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溫泉

溫泉

京城連着下了兩日的雨, 直到第三日午後才雲開雨霁。

謝骥臉色蒼白地呆坐在紫宸殿的右側殿中,滿腦子都是方才血襟司指揮使裴疏站在皇帝面前的恭聲回禀:

“……陛下,當年之事已悉數查清, 謝閣老也已招認,蘇姑娘的确是謝煜将軍的親孫女。當年謝閣老在薛老夫人生下長子後将嬰兒連夜送出京城, 交由西疆一戶趙姓人家收養。二十一年前蘇姑娘的父親偶然得知真相, 遂攜妻子和剛出世不久的女兒奔赴京城欲與謝煜将軍相認, 可剛一踏出西疆地界便被謝閣老的人發現,恰好遇上正在肅州講學的蘇大學士,便向大學士求救。但因謝家是武将世家,随便一個護衛赤手空拳也能與蘇家的五六個帶刀侍衛匹敵,大學士最後只能勉強救下尚在襁褓中的蘇姑娘一人, 蘇姑娘的雙親則被抓回了西疆。”

“蘇姑娘的父親随了薛老夫人, 生來便有心疾, 且比薛老夫人的病還嚴重許多,原是連十歲都活不過, 被謝閣老醫治過後才得以活到成婚生女之時,經此波折,回到西疆沒幾日便心疾複發而亡。”

“蘇姑娘的母親霍夫人尚在人世,現下已在回京路上。”

……

謝骥怔然偏頭看向窗外天上從沉沉烏雲裏探出來的半輪金烏。

他一時不知是該為祖父被那等無恥之人欺瞞了一世而憤怒, 還是心疼蘇吟沒了父親, 還是因自己心愛的女子到最後竟成了名義上的姐姐而覺得荒唐可笑。

上首驀地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喚:“阿……”

那道清冷的嗓音在空中凝滞兩瞬,将原本要說出口的“骥”字咽下,改成一聲“阿弟”。

聽蘇吟這般快就接受了他們的姐弟身份, 謝骥連魂魄都好似随着身軀震顫了一瞬, 僵硬地回過頭,目光移向坐在皇帝身旁的蘇吟。

想到自己當年竟算計嫁給了自己名義上的弟弟, 蘇吟有些難以面對這個男人,緩了幾息才平靜開口:“今日下午宣平侯府會給京城的各個謝氏旁支下帖,将從前之事一一告知各位旁支府君。祖母的意思是,屆時将我記入族譜時順道也将你改記在父親母親名下。”

謝骥心尖刺痛:“你我曾是夫妻,怎可做親姐弟?”

“當初與你成親的是蘇氏長女,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謝明昭,你們二人如何做不了姐弟?”寧知澈面無表情道,“謝煜将軍膝下只有一子,你既是謝煜将軍的嗣孫,自然要記在明昭父母的名下。”

謝骥險些被皇帝這番話怄死:“當年祖父是因膝下無子無孫才收養臣為嗣孫,如今吟兒身世大白,祖父有了親生血脈,臣自該從族譜除名,将定北侯府還給吟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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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吟眼見寧知澈面色冷了下來,立時按住他的手,安撫般握了握。

寧知澈一愣,臉上的寒意漸漸散去,瞥了眼瞧見這一幕後眸中燃着妒火的謝骥,将蘇吟的那只白皙小巧的柔荑握在手心。

不過只是一個再也掀不起風浪的便宜內弟而已。

蘇吟心裏向着他,便夠了。

蘇吟緩了緩語氣,耐心勸說謝骥:“父親已然身故,我是女子無法襲爵,我的孩子也不能繼承侯府。你是祖父收養的嗣孫,本就可承門庭繼家業,地位與嫡長孫無異。你好好撐着定北侯府的門楣,別再說什麽從族譜除名的話了。”

“難道你要将祖父留下的定北侯府送給外人不成?”謝骥紅着眼睛開口,“你與陛下生的孩子自然不能承襲謝家的爵位,但若是你和我……”

“謝骥!”寧知澈面覆寒霜,冷聲打斷,“朕看在明昭與你是姐弟的份上才讓你三分,你若再敢瘋言瘋語——”

“陛下要打要殺悉聽尊便!”謝骥執拗道,“終歸這夜不能寐的日子臣也過夠了,若還要與我的夫人互稱姐弟,從此以後如行屍走肉般過完餘生,還不如現在死了幹淨。”

蘇吟怕極了去年的情形再現,忙趕在寧知澈起殺心之前沉聲喝止:“阿骥!”

她的一聲喝勝過十道軍令,謝骥如被按下了什麽機關一般瞬間住口。

寧知澈眼尖地發現蘇吟的目光在一瞬間從恨鐵不成鋼變成怔愕不忍,垂眸時果不其然看見謝骥此刻又是一副想哭又忍着不哭的模樣,頓時冷笑不已:“你才夜不能寐多久,這便過夠了?朕若是像你這般脆弱,恐怕不等殺回京城便已淚盡而亡了。”

蘇吟眼看謝骥臉色一沉,似又要不知死活地回怼皇帝,忙開口道:“阿骥,定北侯府的爵位與家業是祖父掙下的,祖父既立你為嗣,族中便無人可替祖父将你除名。這樁事你一時接受不了也屬情理之中,回去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莫要忘了祖父的教誨,莫再任性了。”

舉凡大族皆注重傳承重于血緣,謝家世代出武将,身負守護河山的重擔,自然更是如此。

她若身有戰功,還可厚顏讓寧知澈下旨改律法讓她這個女子襲爵,但她不是。

可若收養嗣子,終歸都不是祖父的親生血脈,還不如将侯府交給祖父擇定的謝骥。

謝骥自小就很能打,又得祖父精心教養多年,雖然在情愛上魯莽又一根筋,可上了戰場卻也是一員猛将,沒有堕了謝家的威名。

若予他十年,定可成材。

屆時……寧知澈已不在了,女兒有謝骥這個舅舅,或許能多一道保命符。

蘇吟心裏酸澀,忽而聽見謝骥平複下來的嗓音:“臣想見一見公主。”

接連被謝骥觸碰兩條底線,寧知澈幾乎按耐不住怒意。

有了女兒之後,他便又有了一道軟肋。

華曜才一個多月大,那麽小,那麽軟,他每每将女兒抱在懷裏時都小心翼翼,怎願讓外人随意見她?

那是蘇吟為他生的孩子,他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他承受不起華曜出事的後果,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你是晞兒的娘舅,日後總會有機會見她。”思及謝骥如今是蘇吟的弟弟,寧知澈到底還是忍讓了三分,緩緩道,“但她現在太小,莫說是你,就是朕的胞弟昨日纏了朕一個時辰說要看一看親侄女,朕也沒有答允。”

蘇吟原以為寧知澈會命人将謝骥丢出去,見他竟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話,不由愣了愣。

謝骥聞言蹙眉:“安昌郡王知曉蘇吟回宮生女了?”

“朕不日便要下旨冊封明昭為後,自然無需再隐瞞。”寧知澈淡聲道,“屆時明昭自定北侯府出嫁,禮部與宮裏的女官會入謝府将帝後大婚儀程告知于你。你是明昭的親弟弟,朕親迎明昭進宮之前的全部事宜都要交托給你。”

換個身份也好。

蘇吟先前謀害過他,當年雖嚴令所有知悉此事的人緘口,但終歸紙包不住火,若哪日被有心之人翻出來欲置蘇吟于死地,即便他能保住蘇吟的命,蘇吟的名聲也全毀了。

就當蘇氏女已死,嫁他為妻的是忠烈之後謝明昭。

謝骥如被五雷轟頂,身子晃了一晃,第一時間看向蘇吟:“你……真要與陛下成婚?”

“是。”蘇吟颔首,“若非當年陛下與蘇府接連出事,我本就是要嫁陛下的。”

寧知澈原以為自己厭極了這個纏着蘇吟不放的男人,到了這一瞬多少會有些得意暢快,但此刻看着謝骥慘白的臉,突然間什麽都不想說了。

謝骥死死不肯放手,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要告知你的事都已說盡,朕瞧你這模樣應是吃不下飯,便不留你在宮中用午膳了。”寧知澈牽着蘇吟起身往外走,“王忠,送謝侯出去。”

耳邊傳來王忠恭敬不失禮數的提醒,謝骥置若罔聞,怔怔看着攜手而去的那對俊郎佳人。

蘇吟若真嫁了皇帝,除非皇帝短命,且駕崩之前還允許她再嫁,否則便與他再無任何可能了。

要他送蘇吟出嫁……

謝骥輕輕閉上眼。

叫他如何做得到?

*

兩人才剛用完午膳,祁瀾便上前禀報:“陛下,謝閣老求見。”

蘇吟的祖母被這個人欺瞞了一世,祖父因為這個人孤獨一生,父親因為這個人與祖父祖母分離,至死都沒有與祖父相認,母親也因這個人而被困在西疆二十餘年。

她私心裏恨極了謝瑾呈,但若不是有謝瑾呈,她的祖父早在十九歲時便已死在北境,她的祖母也活不過三十,父親更是活不過十歲。

昨日她問祖母想如何處置謝瑾呈,祖母沉默了兩個時辰,到最後也沒說要不要殺了謝瑾呈。

寧知澈看了眼深深蹙眉的蘇吟,淡聲道:“将他提來。”

祁瀾恭聲告退離開之後,蘇吟輕輕開口:“阿兄打算如何懲治他?”

寧知澈默了一瞬:“發配西疆罷。”

西疆距京城千裏,風沙漫天,謝瑾呈已六十多歲,發配西疆與賜死也沒有多大區別。

蘇吟沉默一瞬,想起此人醫術高明,已為她祖母和父親延壽,心裏便存了一絲希冀:“不若讓謝瑾呈替阿兄瞧瞧,或許他能為阿兄解毒。”

“謝瑾呈這幾十年來只鑽研心疾和調理,大抵治不好朕。”寧知澈将已經睡着的女兒交給乳母,“但他既來了,讓他把一回脈也無妨。”

蘇吟原以為謝瑾呈此番是想求寧知澈輕判他的罪行,或是求寧知澈讓他再見一見祖母,不成想謝瑾呈來後竟恭聲問道:“陛下可否容老朽為您搭脈看診?”

她不禁站起身來:“你……看出來了?”

謝瑾呈沒有言語,待寧知澈伸出手便上前看脈。

蘇吟盯着謝瑾呈漸漸皺起的眉頭,一顆心不停往下墜。

良久,謝瑾呈收回手,直截了當地開口說道:“陛下體內的毒已蔓延至全身,老朽不擅解毒,救不了陛下,但可寫下兩紙醫方,其中一紙助陛下緩痛,至于另一紙,若有朝一日陛下遇上能為陛下清去餘毒的高人良醫,它可助陛下在解毒後複元。”

皇帝在中毒後元氣大傷,即便哪日餘毒被清也活不過六十,有這紙複元方在,好歹能延壽至八十。

王忠見他的确是個有本事的,急得顧不上什麽規矩,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那謝閣老可否從今日開始随宮裏的太醫研學解毒?閣老聰慧穎悟,或能另辟蹊徑。”

謝瑾呈接過宮人遞來的紙筆:“大監應知,習醫是數十年之功,莫說老朽今年六十七歲,腦子愈發糊塗,即便老朽真能做到,只怕陛下也等不到老朽學成。”

寧知澈垂眸看着謝瑾呈花白的頭發:“閣老為何要直接将醫方予朕,何不親自為朕醫治,如此還可躲開重罰。”

謝瑾呈擡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一日為君,臣便一日效忠陛下,絕無私心。”

寧知澈靜靜看他片刻,旋即移開目光:“薛老夫人說要與閣老和離,但不願再見你,便請閣老今日順道将和離書也寫了罷,朕會命人送去給薛老夫人。”

謝瑾呈筆尖一頓,半晌,輕輕“嗯”了一聲,随後又啞聲問道:“她……還好嗎?”

蘇吟漠然開口:“晚輩深謝伯祖父的兩紙良方,但祖母如今是否安好已與伯祖父無關了。”

謝瑾呈盯着蘇吟的臉看了須臾,雖被她冷冷說了一句,但瞧出妻子無恙,緊繃的神色便在一瞬之內緩了下來。

他低垂眼簾,将兩張醫方和一紙和離書寫完,而後看着和離書怔神許久,方執筆署名,摁下朱印。

蘇吟記起一事,當即揮退宮人,沉聲問道:“我曾祖父蘇大學士二十多年前既已将我帶回京城,為何沒有将我送至定北侯府,是不是你威脅了曾祖父什麽?”

謝瑾呈聞言一哂。

王忠被主子瞥了一眼,立時沉下臉色:“請謝閣老對姑娘放尊重些。”

蘇吟暗暗蜷緊纖指:“我曾祖父有何把柄落在了你手中?”

謝瑾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笑道:“聽聞蘇大學士當年将蘇府的祖業都交給了你。”

“是。”

謝瑾呈擱下筆:“整個蘇府都是蘇大學士的親生血脈,你就沒想過他為何會将祖輩攢下的家業都送給你一個外人?”

寧知澈緩聲道:“謝閣老若知道些什麽,直言便是。”

謝瑾呈默了默:“蘇大學士十九歲那年離京查案,曾因救人而被卷入山洪,彼時所有人都以為蘇大學士已死,蘇大學士卻在二十多年後活着回來了,只是不慎失了記憶,此事你應知曉。”

蘇吟颔首:“是。”

謝瑾呈忽然又笑了:“山洪洶湧湍急,蘇大學士身為文臣,被卷入其中竟能活命,且全身其它地方都無恙,卻唯獨傷了腦子,忘了前塵往事,當真極巧。”

蘇吟聽出他的話外之意,霎時眸光震顫:“你懷疑我曾祖父是鸠占鵲巢冒名頂替之徒,有何證據?”

“我讀過蘇大學士十九歲之前的文章,他回京之後縱然極力模仿年輕時的文風,境界卻明顯不及。”謝瑾呈平靜道,“正如他即便再如何模仿年輕時的溫潤平和,也仍是透着幾分浮躁。”

“當年我便是用這一樁事威脅了他。”謝瑾呈輕輕一嗤,“他許是良心未泯,無顏将蘇家的東西傳給自己的子孫,所以才将蘇家的祖業交給了你。”

說完他又淡聲補了一句:“不過你曾祖父已去,此事死無對證,你也可不信。”

蘇吟默然不語。

近日發生的事太多,蘇吟已兩日沒睡好。寧知澈命祁瀾将謝瑾呈帶下去,再讓人把這兩張醫方交給太醫院的人查看,便帶着她去內室小憩。

蘇吟往寧知澈懷裏靠了靠,忽道:“阿兄可否另賜蘇家一座宅院,讓我養父養母他們搬離祖宅?至于蘇家的祖業,既然曾祖父交給我處置,我想歸還官家。”

寧知澈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也信了謝瑾呈的話?”

蘇吟一默:“我從前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真正的蘇氏已經絕後了,祖業充公總好過送給一個毫無蘇家血脈的人。

她不願再想這些事,深深埋進寧知澈懷裏。

“你父親的屍骨半月後便能迎回京城安葬,你母親霍夫人也會扶棺而歸。”寧知澈吻了吻她的額頭,“下月是朕登基後第一次秋狝,朕想帶你同去,圍場風光秀麗,你可在那兒緩一緩心神。至于婚儀,你才剛與家人相認,你我成婚的日子可推至明年開春,禮部也能籌備得更好些。”

蘇吟一哽:“可你時日無多,晚一日和我成婚,便要與我少做一日夫妻。”

“婚儀歸婚儀,後日申時是吉日良辰,封後聖旨朕仍是要在那時給你,鳳印也會一并交到你手裏。”寧知澈眸光一暗,“接了旨你便是朕的妻了。”

蘇吟不再開口,只緊緊擁住眼前之人。

*

蘇吟父親入葬謝氏祖墳時已是九月初了。

那日寧知澈換了一身常服,陪着蘇吟從定北侯府走到謝氏祖墳所在的明華山。

蘇吟左看了眼寧知澈,右瞥了眼謝骥。

兩個男人今日難得君賢臣恭,一左一右陪了她一路。

因祖母和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她放心不下,便在定北侯府住了半月。

寧知澈沒有說什麽,只吩咐李院首為蘇吟的母親調理身子,然後默默禁足謝骥。

蘇吟在定北侯府的身份從主母變為大小姐,這半月府裏下人的臉上神情個個都複雜萬分。

從前小侯爺因為癡情于蘇吟而屢屢受罰,他們也不是沒有在私底下抱怨過,如今才知當初怨怼的竟是老侯爺唯一的親孫女,一時間簡直愧疚羞慚到無地自容。

霍夫人得知蘇吟與謝骥過去曾是夫妻,忍不住在最後一晚與女兒同睡時多嘴問了句:“昭昭,外頭都說你從前與骥兒感情極好,娘想問問你,你心裏……到底是喜歡骥兒還是陛下?”

骥兒乖乖巧巧的,将她視作親娘孝順,京中那群貴公子裏比謝骥好看的不如他身強體健,比謝骥身強體健的不如他年輕癡情,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郎婿。

當皇後是風光榮耀,但若哪日皇帝厭棄了女兒,昭昭在宮裏如何還能好過?

若不是封後聖旨已下,她倒情願女兒與謝骥重修舊好,至少府裏絕不會有哪個人給女兒氣受,她們母女倆也可日日相見,對外只稱謝骥是老侯爺為昭昭挑的童養夫,外頭若還有閑話便由他們說去,終歸也不敢跑到她們面前陰陽怪氣。

“母親,”蘇吟有些無奈,“我與陛下自小一同長大,是真心想嫁他為妻。”

霍夫人也知女兒嫁進宮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問那句話只不過是因實在舍不得女兒,聽罷輕嘆一聲,換了話頭:“那你當真明日便要回宮?”

蘇吟不便告訴母親寧知澈只剩四年不到的壽數,聞言只道華曜還在宮裏,她心中惦念。

霍夫人便又忍不住多念叨了幾句:“骥兒說他不打算再娶,過幾年收養一個嗣子繼承家業。要是你與骥兒成婚那三年有個孩子該有多好……”

“母親慎言!”蘇吟當即臉色大變,“我連鳳印都已接了,與陛下明年開春便要完婚,這種話切莫再說。”

“我知曉我知曉,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說說。”見女兒被自己惹急了,霍夫人忙解釋道,“娘只是覺着你與骥兒當年要是生下個一兒半女,這偌大的侯府便可交到外孫手裏,便不必将你祖父留下的家業送給外人了。”

還有一句她不敢說,若昭昭當年與骥兒生了個孩子,皇帝大抵就不會再要昭昭入宮,昭昭便可留在謝府。

她只有這麽一個女兒,又不打算賣女求榮,嫁進宮有什麽好?連在皇帝面前說句話都得捋上三遍才敢張口說出來。

蘇吟出聲艱澀:“母親在西疆住了多年,如今才剛回京,您有所不知,我過去……十分對不住陛下,如今只想好好與他過日子。您若真心為我好,便別再叫我為難了。”

霍夫人聽這話似是不太對勁,頓時一愣:“什麽叫對不住陛下?陛下是國君,你是臣女,還能做出什麽對不住陛下的事?”

“我……”蘇吟猶豫須臾,揀了最嚴重的那樁事說,“我毒殺過陛下,險些害死他。”

霍夫人被這話驚得一下子坐起來,吓得連說話都不大利索:“昭昭,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見女兒靜默不語,神色不似作假,霍夫人只覺眼前陣陣發黑:“兒啊,你怎敢做出這種掉腦袋的事來!”

她急急追問,“那陛下為何沒有抓你進牢獄?陛下當真願放過你?真願娶你?”

蘇吟愈發難以啓齒。

她的确進過诏獄,也被軟禁過,但都不是因為這樁事。

聽聞被寧知澈幽禁的太上皇過得連冷宮妃嫔還不如,但她即便那時在诏獄也是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

“陛下是個極好的人,體諒我當年的難處,娶我為後也是真心。”蘇吟低下頭,“當年下毒一事被他壓了下來,沒幾個人知曉,但我做的其它事卻是紫宸殿人人皆知,母親明日可問一問女官,便知陛下如今能待我如初究竟有多難得了。”

霍夫人半輩子賢惠本分,沒想到自己竟生了個膽敢在皇帝頭上動土的女兒,呆呆出了會兒神,半晌才道:“若真如此,娘今後再也不說那些話了,只一心盼願你與陛下帝後和睦,鸾鳳和鳴。”

蘇吟心下一嘆,将母親摟緊懷裏:“我每月都會回娘家一次,母親若想我了也可随時進宮。”

霍夫人霎時淚如泉湧:“宮規森嚴,女子入宮後一輩子能回娘家兩三次都算是聖眷優渥。陛下若真能破例允你月月都回,娘便可放心了。”

蘇吟輕輕為母親拭淚:“母親若還不困,可願聽女兒說說我與陛下的過去?”

霍夫人怔然點頭:“好。”

蘇吟其實不太敢回憶從前寧知澈對她的好,記起來的往事越多,就越發襯得她當年薄情寡義、見異思遷。

“從哪裏講起呢?”蘇吟聲音飄渺,“不若從三歲那年開始說罷。”

*

翌日上午巳時一到,王忠便帶着人來接蘇吟回宮。

霍夫人聽蘇吟說了一晚上的話,直到現在仍未緩過神來。

她年少時身邊全是姑娘家,及笄後才與丈夫相識,在昨夜之前從不知男女之間青梅竹馬的情誼竟能這般美好長久。

通過女兒的言語,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個金尊玉貴的太子十餘年如一日地守着她女兒長大的模樣。

此刻看見皇帝身邊的首領太監說話時一直賠着笑,對她和女兒恭恭敬敬,霍夫人心裏最後一絲不安也煙消雲散,挽着女兒的手送她出府,親自扶蘇吟上了馬車。

蘇吟溫聲朝霍夫人道別:“母親萬萬保重,今日風大,快進去罷。”

霍夫人站在側窗外拍了拍她的手背:“請娘娘代臣婦問陛下和公主安。”

女兒已接了封後聖旨和鳳印,人後她可喚女兒名字,人前只能尊稱一聲娘娘。

蘇吟應了下來,移眸看向謝骥。

今日她回宮,謝骥便也在今日解了禁足。

她頓了頓,臉上漾開一個客氣得體的笑:“阿弟也要保重身子,祖母和母親便拜托你了。”

謝骥凝望她許久,點了點頭。

蘇吟低頭放下簾布,隔絕那道令人不敢回視的目光。

馬車駛離定北侯府,向皇宮方向而行。

王忠今日親自當車夫,知道主子這半月想蘇吟想得睡不着,當下不敢耽擱,一路甩着馬鞭,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紫宸殿門外。

蘇吟一進去便看見寧知澈正抱着女兒批奏折,心裏的沉悶頓時一掃而空,忍不住笑道:“天底下哪有皇帝抱着孩子忙國務的?”

寧知澈猛地擡起頭來,見蘇吟身着一襲月白羅裙站在珠簾後巧笑嫣然,當即抿了抿唇,帶着華曜起身走過去:“回來了?”

蘇吟“嗯”了一聲,從他懷裏接過孩子,聽着女兒在臂彎裏咿咿呀呀地同她說話,心裏愈發柔軟,不禁低頭親了親小家夥的臉蛋,輕輕道:“乖孩子,好想你。”

話音剛落,身前忽然伸來一雙手将孩子抱走,繼而上方傳來男人微沉的嗓音:“抱了兩刻鐘了,你才剛回來,歇一歇罷。”

華曜如今已出世兩個半月,比剛生下來時沉了不少,蘇吟确實有些手酸,聞言沒有多想,任由寧知澈吩咐乳母将孩子抱走,直至王忠和女官領着宮人退下,才終于反應過來他說的“歇一歇”是什麽意思。

炙熱粗暴的吻落在蘇吟唇上,男人緊緊将她擁在懷裏,一路吻着走向床榻。

“渴……”蘇吟倒在錦褥上,被男人滾燙的身軀和灼熱的呼吸燙得口幹舌燥,艱難伸手推他,“我在馬車上滴水未進……”

話還沒說完,剩下的半句便被男人卷入唇舌中,清甜的氣息渡進來,一點點撫平她的渴意。

“十五日未見,你就只想女兒不想朕嗎?”換氣的間隙,寧知澈貼在她耳邊啞聲問道,“朕給你寫的書信不曾回過一封,回來之後也只看了朕一眼,天下哪有你這樣做妻子的?”

蘇吟細細瞧寧知澈的臉,見他氣色好了些,便知謝瑾呈的方子确實能減輕他餘毒發作時的痛楚,眼神頓時柔和下來:“母親二十一年未見我,這些日子從早到晚寸步不離,我不好當着母親的面回信給你。”

寧知澈低眸看着眼前這張日思夜想的臉:“明日啓程去冀州圍場秋狝,那裏一眼望去全是草原,景致極美,朕正好同你散散心。”

蘇吟忽地想到一事:“此番随行的大臣有哪些?”

寧知澈瞬間就明白了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麽,唇角的笑意散去一些:“謝骥是定北侯府的主君,謝煜将軍的嗣孫,如今又成了皇後的親弟,論理是要随朕秋狝的。”

蘇吟眉頭緊鎖。

“論理”,那就是可以将謝骥從随行大臣中剔除。

但秋狝一年一回,日後還有她與寧知澈的婚儀和每年大大小小的宮宴,總不能次次都避着謝骥。

何況謝家在京城的那幾位已及冠的公子應該都會去冀州圍獵,若獨獨撂下謝家如今身份最為貴重的謝骥,朝臣還不知要如何猜測。

蘇吟不再糾結這樁事,擡手撫上他的玉冠:“阿骥于你只是臣子,一切照規矩來便好。”

寧知澈靜了片刻,驀地開口:“岳母很喜歡謝骥。”

蘇吟指尖一頓。

寧知澈垂眸與蘇吟對視,一句“待朕駕崩,若岳母要你嫁回定北侯府,你可會答應”已至唇邊,但到底沒有說出口,靜了片刻,從她身上起來:“你歇一會兒。明日便要動身去冀州,朕今日要将折子看完。”

蘇吟怔怔看着寧知澈的背影,忽而追上去抱住他的腰:“我更喜歡你。”

寧知澈渾身一顫。

“母親的确希望我與謝骥再續前緣,但我昨夜已告訴她,我是真心想嫁你為妻。”蘇吟細細解釋,“我與母親說了你我的舊事,母親祝我與你鸾鳳和鳴,送我離府時還讓我問你安好。”

“阿兄,好阿兄。”蘇吟摟着他柔聲細語,“別再難過了可好?”

寧知澈握住她的手,半晌,低低“嗯”了一聲。

蘇吟才剛松一口氣,就又被寧知澈抱回床榻。

男人将她覆在身下繼續親吻,聲線啞得厲害:“再說一遍。”

“……”蘇吟忍着羞意重複,“我……更喜歡阿兄。”

寧知澈宛若被這句話定住身形,一雙墨眸怔怔看着眼前這個人。

除了去年蘇吟騙他的那幾回,他便再未聽蘇吟明明白白對他說過一次喜歡。

“記住你這句話,謝明昭。”寧知澈喉嚨一窒,“縱是今後朕死了,你也只能更喜歡朕。”

*

秋風盡染皇家獵苑,萬物披金。

随禦駕抵達圍場的第二日,蘇吟換了身淺色騎裝,端坐在女眷席位之首看着一衆年輕的貴公子策馬射箭。

寧知澈做太子時縱是整個謝家武藝最高強的謝二公子也贏不了他,如今因他有餘毒在身,便只會在最後帶領群臣獵鹿時才會下場。

許是謝氏男兒騎射遠超旁的高門貴子,怕前三甲全被自家收進囊中,今日有意藏拙,所以謝二公子并未上場,謝骥因此奪得魁首。

蘇吟雖換了身份,但容貌未改,席中認出她的命婦和貴女不在少數,一見謝骥蒙眼縱馬射出十箭皆中紅心,豐神俊逸、雄姿英發,驚嘆之餘紛紛往她那處瞧。

女官身着禦前宮裝立于蘇吟身側,見狀淡淡掃視了一圈,駭得這群女子齊齊移開了目光。

場中的謝骥扯下蒙眼的黑布,看向一群貌美女子中最為清麗脫俗的那人。

去年因新帝謀權篡位停了一年秋狝,謝骥上一回來冀州還是太上皇在位的時候。

彼時蘇吟還是他的妻,如今便成了即将入主中宮的皇後娘娘。

蘇吟知謝骥在想什麽,從前每每看見謝骥放不下她便萬分着急,生怕謝骥真會因為自己而一世不娶,如今卻突然冷靜了下來。

謝骥性子犟,認死理,放下過往需要很長一段時日。

如今後悔當初招惹謝骥也已無用了,只能等他淡忘,盼他日後能遇上真正的良人。

正出着神,蘇吟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回頭果然對上寧知澈的目光,便朝他笑了笑,舉起茶盞遙遙相敬。

她的舉動并不算招眼,但因在場所有人都知她是将來的國母,此刻就連幾個部族可汗都看向了高座上的皇帝,想看看這位謝皇後在皇帝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但見帝王回以一笑,擡手舉起酒盞仰頭飲盡。

旁人都嘆皇帝神情實在溫柔,唯有謝骥默默低下了頭。

待那群王公大臣比試完,下午再與幾個可汗商談政事,最後等入夜後用過晚膳,寧知澈終于閑了下來,拉着蘇吟便往碧山上走。

蘇吟知道冀州圍場裏有幾處溫泉,最大的那處就坐落在碧山,是皇帝禦用之地。

到得今日她已生女三月,身子早已養好了,而寧知澈一年多沒有與她行房,因而即便此刻被他帶着往山間溫泉走,蘇吟也說不出半句指責他貪欲的話。

禦前侍衛被寧知澈留在了山腳,沒有跟着他們二人上去。

今夜的月光亮得出奇,襯得山路旁的琉璃燈盞都成了擺設,潺潺水聲愈來愈近,到了最後一段路,男人倏然俯身将她抱了起來,大步走向聲源處。

溫泉旁已放了張屏風,屏風後的木案上擺着兩身幹淨衣裳,顯是寧知澈預先着人備下的。

蘇吟身上衣裙被男人看似有條不紊地一一褪盡,還不等感受到涼意便浸入了溫熱的泉水中,看着寧知澈站在岸邊寬衣解帶,銀霜灑在他颀長偉岸的身軀上,耳朵霎時泛起熱意,默默轉身不敢再看。

須臾,身後傳來水聲,水波一圈圈漾開輕輕撞着她的後背,一雙結實的手臂将她拽入懷中,輕柔細密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薄肩上,直到她被吻得發軟,身後才終于傳來帝王微啞的嗓音:“朕兩月前說過,待你養好身子,你得有整整一夜全聽朕的,你可還記得?”

蘇吟顫着眼睫閉上眼:“那你……輕些……”

男人似是笑了一下,蘇吟并未聽清,因為下一瞬便在水聲中被他抱至前方三步遠處的大石後面,後背貼上微涼石面的那一刻,她看見身前忽地伸來一只手,掌心裏赫然放着一片羊腸。

這種避子之物謝骥曾用過三年,蘇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寧知澈竟也會用這種東西。

“別在朕與你赤身相對時想別的男人。”寧知澈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臉色微微發青,“幫朕戴上,朕不想讓你再懷一回孩兒。”

蘇吟一張俏臉頓時憋得通紅,在強裝鎮定和閉眼不看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閉上眼睛全憑經驗為他戴了上去。

寧知澈見蘇吟動作這般娴熟,拼盡最後一絲理智才沒有抱醋發瘋,但心裏仍是酸楚得厲害,索性将蘇吟從水裏抱出來,迫使她伏在大石上背對着自己。

……

謝骥不知自己為何要冒死潛入此地。

女子帶着哭腔的咛聲伴着男人的輕哄随秋風送入他耳中,謝骥盤坐在黑暗中背對着那雙墨影,不敢再回頭瞧哪怕一眼。

他耳力極佳,能聽清身後每一絲細微的聲響,恍惚間突然記起去年九月皇帝來侯府抓蘇吟回宮的那一晚,皇帝也曾在窗外撞見過他與蘇吟雲雨。

心神俱碎,生不如死。

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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