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監牢, 在每一個地方,都代表着一種剝奪和失去,混雜在疼痛的呻吟和詛咒聲中。
滿十五歲那年, 林笑初被老師帶着, 與其他學生一起參觀了聯邦的監牢。
這是對她們精神的警戒。
老師說, 要讓她們知道為什麽而守護, 也要讓她們知道忘記守護走上迷途後是怎樣的下場。
聯邦的主色調是白,随處可見的清澈,但那座監牢,卻集中了整座城中唯一的黑色。
燈也是昏暗的。
除了人以外,監牢裏還有各式各樣的異型生物。
好像是所有的黑暗, 都被鎖在了這裏。
有人說聯邦中存在監獄,是一種侵犯權利的行為, 有人曾倡導廢除監牢和刑法,似乎這是天下唯一的正義,臉上滿是善良的光輝,連眼睛都能放出神聖的光彩來。
可林笑初從來都覺得, 以牙還牙, 以眼還眼, 才是正義。
當有律法的時候, 她依照律法而行。
當律法不合理的時候, 她依照正義而行。
她這樣的想法, 曾在自己所看過的那些史書中, 看到一些被行刑的殺人犯有提過, 那些人為那些沒有得到法律公平的人而殺人, 在某些人眼裏他們是英雄,罪惡者看他們卻瑟瑟發抖, 打罵他們是犯人。
在林笑初眼裏,他們只是被抓到了的人。
死在了自己的捍衛上。
她也有自己的捍衛,但不會因此而死。
活着,才能捍衛,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京兆尹的地牢陰冷,明明是盛夏,林笑初卻嗅到了潮濕的氣息。
領路的士兵一直在偷偷瞄她,少女一身白裙,纖塵不染,與這黑暗血腥的地牢格格不入,可臉上的表情卻很平靜,對所有的黑暗與恐懼都視若無睹,他想不通對方來這裏是做什麽。
再鐵的漢子走在這條路上都會膽寒,更何況是她一個文弱的少女,可她面不改色,甚至還聽着他對如何處置那三個人販子的彙報,在血腥中追問着一些細節。
末了,少女露出了一抹笑,很滿意似的:“做得挺好的。”
好?
士兵不能理解。
他知道那些人是人販子,也聽到一些他們的交代,也不覺得在這監牢之中懲處犯人是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可對三個人人販子下這樣重的手,有必要嗎?
顯然這一切是受眼前少女的指使,可她與他們之間,又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他有着好奇和不解,但少女什麽都沒有說。
長長的黑暗中,她腳步輕輕,安靜地跟着他來到最終的目的地。
牢房中,躺着三具滿是血色的皮肉。
除了那位鄭大人還能依稀分辨出點模樣,李回春和黃牙已經血肉模糊,蛆蟲覆體,看不清面貌了。
“孟大人有派人來給他們治傷,說暫時不要他們死,”那士兵在少女一錯不錯看過去的眼眸中開了口:“他也有吩咐,若是有人想見他們,盡管帶來見便是。”
“我本以為,大人是要甕中捉鼈,想要抓住伺機來滅口的同夥,但并沒有這樣的人來。”
林笑初斂眸。
連來滅口的人都沒有,證明他們只是小喽啰,不足為懼,也證明那背後的人身居高位,何等狂妄,根本就不會在意這一份小小的口供,甚至都不擔心經京兆尹上奏。
士兵:“這幾天來的,全都是頭戴幕簾的女人。”
“法外容情,”林笑初的聲音在空蕩幽深的監牢中飄蕩,如幽藍鬼火,鬼魅空寂,沁着涼意:“總要讓受害人來看看作惡者的下場。”
似t是被她的聲音所觸動,牢房之中,李回春似有所覺,面皮輕輕一顫,渾濁血污的眼睛了無生氣,向林笑初看了過來,那一瞬,他的眼睛中爆發出某種名為惡意的光彩,“咯咯咯”的破碎笑聲從喉嚨中溢出,噩夢再現一般輕佻挑釁,仿佛再說,你等我出去。
又仿佛再說,你又能怎麽樣呢,你永遠都是我□□的傀儡,我記得你的樣子,你擺脫不了我。
即使是落到這樣的地步,他也不知悔改,甚至因為知道自己這輩子就交代到這了,知道再怎麽求饒和痛哭流涕都沒有作用,反而連僞裝都不要了,對着每一個來人,都釋放着自己最大的惡意,嘲弄着想要留下自己最後的陰影印記。
真可笑啊。
林笑初眸中映着他的模樣,靜靜地看着他撐起邪惡,靜靜地聽着他的笑,靜靜地等着他沒有力氣笑不下去,靜靜地看着那笑聲變成了将死之人破碎的咳嗽聲,她如幽冥惡鬼,處世佛陀,一直都不為所動。
直到李回春沒了聲息,林笑初才開口吩咐道:“開門。”
士兵低頭,這一刻他也被林笑初氣勢所懾似的,明明她沒有什麽變化,明明她什麽都沒有做,可他認知中卻覺得這個人和之前所有來的人都不一樣,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少女,竟連擡頭多看她一眼都不敢,開門的速度快速,又竭力地保持着平靜,不讓門鎖發出多餘的聲音。
仿佛那會驚動什麽恐怖的存在,惹得向他也投來一眼似的。
門開了。
白衣少女邁入牢房。
昏暗光芒下,士兵聽到稻草下老鼠逃竄的聲音,仿佛它們也在恐懼似的。
林笑初來到李回春的面前。
“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眸子對上他的,那雙眼睛其實想要躲避,但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躲避只是一種奢望,再怎麽移動,也都會對上目光。
于是,他兇狠地看過去。
“你要死了。”林笑初聲音輕輕:“你這樣的人,當然是會被判死刑的。”
“只是你的心裏還存着點念想,覺得自己還會獲救吧,可是,怎麽辦呢,就算他們真的能找來,真的能來救你,那時候,你也已經不在這裏了。”
她唇角挑起,眉眼沒在陰影中,話語中滿是惡意的嘲弄,如同李回春曾對他劫掠的女子那樣,說着同樣的話語。
李回春瞪大眼睛,狠狠地瞪回去。
他确實還心存念想,劫掠人折磨人的時候不覺得,如今易地而處,他成了被劫掠被折磨的對象,才知道原來心底藏着一點點微末的希望,便能成為繼續撐下去的理由。
曾經,他磨滅這份希望。
如今,他靠着同樣的希望活着。
李回春其實沒有将林笑初放在眼裏,他覺得她來自對家,調查過他,所以對他家裏的屍體情況了如指掌,如今深夜前來,雖是威懾恐吓,但一定是有所圖謀。
有需要他的地方。
甚至她可能是他活命的機會,她會帶他走,因為他有利用價值。
如今這樣的表現,也只不過是李回春在彰顯自己的價值而已,若是下的屁滾尿流,只怕價值弱了,就徹底成為棄子了。
可一雙冰涼的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蛆蟲四散而逃,避之不及,懷着恐懼似的,擠在了更遠的角落裏。
李回春對上了一雙平靜的眼睛。
“你不可能獲救的。”
“你該死了。”
“看着,我的眼睛。”
巨大的恐懼和惶急從心中湧動,李回春想要掙紮,想要說點什麽,可他的喉嚨被死死地扼住,胸口傳來窒息與擠壓的疼痛,脖骨破碎,他控制不住地張大嘴想要呼吸,眼前卻不自禁地閃過很多面孔。
痛苦的。
美豔的。
流淚的。
哀求的。
紫紅的。
那些眼睛中,含着恐懼與憤恨。
是曾經的一些硬骨頭。
而他享受掐着她們,看着她們在窒息中無法避免地張開嘴,毫無勁力,任他索取的模樣。
“看着我的眼睛。”
這是他曾說過無數遍的話。
也是他生命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窒息到最後好像有些感覺不到痛了,他也看不到眼前的少女了,也看不到那些面孔了,只覺得好像是失明了,眼前是茫茫的黑,盡頭是浸滿血的鐵鏽味,似有孤魂利爪覆在他的皮肉上,往下抓着滑落,鮮血淋漓地疼,陰森可怖地疼。
都說人生前做了什麽壞事,死後是要遭報應的,十八層地獄中,諸般手段,過往的孽障,都會招呼償還。
李回春一向對此不屑一顧,否則他也不會殺那麽多的人,做這麽多的惡。
可這一刻,死亡來臨,在那片浸滿疼痛和寒意的黑暗中,他突然怕了。
他不想死。
他不想被償還。
李回春的身體彈動一下,似是想要掙紮,可“咯嘣”一聲,他的頭已經被擰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已然沒有氣息,那幾乎沒有一塊好肉的臉上,最後留下了一個真實的恐懼的表情。
仿佛,見到了這世間最可怖的惡鬼一樣。
“啧,垃圾。”
林笑初漠然評判道,她站起身,帶着滿手的血污,視線向旁邊一轉。
那裏,黃牙窩在蛆堆裏瑟瑟發抖,聲音支支吾吾似在求饒,身下的稻草中,黃色的液體泛着熱氣,蒸騰在他的身上。
竟是被吓得尿了褲子。
林笑初看着他:“我師父跟我說過,讓我一天只能殺五個人,不能殺多,否則,他是要不開心的。”
“你很幸運,今天,滿五個了。”
“等着我,我改天,再來殺你。”
她留下這話,也不看最那一邊的鄭大人,轉身出了牢房,一方手帕擦了擦手,便連帶着那枚二皇子的令牌,一起扔到了最近的炭火裏。
炭火發出“噼啪”的崩裂聲,黃銅色的令牌被漸漸染黑融化。
隔着欄杆,鄭大人的目光落在了那令牌上,猛然爆發出一聲哀鳴,竟是将自己的舌頭咬斷了。
身後一陣人荒馬亂,林笑初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去,她輕輕邁步,向着來路回去。
這裏的法律,其實可以給予正義。
但太慢了。
而且,死亡不是對那些受害者的償還。
恐懼才是。
她要李回春帶着恐懼而死,即使到了另外那個世界,也因恐懼而不得安寧。
她要黃牙帶着恐懼而活,在被問斬前的這段時間裏,每一時每一刻都無法安心。
她要鄭大人認清現實,在兩個無法面對的恐懼中抉擇,再也不能心存僥幸,興風作浪。
這一切,是他們應得的。
也是她們,應得的。
有細細的涼爽的風,從那遙遠的門,穿過長長的深廊,吹了過來。
暢快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