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賜婚
賜婚
皇帝卯正時分上朝, 女官在卯時六刻便見到了王忠派來的內監,得知主子突然變了主意,不再讓蘇吟早起悔過, 不由看向已然在書案前寫悔過書的蘇吟。
昨夜她得了主子的吩咐,回蘭華宮後便同蘇吟一一說了, 今晨蘇吟便在主子平日起身的時辰下床梳洗, 到了此時, 已在書案前坐了半個時辰了。
蘇吟也聽到了內監轉述的聖意,筆尖在紙上定了幾息,開口問道:“敢問公公,陛下方才是如何說的?”
內監朝天拱了拱手:“陛下聖喻,您日後想睡到幾時便睡到幾時, 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都随您去。”
都随她去。
蘇吟低眸看着眼前滿滿兩頁的歉語, 輕聲開口:“公公可否在此地稍等片刻?這封悔過書已寫了大半了,我想勞煩公公幫我呈給陛下。”
內監聞言十分為難:“姑娘, 不是奴才躲懶,只是陛下已說過了,日後這蘭華宮的事都不必再禀報。奴才要是照您說的做,只怕要挨好一頓板子了。”
女官一愣:“陛下當真是這般說的?”
內監忙不停點頭:“回大人的話, 千真萬确。奴才便是再長十顆腦袋也不敢假傳陛下聖言吶。”
女官心裏一沉。
這小太監雖素日裏笨笨的, 腦袋瓜不太好用,是憑借着王忠的關系才到了禦前伺候,但也不至于連個話都傳不明白。
看來陛下是真對蘇姑娘死心了。
蘇吟靜默良久, 輕輕拿起書案上的那兩頁紙, 擡手置于燭上燒了,出神地看着它們一點點化為灰燼, 緩聲道:“多謝公公,我知曉了。”
小太監見蘇吟已被幽禁,陛下又已不願再理會蘭華宮的事,心覺實在沒什麽必要再敬着她,但到底還記得王忠以往千叮咛萬囑咐過不能将宮裏拜高踩低那一套用在此人身上,便仍是恭聲道了聲不敢,告退離殿。
眼見宮門在小太監走後再度被鎖上,女官急得團團轉,忍不住開口抱怨:“姑娘,您說您這是何苦!瞧來陛下這回是真惱了您,您怕是要困在這蘭華宮一輩子了!”
蘇吟擡眸掃視了一遍敢怒不敢言的一衆宮人,溫聲開口:“是我連累了你們。若你們有門路可以出去,我不攔着,且即便有朝一日陛下開恩将我放了出去,我也不會多言你們半句不是;若你們願好生侍奉,從今往後蘭華宮上下月例翻倍,多的那份從我這裏出,年節賞賜另算,權作補償。”
宮人們聞言紛紛愣住,不由面面相觑。
莫說她們走不了,就是真能找到路子離開這裏,也拿不出那麽多銀錢孝敬上頭的人。
若真月例翻倍,年節還有賞賜,主子看起來也脾性溫和好說話,活兒又不多,那便再找不到比蘭華宮更好的所在了。
想到此處,一衆宮人臉色好看了些,齊齊跪地,都道願留在蘭華宮伺候。
待這些人退出殿外,女官輕嘆了聲:“其實姑娘不必如此,這起子小宮女,下官還是管得住的。”
蘇吟淡淡一笑:“你們本就是受我牽連,尤其是大人,本是風光體面的禦前女官,如今卻被調來守着我,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補償一二也是應該的。”
女官又是一嘆:“姑娘先前說想要釣魚,下官命人備好了魚竿和餌料,可要現在過去?”
“晚些時辰罷。”蘇吟擡步繞出書案,“我想再睡一會兒。”
女官一噎,眼睜睜看着蘇吟又躺了回去。
她猶豫須臾,将層層帳幔放下,悄聲出去,才将邁出殿門,便看見宮門又開了,頓時一怔,忙快步過去相迎。
來人一襲命婦裝扮,瞧着眼生,見她目露遲疑,便淺笑着主動開口:“妾身是南境孟國公府世子的內眷,在閨中時與蘇姑娘有幾分交情,今日随世子爺入京,恰聞蘇姑娘也在宮中,便順道過來看看她。”
敢在這時候過來探望蘇吟的不是至親便是摯友,女官臉上不由帶上兩分笑:“原來是世子夫人。勞夫人稍候,姑娘才剛歇下,下官去喚她起身。”
“不必勞煩。”謝落窈徑直走進去,“妾身自己叫她便好。”
女官呆呆看着她的背影,張了張唇,終是沒有阻攔。
此女腰間系着美玉,玉上刻着謝氏雲紋,是主支宣平侯府的标志。
宣平侯府極擅教子,載入大昭史冊的能臣之中,排在前頭的那十位裏有六位出自宣平侯府。代代謝氏兒郎前赴後繼,用命守住了大昭河山,也保住了宣平侯府兩百年來長盛不衰的權勢榮耀,若非謝家數度推辭不肯受,否則憑謝家的功勳,早就被封異姓王了。
但謝氏權勢再盛,也比不上天家。
思及蘇吟與定北侯的過往,女官不敢任由謝氏女與蘇吟單獨相處,但又不好跟進去,只能去耳房偷聽。
謝落窈走進內室後見蘇吟果然在睡,頓時笑了出來,當即蹬了繡鞋也躺了上去:“好一個沒心沒肺的小阿吟,都被幽禁了竟還能睡得着?”
蘇吟懷裏擠進來一個香香軟軟的女子,霎時間睡意全無,見是閨中密友,繃緊的身子頓時又松弛下來,旋即深深蹙眉:“你是定北侯的同宗堂姊,又是忠臣之後,這時候本該避嫌才是,怎可來蘭華宮瞧我這旭王舊黨?”
“你放心,我有分寸。”謝落窈笑了笑,“你當我是骥弟那樣的莽夫不成?我自幼與你交好,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既敢求陛下讓我進來瞧你,便是知曉陛下不會怪罪。”
蘇吟斂眸問道:“陛下……他是如何說的?”
“陛下聽我說要過來看你,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只讓王公公派人送我過來,便再沒有別的話了。”謝落窈皺了皺眉,“不過王公公在送我過來之前說要再搜一回身,找了一個宮女仔仔細細搜了我身上衣物和那些荷包整整三遍,最後硬是拆下了我頭上幾支簪釵,說是這等傷人之物不能帶入宮中,換了兩支磨得鈍圓的玉簪給我。”
蘇吟沉默下來。
謝落窈想了想,偏頭湊在她耳邊問道:“陛下既将你帶進了宮,那這些日子可有碰過你?”
蘇吟那只白嫩的耳朵瞬間變紅:“沒有。”
“沒有啊。”謝落窈發愁,“那可就麻煩了。”
她娘家二嫂嫂先前找錯了仇人,在新婚夜拿淬了毒的匕首捅了她二哥之後就跑了。她二哥醒過來後也如陛下恨蘇吟一樣恨極了二嫂,但恨歸恨,把二嫂抓回來後房事卻沒斷過,每日冷着一張臉進去,再冷着一張臉出來。
去年她二嫂一懷上孩兒,二哥瞬間便消停了,絕口不提過往仇怨半句。如今小兩口雖別別扭扭的,倒也過得還算甜蜜。
大抵蘇吟與她二嫂嫂還是有些不同,畢竟蘇吟不僅動手謀害未婚夫還改嫁他人,她二嫂卻只是有個心儀郎君而已,而且皇帝終究是皇帝,自然容忍不了背叛。
能饒蘇吟一命,已是極大的恩典了。
蘇吟心道即便寧知澈碰了她,其實也挺麻煩的,嘴上卻并未說什麽。
“吶,在宮裏沒銀錢活不下去,這點銀子你收着。”謝落窈從左右袖子裏各掏出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荷包,“別推辭,你就當這是我給你的束脩。這三年你每年春秋都來南境教我孩兒念書,上哪兒找比你這蘇大學士的曾孫女更好的夫子?”
聽她提起女兒,蘇吟眼中難得漾開溫柔色:“筝兒聰慧通透,極有天賦,膽子又大,若為男兒身,日後入仕為官,定然不輸你娘家兒郎。”
謝落窈低低嘆氣。
她這女兒就是太聰明膽大了些,日日總問為何女子就不能為官做宰,這便罷了,竟還問她:“聽聞榮成大長公主文韬武略和治國之才都不輸太上皇,又不似太上皇暴戾多疑,為何彼時聖祖爺不将皇位傳給榮成大長公主?”
這話聽得她又氣又怕,當即對女兒動了家法,可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咬緊牙關忍着不哭的模樣,有那麽一瞬間竟也想着,若當初是那位大長公主做了皇帝,或許她女兒便不必一世困于宅院,也可以入仕登科。
轉瞬又覺這念頭實在荒唐,大昭建朝兩百年,寧氏皇族就沒出過女帝,即便皇帝無子,也會從宗室過繼,如何能讓公主繼承大統?
“筝兒太犟了,我日後還是不讓她念這麽多書了,只叫她抄抄女則女訓,學學女紅和管家便好。”謝落窈苦笑道,“我怕她懂得太多,日後會闖出禍事,屆時命都保不住。”
蘇吟擰眉:“多念些書沒壞處。筝兒還小,你若怕她禍從口出,好好教着就是了,若不讓她上女學,只怕會傷了你們母女情分。”
“就這樣罷。”謝落窈不欲多談,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我得走了,錢你收着。”
蘇吟将荷包塞了回去:“不必,我母親昨日來看我,已給了我滿滿一匣子金銀。”
“當真?”
“嗯。”
謝落窈心神稍安,将銀子收起來,然後又抓起蘇吟的手,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謝骥命危。”
蘇吟眼睫重重一顫:“何意?”
“阿骥傷得實在太重了,那毒粉又太厲害,他扛不住。沈老宗主說他十有八九活不了。”謝落窈貼着她耳朵,壓低聲音道,“你若想出宮,可假死逃出來,我會為你安排。”
蘇吟默了默,輕輕搖頭:“我不想走。”
謝落窈聞言神色複雜,但也沒多說什麽,只嘆道:“我此番入京本是來為你收屍的,如今你雖被幽禁,但好歹還活着,千萬想開些,好生照顧自己。”
“你也是,日後多加保重。”蘇吟勉強抿了抿唇,“好好教筝兒,你自己從前也因侯爺不願教你習武而哭過多回,怎麽如今也開始逼孩子抄女則女訓了?”
謝落窈啞口無言,半晌才紅着眼睛低低說了句:“世道如此,筝兒注定出不了頭,我有什麽辦法?”
她将繡鞋穿好,就這一會兒功夫便又叮囑了蘇吟十來句,然後才告辭離開。
謝落窈走後,整個正殿頓時又安靜下來。
蘇吟怔怔出了會兒神,腦中反反複複都是舊友在她掌中寫下的“謝骥命危”四字,将臉埋進被子裏,閉上雙眼,迫着自己不再去想。
*
紫宸殿。
寧知澈瞥了眼躬身站在下首的小太監,淡聲道:“話傳到了?”
小太監忙應是。
寧知澈翻開一本奏折:“你去的時候,她在做什麽?”
小太監摸不準皇帝說的是哪個“她”,只得回道:“蘇姑娘在寫字,顧大人在一旁伺墨。”
“寫字?”寧知澈筆尖一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去的時候應還不到辰時,她這般早就醒了?寫的什麽字?”
小太監被皇帝問得直冒冷汗,隐隐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卻不敢欺瞞聖上,只能結結巴巴道:“是……是悔過書……”
寧知澈一愣,眸中蓄起點點光芒:“呈上來給朕。”
小太監臉色一白:“奴才沒……沒收。”
寧知澈薄唇頓時向下一抿,冷聲道:“沒收?”
聽出皇帝言語中的怒意,小太監吓得當即撲通一聲跪下來:“陛下恕罪,奴才是聽您說日後蘭華宮的事不必再……”
“蠢才!”王忠一巴掌呼上徒弟的後腦勺止住他後頭的話,“還不快回去拿!”
小太監快哭了:“可……可是……蘇姑娘已将那兩頁紙燒了……”
燒了?
王忠頓時心裏發緊,小心翼翼觑了眼主子。
寧知澈眸光動了動:“她寫了兩頁?”
“是。”說實話只會挨板子,欺君卻必死無疑,孰輕孰重小太監就是再笨也拎得清,忙伏在地上将實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蘇姑娘說已寫了大半了,讓奴才等一等,說想讓奴才呈給陛下過目。奴才蠢笨,以為陛下不想看,便沒敢答應,蘇姑娘似是有些難過,就将信燒了。”
寧知澈握着禦筆怔了許久,忽地啞聲開口:“擺駕蘭華宮。”
王忠神色一凜,恭聲應是。
禦駕向西南而行,兩刻鐘後便到了蘭華宮。
守在外頭的侍衛見皇帝親至,頓時愣了愣,立時跪地行禮。
銮轎落地,寧知澈走下來,命侍衛打開宮門。
王忠和一衆宮人侍衛都被留在宮門外,只寧知澈一人邁步走了進去。
女官見主子過來,又是驚又是喜,忙過來行禮。
寧知澈神色緩了緩:“她在做什麽?”
“……”女官欲言又止,“姑娘在歇覺。”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寧知澈彎唇笑了笑,擡步走進正殿,很快便到了床榻前,擡手撩開芙蓉帳,見蘇吟正睡得正熟,只是一直蹙着眉,嘴裏還喃喃念着什麽,眸中頓時閃過一絲心疼,撫上蘇吟的臉頰,俯身欲吻。
唇瓣将要碰到帳中女子眼角淚珠的那一瞬,卻聽她喃喃輕語,似在夢中:“謝骥。”
寧知澈如被點了穴一般瞬間定住,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清麗面龐,戾氣漸漸盈滿整個胸腔,臉色冷到極致,忽然間掐住蘇吟的脖頸迫着她醒來。
蘇吟在睡夢中呼吸不上來,待睜開眼看清來人的容貌,頓時渾身一僵。
寧知澈猩紅着眼冷笑道:“清醒了?”
蘇吟整張俏臉因喘不過氣而漲得通紅,艱難道:“陛……陛下……息怒。”
“你錯了,朕這回沒生氣。”寧知澈猛地收回手,輕嗤一聲,“不值得。”
蘇吟倒在柔軟錦被中不停喘氣,聞言連心跳都停了一瞬。
寧知澈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大步出了殿門,喚來女官:“從今往後,不許她踏出正殿半步。”
女官臉色一變,白着臉道:“陛下?”
寧知澈收回目光,一步步走出蘭華宮,上了銮轎,低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幾個侍衛,薄唇輕啓:“繼續鎖着,嚴加看守。”
侍衛紛紛垂首領命。
女官眼見主子生了大氣,立時沖進殿門,急得快要哭出來:“姑娘,方才到底怎麽了!陛下剛剛進門時臉上還帶着笑呢,怎麽出來就怒成這樣了?您這下連正殿都出不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蘇吟緩緩閉上眼。
接下來她日日懸心難以安寝,直至第四日,宮門忽然又開了,這次來的是王忠。
王忠站在殿中躬身開口:“姑娘,陛下讓我來告訴您一聲,沈老宗主已将謝侯救醒了,如今只差餘毒未清。”
蘇吟聞言半點歡喜都提不起來,靜靜等着後文。
王忠也的确有後文:“姑娘,陛下還說有樁喜事要與您商量,召您入紫宸殿觐見。”
“喜事?”蘇吟暗暗攥緊袖口,“什麽喜事?”
王忠不敢多說:“喜事便是喜事,真喜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蘇吟默了一瞬,起身跟着王忠往外走。
整整三日未出門,此刻看着灑在裙裳上的日光,蘇吟忽覺恍若隔世。
王忠終是忍不住低聲提醒:“姑娘,等會兒不管陛下叫您做什麽,您通通照做便好,萬不可有半分遲疑。”
蘇吟扯了扯唇角:“多謝公公,我知道了。”
蘭華宮距紫宸殿再遠也總有走到的時候。蘇吟看着那兩扇熟悉的殿門,擡步邁了進去。
皇帝正立于禦案旁翻看着什麽,聽見她的腳步聲立時擡起頭來,彎唇笑道:“昭昭來了?”
眼前人短短幾日裏清瘦了不少,但仍和從前一樣顏如冠玉、俊逸出塵,此刻笑吟吟看着她,眉眼裏俱是溫情,語氣更是溫柔親昵,卻讓人心底生寒。
蘇吟忍着恐懼跪地叩首:“臣女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昭昭不必多禮。”寧知澈走過來親自将蘇吟扶起,舉手投足間仍是從前那個溫潤君子的模樣,牽着她走到禦案前,将一疊畫像遞給她,“來,昭昭好好挑挑,這裏頭哪位姑娘好些。”
挑姑娘?
蘇吟愣愣看着最上面那紙畫像。
此人她識得,是大理寺卿的嫡次女,畫像上也确然寫了此女的出身和年歲。
蘇吟顫聲道:“陛下這是何意?”
寧知澈唇角弧度不變,欣賞着她驚懼不安的神情,緩緩開口:“這些女子朕都已着人事先問過,都願嫁謝骥為妻。煩請昭昭親自為你那前夫挑個好姑娘,朕今日便拟旨賜婚。”
“謝骥如今正在清餘毒,若知曉你親自為他挑了個正妻,定會欣喜不已,或許就可以同朕三年前一樣聽聞你另嫁他人一樣,心緒劇烈起伏之下前功盡棄,從此這三分餘毒長存體內,永遠解不了。”寧知澈一襲玉袍光風霁月,柔聲問道,“昭昭毫不在意朕體內有無餘毒,發作時會不會疼,自然也不會在意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