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
第 46 章
謝骥自卯正練到辰正, 整整兩個時辰過去方收劍回鞘,邊用錦帛擦汗邊回赤麒院,剛出竹林便看見喬管事滿臉緊張驚恐地朝他跑來, 一面跑一面急聲喚他“侯爺”。
他緩緩斂起臉上的笑,站在原地等着喬管事跑至近前。
“侯爺!宮裏的王大監來了, 說是陛下要您即刻入宮觐見, 您快些回屋換身衣袍罷!”喬管事将話一口氣說完, 而後翕動了幾下嘴唇皮子,壓低聲音提醒道,“主子,小的瞧着那王公公臉色似是有些古怪……”
皇帝昨日才召見過他一次,今日又要他入宮。謝骥隐隐有些不安, 沉聲問道:“如何古怪?”
“小的也說不上來, 就是……時而嘆氣搖頭, 時而又像是吞了只蒼蠅似的膈應得緊。”
謝骥一怔:“嘆氣?”
皇帝每每見到他也像吞了只蒼蠅,王忠是禦前首領太監, 自然與皇帝一樣膈應他,謝骥不以為奇,但嘆氣搖頭作甚?
謝骥猜不出到底發生了何事,一顆心不停往下沉, 再也笑不出來。
喬管事看在眼裏, 頓時也忍不住像王忠那樣嘆氣搖頭。
皇帝召見小侯爺總不可能是要給侯爺官複原職,大抵不是為着什麽好事。
老侯爺沒兒沒女,膝下就這麽一個嗣孫, 眼見小主子為情所困, 不僅前程盡毀,而且兩鬓頭發也都白了, 他們這群深受老侯爺恩惠的下人焉能不着急心疼?
夫人好雖好,但小侯爺實在不該娶她過門。
他們老主子是什麽人?兩朝重臣,一代帝師,聖祖爺在位時最看重的兩位臣子之一,十八歲助聖祖爺複位登基,十九歲被封定北大将軍,二十二歲封侯,此後四十年位列朝中武将之首,過世後被賜谥號“武忠”,附祀宗廟,神位在西殿諸臣中居于第三,前兩位都是開國功臣。
小侯爺有這樣一個祖父,若非瞧上了不該瞧上的女子,“謝煜獨孫”這個身份足可庇護他一世,又怎會惹得當今聖上不喜?
謝骥沉默着擡步回到正屋更衣,待走到前廳,正在那兒候着的王忠一見他來,臉色果然如管事說得那般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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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小侯爺,”王忠恭聲道,“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入宮。您随奴才走一趟罷。”
禦前的人嘴巴都緊,謝骥也不多費唇舌求王忠向自己透個口風,聞言與王忠一同出府乘馬車入宮。
與昨日不同,這一回皇帝竟是在紫宸殿召見他。
紫宸殿既是議政之地又是皇帝寝宮,謝骥此前從未來過,此刻一踏入宮門,想到皇帝将蘇吟帶進宮後定然在此地寵幸過她,甚至或許蘇吟如今就是在紫宸殿與皇帝同住,雙腿猶如被泥封住了般愈發難以擡步。
奪妻之恨實難消弭。皇帝介懷蘇吟與他的過往,恨他占了蘇吟三年,恨他不願放手,他又何嘗不恨皇帝奪走了蘇吟?
王忠将他帶到側殿,但并未領他進去,而是讓他獨自入殿。
皇帝的寝宮是天底下最富麗堂皇之地,謝骥卻分不出心神去看殿內布設,徑直往裏走,直至看見供桌前的那一雙璧人。
他幾乎是立時便停下了腳步。
來時他總擔心是蘇吟出了事,如今見蘇吟好端端站在不遠處,懸着的一顆心終于稍稍回落。
蘇吟棄了他,他很難不心生怨怼,也嘗試過放下蘇吟,試圖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從前背叛陛下,如今又舍棄他,既不專情又不純善,實在不是良配,自己但凡還要點臉就該忘了她。
但每當他說出蘇吟一分壞處,便會忍不住想起她十倍的好,想起蘇吟為他量身做衣裳,為他洗手作羹湯,想起蘇吟那三年日日傍晚挑燈坐在窗邊候他歸家,在他受傷時為他上藥包紮,在他生病時徹夜守于他床榻,他祖父過世時陪在他身邊溫聲安慰,想起蘇吟不知多少次跪在地上求皇帝饒過他。
他知曉蘇吟在皇帝面前定然從未那般低聲下氣過,所以皇帝當初見到蘇吟下跪求情時眼神才會那般震驚、妒恨、憤怒和委屈。
也正是因此,他縱知蘇吟騙他棄他,也仍是忘不了,放不下。
寧知澈此刻見謝骥一直盯着蘇吟看,心裏卻難得無波無瀾。
若蘇大學士在靈位暗格裏留的那封信中所言為真,那蘇吟便是謝武忠公的親孫女。
他到底不是個無私大度之人,縱然嘴上說着不會阻攔蘇吟在他死後出宮另嫁,卻根本無法含笑祝福蘇吟日後與謝骥重修舊好,或是再遇良人與之白頭到老。
但當得知謝骥日後或許真的要喚蘇吟姐姐,兩人日後再無可能,寧知澈其實也沒有多歡喜。
謝煜将軍已戰死四年,他知曉蘇吟現在定然萬分後悔沒有早些掀開靈位上的紅布,那樣或許還能在謝煜将軍臨終前與之祖孫相認。
當年定北侯府如日中天,權勢甚至可與謝家主支宣平侯府相比,蘇吟若是養在謝煜将軍膝下,定會千嬌萬寵地長大,成為京中過得最自在恣意的貴女,四年前那些事也通通不會發生了。
謝骥将目光從蘇吟臉上移開,瞥了眼在供桌上的兩尊牌位上,而後神色一凝,盯着牌位上刻的字細細看了三遍,整個人霎時僵硬在原地,近乎難以置信。
先祖考謝公諱煜?
謝煜?
他的祖父?
刻在骨子裏的尊卑禮數讓謝骥勉強冷靜下來向皇帝擡袖行禮,而後一瞬也等不得,疾步走至供桌前死死盯着那尊牌位,可無論他怎麽看,那上面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諱。
沒了那兩塊紅布才知原來這兩尊牌位都刷着紅漆,并非靈位,而是長生祿位,所以蘇大學士當初讓蘇吟日日叩拜上香非為祭奠,而是為其祈福延壽。
他祖父是保家衛國的名将,在世之時就有北境百姓為他祖父立生祠,替他祖父祈求福壽,累積福德,以求他祖父能活久些,多守護北境幾年。
但這兩尊長生祿位用的并不是上等漆油,無法保持太久,即便不見光也會在過個幾十年全然褪去,屆時沒了紅漆看上去便像是兩尊靈位,到那時蘇吟再拜就是祭奠亡者了。
想到此處,謝骥只覺毛骨悚然。
前塵往事在此時自腦海深處浮現,他忽地記起五年前與祖父月下對酌,祖父曾笑與他說:“骥兒,你可知曉,祖父當年差點就有了個親生孩兒。我與她那時都歡喜得不得了,挨坐在一起給孩兒想名字,翻了不知多少古籍,想了好幾日才定下兒子叫明熠,女兒叫……”
祖父當時醉得厲害,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乎聽不見。
叫什麽呢?
謝骥拼命回想。
記憶裏的祖父單手支頤阖着眼,唇瓣一張一合。他盯着祖父的嘴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看懂了祖父說的是哪兩個字。
“明昭。”
女兒叫明昭。
謝骥臉色瞬時慘白如紙。
被他忽略的過往回憶再度湧現,耳邊仿佛正回響着祖父的聲音:“骥兒,不知為何,明明你那新婦長得與她并不相似,性子也不似她溫柔愛笑,我就是覺得蘇氏像極了她。”
……
“這是曾祖父留給我的信。”蘇吟緩步上前将信遞給謝骥,輕輕道,“我知單憑一尊牌位和一封信并不足以确定我的身世,血襟司已在查了,稍晚些我也會去一趟宣平侯府問一問薛老夫人。”
聽聞薛老夫人不喜京城,宣平侯府的老主君深愛妻子,當時雖已官至首輔,仍是辭了官攜妻南下長居。近日因謝三公子成婚,兩位這才回了京。
謝骥怔怔接過來,手指微微發着顫,打開細看。
許是顧忌着什麽,蘇大學士并未詳述當年之事。
他略過蘇大學士寫的長長的歉語,目光落在那兩句話上:“……你父是謝煜獨子,你母霍清敘為我門生。我遍尋各地多年難覓其蹤跡,兩人應已身亡……”
謝煜獨子?
那蘇吟豈非真是祖父的親孫女?他的……姐姐?
他怎可與蘇吟做姐弟?
謝骥煞白着臉步步後退,眼神呆滞地搖頭喃喃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寧知澈見謝骥這個樣子,心知今日是無法從他嘴裏問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了,側眸又見蘇吟臉色比謝骥的還難看,便對着蘇吟啓唇開口:“薛老夫人确實曾與謝老将軍有過一個孩兒,但聽聞老夫人當年在孩兒兩個月大時便服了堕胎藥。你先回去歇着,今晚朕陪你去一趟宣平侯府向薛老夫人問個清楚。”
蘇吟在世人眼中已死,只能在夜裏戴上帷帽蒙面出宮。
蘇吟此刻心亂如麻,雖見謝骥難以接受此事,卻實在沒有心思寬慰他,對寧知澈輕輕點了點頭,而後将臉轉向謝骥,勉強穩着聲線讓他暫且回去,待今晚去宣平侯府問出結果或等血襟司查出來龍去脈再着人遞消息給他。
謝骥愣愣看着蘇吟那張雪白憔悴的面容,這才記起信中說她親生父母生死不明,動了動唇瓣欲要安慰蘇吟,蘇吟卻已被皇帝攙扶着與他擦肩而過。
他怔然看着蘇吟的背影。
蘇吟是祖父的親孫女。
他這些年享的尊榮,承的好處,受的偏愛,甚至連定北侯府,原本都該是蘇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