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生辰喜樂

生辰喜樂

蘇吟不知該如何作答, 甚至因屋外有皇帝的眼線,她連句生辰喜樂都不敢說與謝骥聽。

她很清楚,寧知澈嘴上說要自己像三年前騙他那樣騙謝骥, 可她若真敢像當年待寧知澈那樣溫聲軟語對謝骥訴說情意,向謝骥閉目索吻, 只怕謝骥會連全屍都保不住了。

蘇吟斂眸看着謝骥身後。

謝骥此刻穿着中衣, 遮住了身後道道傷痕。但他挨的那一百杖五十鞭還未結痂便又添了四十杖三十鞭, 還頂着重傷與禦前侍衛統領交了手,即便蘇吟看不見他的傷處,也能想象得出那些傷到底有多猙獰駭人。

謝骥的目光一直凝在蘇吟臉上,自然知道她在看何處。

若換在以前,他定會掀開中衣讓蘇吟瞧自己身上的傷, 再厚着臉皮撒嬌喊痛, 定要讓蘇吟露出幾分心疼才肯罷休。

可如今……

謝骥眼神黯淡下來, 朝蘇吟安慰地笑了笑:“無事,我皮糙肉厚, 養個兩三月便能好了。”

慣來喜歡在她面前假裝嬌氣怕疼的男人突然變得沉穩正經,蘇吟不由微微怔住,将視線移回他臉上。

謝骥此刻面容蒼白憔悴,身形瘦了一大圈, 臉頰也瘦削了不少, 雙目凹陷,因着剛從鬼門關被人救回來,元氣只恢複了兩三成, 瞧上去精神極差, 與平日裏那個唇紅齒白、目若朗星的青年将軍判若兩人。

謝骥如今這副模樣,自己今日若再下毒, 他十有八九活不下來。

可若不下毒,寧知澈定會龍顏大怒,屆時謝骥便必死無疑了。

心底生出一陣又一陣巨大的無力感,蘇吟霎時思緒紛亂如麻,左右為難。

謝骥很少被蘇吟這般盯着瞧,若是從前定會心花怒放地将臉怼到她面前任她看,但此時知道自己模樣憔悴不堪,萬分不想讓她記住自己現在這副樣子,當即轉開了臉,低聲道:“別看了,醜。”

蘇吟知他好面子,依言将目光移向別處。

謝骥見蘇吟眉宇間覆着愁雲,既不開口說話,又沒有立時離開,知曉她心裏藏了大事,抿了抿唇,聲音放輕了些:“你有何事可直接與我說,不必怕我受不住。”

對上那雙雖已失了神采卻仍清澈幹淨的瞳眸,悲傷和自厭如濃霧般在軀體中蔓延開來,蘇吟微微低下頭,靜默許久方輕聲将實話告知他:“陛下賜謝侯一杯毒酒,命我前來謝府送侯爺歸西。”

謝骥頓時愣住,昂着臉怔怔看蘇吟許久,啞聲問道:“今日嗎?”

蘇吟腦袋垂得更低了些:“嗯。”

謝骥沉默下來,半晌才又問了句:“我死了,陛下會待你好些嗎?”

蘇吟一怔,忙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門外有人監聽,開口語氣疏離客套:“侯爺想錯了,陛下并未虧待我半分,是我自己不好。”

夫妻三年,謝骥整顆心都放在了蘇吟身上,自然看得出來她說這話雖是為了堵門外之人的耳朵,但也是出自真心。

謝骥看着蘇吟眼下的烏青和明顯清瘦了些的身形,再度紅了眼睛。

但她過得不好,也是真的。

謝骥喉嚨哽了哽,恭聲道:“既是陛下旨意,臣自該領受。”

蘇吟靜了許久,僵硬地擡起右臂,指尖微微發顫,動作極緩地從左袖中取出那包毒粉。

尋常皇帝賜毒都是直接讓人端一盞酒過來,謝骥愣愣看着蘇吟手裏的紙包,想起回京那日蘇吟向他坦白三年前下毒謀害廢太子一事,終于明白了皇帝為何非要蘇吟來做這一樁事。

他心裏一沉,立時伸手将蘇吟的手指根根掰開,取出被她攥在手心的紙包,爾後揚聲喚來小厮,讓人速速拿壺酒過來。

整個謝府都被皇帝的親衛包圍,府中人心惶惶,再無先前為主子置辦席面的喜慶,但小厮拎着酒壺進門時還是忍不住勸了句:“侯爺,您顧着點身上的傷,今日雖是生辰,但還是少喝些,至多一盞便得停了。”

謝骥沒應聲,接過小厮遞來的酒盞,待小厮退下,便打開紙包将毒粉下在酒中,爾後正欲端起酒盞,卻被蘇吟按住了手。

謝骥一頓,掀眸對上蘇吟那雙朦胧淚眼,嗓音放得極輕,只他們二人能聽見:“別心軟。我先前固執不肯放手,讓陛下惱你到如今這地步,是我不好,現下也不知怎麽彌補,只盼我死後,陛下能少恨你些。”

初見時謝骥一襲緋衣潇灑恣意的模樣在腦海中清晰浮現,愧疚和懊悔狂湧入心間,蘇吟霎時哽咽:“對不住,我誤了你一生。”

見蘇吟因自己而痛苦,謝骥心如刀割,極想如從前那樣擁蘇吟入懷親一親她,到底還是忍了下來,只摸了摸她的烏發:“總說這種話,你都不知我這三年有多高興幸福。祖父走後,我每日下值歸府看見你坐在窗邊等我回家用膳,才終于覺得自己又有家了。”

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外面的人聽不見,但若長時間沒有聲響傳出去,皇帝知道後定然仍會起疑,因而謝骥縱是此刻心裏有千言萬語,也只能長話短說:“你記住,今日之禍是我莽撞犯倔自作自受,與你無關。你若再愧疚難過,便是叫我連死都不安心了。”

說完這番話,他凝望着眼前的清麗面龐,倏然拂開她那只手,迅速擡臂将毒酒喝了下去,望着瞬間怔住的蘇吟,眸中盈上濃濃眷戀,輕輕開口:“別在此地多留,快些回宮向陛下複命去罷。男人都一個樣,回去後你将姿态放軟些,同陛下認個錯,多說幾句好聽話,在……床笫間依着他些,你在宮裏便能好過。”

說這番話對謝骥而言無異于剜心削骨,他紅着眼眸低下頭,嗓音啞到極致:“快走罷,我毒發時的樣子怕是不太好看,不想叫你瞧見。”

話音将落,胸間一陣劇痛,謝骥臉色發青,頓時嘔出一口血來。

蘇吟呆呆看着錦褥上那一大灘鮮紅的血,最後一絲僥幸也化為烏有。

寧知澈給她的是真的毒粉。

他并不是在試探,而是真想讓她殺了謝骥。

此情此景與三年前那一幕在蘇吟腦海中重疊。想到自己接連害了兩個全意全意待她的男人,蘇吟終于崩潰,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一邊為謝骥擦血一邊顫聲哀求:“陛下說了,若你能捱兩個月,便會請沈老宗主為你解毒。阿骥,我求你,你再撐一撐……”

謝骥想說自己這副肉軀扛到現在已至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休說兩個月,或許連短短兩日都撐不了,但看着泣不成聲的蘇吟,終是啞聲應了下來,喃喃哄她:“別哭,蘇吟,別哭……”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是祁瀾在提醒她時間已到。

“快走。”謝骥恍然回神,艱難擡手替她擦淨眼淚,“出門後就別再哭了,若叫陛下瞧見,你往後的日子定會更難熬。”

只兩句話的功夫,敲門聲便又急促了些。蘇吟心知不能再拖,俯身湊近謝骥耳邊,忍着眼淚哽咽開口:“生辰喜樂,阿骥,千萬要平安活下來。”

謝骥聞言怔怔落下淚來。

若無這些事,原本待他二十歲生辰過後,他與蘇吟便要開始準備生兒育女了。

慈恩寺的住持當年還曾對他說過,說他此生僅有一女,可如今這般情狀,他如何還能有機會與蘇吟生女兒?

果然那老和尚的話信不得。

謝骥眼睜睜看着蘇吟離去,陣陣灼痛席卷而至,整具軀體如置于熊熊烈火之中,燙得像要融化成一灘血水。

在下人帶着府醫沖進屋中的那一瞬,他終是再也承受不住,痛昏了過去。

*

蘇吟剛一回宮便被帶入了正殿。

所有宮人都被皇帝揮退,殿中只餘他們二人。

到得此刻,蘇吟看着高坐上首的帝王,心裏還抱着一絲希望,盼着寧知澈能盡早收手,即刻讓沈老宗主去一趟謝府。

但這點希望終是落空了。

寧知澈垂眸看着祁瀾呈上來的那一頁紙,上面只記了短短幾句蘇吟和謝骥今日說過的話。

他輕輕一笑:“你今日就同他說了這些?”

蘇吟白着臉正欲回答,對方卻已先涼聲開口了:“罷了,朕還能從你嘴裏聽到什麽實話?左右你到底在裏面與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朕也沒有多在意。”

她不由一噎,抿緊唇瓣垂眸不語。

一片死寂過後,寧知澈看着蘇吟那雙微腫的杏眼,淡淡道:“哭過了?”

“眼睛腫成這樣,方才應哭得很厲害罷?”他笑了笑,眸底卻是一片冰冷,“就這麽舍不得他死?但凡你當年肯在朕面前哭成這樣……”

說到此處,他眼眸發赤,倏然止住話音。

蘇吟默了默,想起那一段至今都不願回憶的昏暗時日,低聲道:“我當年也哭過的。”

寧知澈嗤笑一聲,漠然道:“蘇姑娘怕是記岔了。那日你站在離朕十步遠處,眼見朕毒發嘔血,疼得站都站不穩,卻連上前扶一扶朕都不曾,只抛下一句待蘇府的事了了,你就下來陪朕,便轉身就走。”

“就因你那句下來陪朕,朕連在被你所下之毒折磨時都想着你,生怕你真為朕殉情,剛清醒過來便想命祁瀾給你遞消息。”寧知澈冷笑不已,“結果呢?你嫁了謝骥,滿京城都說你得了樁好姻緣。這就是你說的下來陪朕?”

兩行清淚自蘇吟眼中落下,她難忍哽咽:“彼時蘇府被抄家,府裏上上下下那麽多張嘴要吃飯,父親和三位叔父并幾個弟弟又都在流放路上,需要銀錢打點。我同母親和幾個嬸母求遍京中高門,卻無人敢相幫,連外祖母都不敢開門見我們。母親急出了病,若非老定北侯回京述職時與我偶遇,說我長得像一個人,一時心軟予了我五百兩,不然我母親早在三年前就沒命了。可這五百兩總有花光的時候,我總要尋條別的活路……”

寧知澈看着跪在下首掩面而泣的昔日青梅,緩緩閉上眼,妥協般啞聲道:“好,朕可以體諒你的苦衷,可當從前所有事都未曾發生過,今日便封你為後,如我皇曾祖父和皇祖父那般一世不納妃嫔,此生只你一人。”

“但朕容不下謝骥。”寧知澈眉間劃過一道狠戾,聲音跟着冷下來,“他得死。”

蘇吟渾身一顫,不禁失聲:“為何?”

“因為你在意他勝過在意朕!”寧知澈眼眸猩紅,理智全無,“朕從未見你對哪個男人這般好過,那般溫柔耐心,事事都依着他,他要親便親,要行房便行房,要你穿紗衣便穿紗衣,在他身邊時你眉眼間全是輕松笑意,眼裏充滿了信任,朕要殺他時你跪地求情百般相護,恨不能代他去死。”

寧知澈嗓音森冷,卻又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意:“朕可接受你嫁過旁人,可接受你與別的男人上過榻,但朕接受不了你不再喜歡朕,接受不了你如今待他比待朕還好,接受不了你将一半的心都給了他,所以他必須得死,你可明白?”

眼前的帝王芝蘭玉樹、清濯無雙,分明仍是從前的模樣,可這副好看至極的皮囊下的靈魂卻已變得暴戾偏執,幾近癫狂。

蘇吟遍體生寒:“子湛,你冷靜些,我沒騙你,我當真是想一世留在你身側,此後全心全意待你的……”

寧知澈倏然打斷:“那你別再提他,別再為他求情。”

“我欠謝家良多,至今仍未償還。若老侯爺唯一的嗣孫因我而死,待到九泉之下,我如何有臉去見他老人家?”蘇吟向他跪行幾步,苦苦哀求,“子湛,你讓沈老宗主救救他,待他的傷稍好些便将他趕回北境,從此往後我再也不提他半句,只當世上從未有過這一個人,一世都留在宮中陪你。”

寧知澈定定看着她滿臉的淚水,忽地輕聲道:“昭昭,這是你第幾次為他跪地哭求朕了?”

蘇吟頓時愣住。

寧知澈起身走到蘇吟面前,伸臂将她從地上拽起來:“你如今這副模樣,叫朕如何能容忍他再活在這世上?”

蘇吟抓住他衣袖澀然道:“陛下就非殺他不可嗎?”

“那你就非救他不可嗎?”寧知澈立時反問,“你明知朕因他而痛苦,卻仍只顧着他的安危,你說朕為何非殺他不可?”

蘇吟低眸沉默了下來。

寧知澈抿緊薄唇看她須臾,命女官将她帶去左側殿。

女官恭聲應是,虛扶着蘇吟轉身離開正殿。

一群小姑娘仍如昨日那樣膽戰心驚地盯着蘇吟,生怕她做出什麽傻事來。

蘇吟坐在窗邊發了許久的呆,直至入夜方轉頭看向女官,平靜道:“我想沐浴,勞煩大人為我備水。”

女官正看着蘇吟清婉的側顏愣愣點頭,卻聽她又淡聲補了句:“要牛乳。”

只三個字,便叫女官心裏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對方卻仍在說着:“再為我找件粉色小衣,要繡鴛鴦合歡的。”

女官猶豫一瞬,領命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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