還請姑娘賞臉,過府幫襯。”
說什麽幫襯,其實不過是打雜。
既想要她的糕點撐場面,又想在她面前耍威風,一石二鳥,堂姐這算盤打得不可謂不響亮。但唐俊良是無愧的夫子,他的面子無論如何都要給。
花無顏沉默半響,“既是夫子開口,無顏答應便是。”
唐俊良笑逐顏開,俯身朝她鞠了一躬,誠懇道謝:“多謝姑娘成全,姑娘放心,絕不會讓你白跑一趟,酬勞翻倍。”
“不必,就當是我給你們的新婚賀禮,祝你和堂姐,夫妻和順,白頭到老。”
唐俊良連連點頭,客套幾句,起身離去。
長留盯着他的背影,想起司命臨行前的囑托,皺眉,“他要娶之人,竟是花容......那天在池塘——”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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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白色燈籠高懸,秋風掠過,成片的喪幡,此起彼伏。
下人身披麻衣,面容冷肅,低頭做事,不敢嬉笑,整個顧府一片死寂,偶有婦人的哭嚎傳來,劃破寂靜,鳥雀受驚,四散而飛。
“我的兒啊!長東!兒啊!”顧長東的生母——七姨娘扶着棺木,哭得撕心裂肺,幾欲昏厥。
“月娘,你冷靜點,東兒......東兒他......去了......”顧臨川眼眶微紅,拍着月娘的背,安撫。
“一定是你!是你!就是你幹的!你嫉妒老爺寵愛我,偏心東兒,奪了你嫡子該有的一切,顧長夜!我要殺了你!”
七姨娘發瘋似的,死死勒住顧長夜的脖子。
顧長夜一身孝衣,跪坐于靈柩前,也不反抗,任由她掐拽,面色漲紅。
“長夜......知姨娘......傷心過度,如果這樣......咳......能讓姨娘好受些......長夜......”
“月娘,此事尚未查清,你冷靜點,再說,他哪有那個膽子?”顧臨川拉過七姨娘,好言勸道。
“誰說我兒沒這個膽子?”門外,一素衣婦人,端莊典雅,不怒自威。
“老爺,你看,她承認了,就是她兒子殺了我兒子,你一定要為妾身做主啊!不然妾身就不活了!”七姨娘指着顧長夜的生母,顧臨川的正妻——劉氏,咬牙跺腳,怒目圓睜。
“月娘,她是在故意激你!你別上當,來人,把七姨娘送回房。”
“老爺!你一定要為東兒做主啊!”
丫鬟攙扶着嬌滴滴的月姨娘離去,靈堂再次恢複安靜。
顧臨川瞅着來人,皺眉喝道:“你來湊什麽熱鬧!還嫌這裏不夠亂嗎?”
劉氏看他一眼,一言不發,靜靜走到顧長夜面前,擡手,就是一巴掌,掌風狠厲。
衆人怔住,顧長夜亦是被打得發蒙,斜倒在地,滿眼不可置信,捂着左臉,低聲喚道:“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