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令
金令
定北侯府。
李媽媽端着飯菜跪在謝骥榻前,老淚縱橫地苦苦相勸:“侯爺,老奴求您了,多少用些罷!夫人在宮裏也不願見您這般自苦啊!”
謝骥一動不動趴在榻上,身後那些裂開的傷口已被下人仔細處理過,平日裏漂亮含笑的桃花眼此刻血絲遍布、目光空洞,只在聽到“夫人”二字時眼中才有了一絲波瀾。
李媽媽見狀忙接着哄:“侯爺,您是知道的,夫人雖性子冷些,不大愛笑,但心裏頭最疼您了,若知道您又不肯好好吃飯,該得多擔心吶!”
謝骥聞言瞬間紅了眼眶,擡手掩住雙目。
李媽媽見狀忍不住抹淚。
老侯爺這一脈都命苦。老侯爺年輕時被兄長算計搶走了未婚妻,心如死灰之下決然離開謝家主支宣平侯府,請求聖祖爺在京城西邊另賜府邸,此後一生未再娶妻,至死都未再踏入宣平侯府半步。
未曾想小侯爺的姻緣竟也這般不順。先是因謝家與蘇家有舊怨,謝氏子孫依祖規不得與蘇家結友結親,是以小侯爺光是娶夫人過門就廢了好大一通功夫,如今小夫妻才過了三年好日子,夫人卻又被陛下抓進了宮。
承皇帝雨露雖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但夫人犯的是極刑之罪,陛下抓夫人入宮是為着磋磨折辱她的,此事哪能與尋常貴女入宮侍君相提并論?
李媽媽長嘆一口氣,當下也只能安慰道:“老奴說句掉腦袋的話。夫人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若非陛下對夫人存了那等心思,夫人早就沒命了。如今夫人雖得在宮裏受些苦,但好歹人還活着,時日還長,說不準以後還會有轉機。越是這種時候,侯爺越是得好好保重自身,您若倒下了,夫人可就真的沒有半點指望了。”
“我也知曉。”謝骥嗓音嘶啞,“可我一想到她此刻正在宮中受辱,心裏就疼得要命。”
說到此處,謝骥腦海中浮現出蘇吟被迫躺在皇帝身下承歡的場景,頓時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他進謝府之前曾在陋巷待過數年,陋巷裏有座花樓,裏面時不時就有被折磨至死的女子在夜裏被老鸨命人瞧瞧擡出去。
于女子而言,雲雨之事在其心甘情願、男子愛憐疼惜時才叫男女合歡,若是被男人所逼,則無異于極刑。
聽聞他的曾祖母孫氏當年便是不堪受辱,兩度拼了命逃離曾祖父,第一回被抓了回來,第二回卻不幸在江南遇險,才會年紀輕輕就沒了命。
曾祖母尚且如此,他的吟兒得罪的可是一國之君,如今被關在守衛森嚴的皇宮,連逃的機會都沒有,該會有多痛苦難熬?
謝骥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別開臉不叫李媽媽看見他狼狽的樣子,低聲道:“李媽媽,你退下罷。我并非任性,而是真吃不下。”
李媽媽無法,只好依言告退,才将出了屋門,便瞧見老侯爺生前的幕僚顧先生候在那玉蘭底下,忙走過去見禮。
顧先生看了眼她手裏端着的飯食,蹙眉開口:“侯爺還不肯用膳?”
“是啊!”李媽媽聞言頓時又開始落淚,“老侯爺走了,府裏也沒個能勸得動侯爺的人。侯爺還傷着,身子如何能禁得住這般折騰?”
說完這話,李媽媽看向顧先生手裏小心捧着的玉匣,見其瑩潤通透、質地極佳,雕工精細至極,縱是她在侯府待了幾十年,跟着主子見過不少世面,也從未見過這般精致華貴,叫人一見便挪不開眼的玉匣。
李媽媽不由心裏一咯噔,壓低聲音問道:“顧先生,這是?”
顧先生向上指了指天。
李媽媽霎時心頭狂跳。
也是,這樣好的東西,只能是天家賞下來的。
“我進去勸勸侯爺。”顧先生溫聲道,“勞李媽媽再去熱一遭飯菜,等會兒送進來。”
李媽媽忙點頭應下。
顧先生捧着玉匣進了屋,邁步走到內室,躬身道:“請侯爺安。”
謝骥見是自己祖父生前最看重的幕僚來了,勉強打起精神問了一句:“顧先生怎從冀州過來了?”
“定北侯府出了事,小人自是要過來瞧瞧。”顧先生走過去坐在榻前的杌凳上,将玉匣呈了過去,“老侯爺生前曾将此物交托于小人,言道若一朝定北侯府有難,便讓小人将之交給侯爺您。”
“祖父留下的?”謝骥愣愣接過來,“是何物?”
顧先生朝天拱了拱手,斂容肅然道:“此乃佑寧皇帝陛下親賜的金令。”
佑寧皇帝?
聽到這四字,謝骥不由屏息。
佑寧皇帝是當今聖上的皇曾祖父,這位陛下生時勤政愛民、任賢用能,曾兩度禦駕親征,先後平定西疆和南境,在位十三年海晏河清,國泰民安,政績僅次于打下大昭天下的開國皇帝,在歷代所有皇帝中位居第二,極受百姓愛戴,至今坊間還流傳着贊頌這位陛下的歌謠。
謝骥将玉匣打開,雖見裏面果然如顧先生所言裝着一塊金令,卻仍是心存疑慮:“可祖父建功立業之時那位陛下早已龍馭賓天,這塊金令又是如何得來的?”
“此金令當初并非是賞給老侯爺的,而是給了您的曾祖父謝元帥。”顧先生耐心解釋,“論理,天子親賜之物本該留在主支代代相傳。但當年老侯爺為情所傷,執意要離開宣平侯府,謝元帥便将金令傳給了他。”
“那……祖父可有說過這塊金令有何用處?”
顧先生神色愈發肅然:“佑寧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予謝家後人三諾,只要不損及江山社稷,不傷及忠臣良民,凡事皆可應允。寧氏皇族後人見此令如見佑寧皇帝陛下,須代先輩守諾,直至這三諾用完,歸還金令。”
絲絲希冀霎時從心底浮起,謝骥急聲問道:“此言當真?”
“小人敢以項上人頭擔保,此事千真萬确。”顧先生見謝骥臉上終于有了笑意,稍稍放下心來,溫聲道,“侯爺,有此金令,您就不必再擔心了。”
謝骥眼眶發燙,小心翼翼捧着玉匣,哽咽開口:“多謝顧先生。”
“這是天家給謝氏的賞賜,與小人何幹?”顧先生不禁一笑,笑完又斂容提醒了句,“雖有金令,但侯爺最好還是再給東府那邊遞個信。此事萬一不成,有東府相護,至少能保住您和夫人的命。”
東府便是謝家主支嫡脈宣平侯府。建朝之初的那些世家高門“王”、“崔”、“孟”、“宋”一個接一個地沒落,唯有宣平侯謝府的門楣歷經兩百年風雨屹立不倒。謝氏一族如今能穩居大昭世家首位,靠的就是宣平侯府,可見其權勢之盛。
“宣平侯府的人個個看起來人模狗樣,實則就是一群喜歡搶別人媳婦的瘋子,一個比一個冷心冷情陰鸷心狠,整個府裏就只有謝淮之這一個看起來正常些。”謝骥嫌惡地皺了皺眉,“莫說定北侯府早已與東府斷絕關系,就是沒有,他們定也不會幫我和夫人的。”
“侯爺,可不能說這種話。”顧先生蹙眉沉聲道,“宣平侯府到底是謝家主支,自您的曾祖父那輩往上數,您的長輩可全是宣平侯府的人。”
他耐心勸說:“況且您方才不是也說了,東府的長公子性情極好,您着人送一封信過去,謝大公子看在兩府同宗的份上,或許會願意搭把手幫幫定北侯府,也未可知。”
謝骥靜了許久,念及在宮中受苦的蘇吟,終是妥協道:“那我派阿城送信罷。但謝淮之此時身在金陵,縱是願意相助,一時半會兒怕是也趕不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眼眸黯淡下來,嗓音喑啞:“只是我此番去求宣平侯府的人,便是萬分對不住祖父了。”
“小侯爺不必自責,老侯爺絕不會怪您的。”顧先生輕嘆一聲,“老侯爺當年未能如願以償,心裏苦了一輩子,他老人家臨走前曾說過,不求小侯爺将來立下豐功偉績,只盼您能與心上人恩愛和睦,小夫妻歡歡喜喜過完這一生。如此,他便心滿意足了。”
思及祖父對他的恩德,謝骥瞬間紅了眼睛,靜了許久方低聲道:“如今我被陛下禁足,身後又有傷,出不得府,只能上道折子着人送進宮,将金令一同奉上。只盼陛下見此金令後能高擡貴手,饒過我夫人。”
“侯爺莫憂。”顧先生安慰道,“佑寧皇帝陛下是當今聖上的皇曾祖父,又是大昭數一數二的明君,地位超然。陛下看在佑寧皇帝的金面上,定會放夫人回府的。”
謝骥聞言頓時松了一口氣。
也是,天家重孝重諾,皇帝就算再恨蘇吟,總也不好忤逆他的太爺爺。
想到這裏,謝骥眉眼彎彎,見李媽媽送飯菜進來,便将玉匣輕輕放好,高高興興用了四碗飯,爾後精神滿滿寫了道折子,着人将折子與玉匣速速送進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