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皇帝

元祈頓了一下, 臉上顯出憂愁, “自然, 我乍聞此消息, 也同皇嫂一般憂心, 所以才急急出來, 想勸谏父皇,求他不要重責皇兄。”

此人變臉的速度倒快, 裝得也很像樣子,只是這話好不中聽——什麽叫不要重責?倒好像認定了元祯有罪似的。

傅瑤不想多費唇舌,與他欠了欠身, “有勞殿下了,只是殿下也不必太過着急,皇上乃明理之人, 太子沒做過的事, 自然也用不着分證。”

遂帶着兩個丫頭悠然離去。

元祈看着她的背影,只冷笑一聲:裝吧,他倒不信,等太子徹底失勢, 這女子還能這般從容。

傅瑤來到椒房殿門口, 就聽到一陣重重的聲響。

仿佛是瓷器落地之聲。

她靜靜站了一會兒,就看到高貴妃從裏頭出來,這雍容華貴的婦人柔聲說道:“傅良娣來面見皇後麽?你還是先回去吧,皇後娘娘發了老大的火,你有着身孕, 萬一遷怒于你就不好了。”

真好像句句為她着想。

傅瑤面色平和,“謝娘娘提點。”依舊朝裏走去。

高貴妃在她身後嘆道:“這太子怎恁不曉事呢?明知良娣你有着身孕,就該安安心心守着你才是,偏在節骨眼上鬧出這等事來。唉,其實祈兒一向很敬重這位兄長,更從無謀奪儲位之念,倒是太子殿下多心了。”

一壁說着,一壁嘆息着離去。

傅瑤不禁佩服,高貴妃的演技可比她兒子好多了,到底是修煉多年的深宮婦人。她這話壓根也不是說給傅瑤聽的——椒房殿門首這麽多當值的宮人,總會有一兩個不懂事的将這話傳出去,等成德帝知道了,也只會感念高氏的謙恭仁厚。

自然,若皇帝足夠明理,這話也蒙蔽不了他。就怕他多疑,那就難辦了。

傅瑤一左一右由兩個丫頭攙着,穩穩當當邁步進去,就看到地上散落了一堆碎瓷片——旁邊博古架上那個龐然的青瓷花尊已經不見了。

趙皇後正氣沖沖地吩咐侍婢,“為本宮更衣,本宮要求見皇上。”

“不可。”傅瑤急急說道,一面小心地繞過那些碎瓷,走到趙皇後身前去。

“為何不可?”趙皇後橫了她一眼。

傅瑤卻顧左右而言他,“方才貴妃娘娘是否來過?”

趙皇後的面容似乎有些扭曲,她咬牙切齒說道:“高氏那個賤婦,還故作好心地來告訴本宮太子被訓話的消息,別以為本宮不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無非是想看本宮的笑話罷了!就連這件事,只怕也是出自她們的手筆,這一群豺狼,早就眼睜睜盯着太子之位,巴不得早日将我們母子趕下來!”

“娘娘既然知道,就更不能去了。”傅瑤沉聲說道,“高貴妃特意前來,就是為了激怒娘娘,您若現在鬧氣,就正好中了她們的計了,況且,您也沒有證據呀。”

傅瑤并沒有多少政治胸襟,然則她清楚一個道理:以不變應萬變。在任何時候,輕舉妄動都是最笨的辦法。

“那就任由她們誣陷太子不成?”趙皇後憤然道,一手按着桌子角,用力甚緊,手掌都掐紅了一大片。

“不會的。”傅瑤搖頭,“陛下不會輕易相信的。這回的事全是捕風捉影,太子清者自清,只需坦然相待就好。咱們更不能自亂陣腳,否則不是給太子添麻煩麽?”

趙皇後雖然厭惡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子說的有幾分道理。她漸漸平靜下來,火氣也不像方才那樣大了。不過,她瞧着傅瑤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就來氣——好像太子的死活與她毫不相幹似的。

“你倒是一點也不怕,也是,反正你也只是個小小良娣,太子是好是壞,都不必你來操心是吧?”趙皇後冷笑說道。

如果可以的話,傅瑤真想狠狠扇她一個耳光——都什麽時候了,這位皇後娘娘還想着窩裏橫呢?

她深吸一口氣,肅容說道:“娘娘此話就錯了,臣妾雖只是太子的一名小小妃妾,可此身榮辱亦與太子休戚相關,更遑論臣妾已經有了太子的骨肉,臣妾希望這個孩子能安然長大,為此,臣妾會不惜一切保護這個孩子,就如同娘娘您護着太子殿下一樣。”

她這一招親情牌起了作用,皇後不做聲了,只在臉上顯出頹然。

兩個女人面對面站了半晌,皇後瞅了她一眼,“坐着歇會兒吧,別淨站着,仔細累着腹中孩子。”

“是。”傅瑤欠了欠身,坐到一張鋪了軟榻的貴妃椅上。

她與趙皇後終究沒什麽共同話題,沉默着坐了半個時辰,就起身告退。趙皇後也沒硬留她下來。

太子依舊未歸。

秋竹看着漆黑的天幕,只有一兩點星光淡淡照着,勸道:“良娣先回房歇息吧,太子殿下怕一時三刻不會回來了。”

豈止一時三刻,只怕今晚都未必能回來。

傅瑤很知道,依據理智,她現在該立刻上床就寝——反正她對于元祯也沒有多深厚的感情,照顧好腹中的胎兒才是正經。

但不知怎的,她願意多等一會兒。設身處地想想,換做是她遇到麻煩,知道有個人在等着自己,默默地守着自己,心中也會寬慰幾分。

傅瑤打了個呵欠,說道:“把褥子和暖爐拿過來,我在這榻上偎一陣。”

“良娣……”秋竹有些遲疑。

“你們若受不住,自己先去歇着吧,我能照顧自己。”

秋竹小香只好答應着,卻哪敢讓她一個待着。只好把床褥搬過來,火盆也生得旺旺的,好盡量驅散殿中的寒氣。

元祯正在禦書房與成德帝對談。

出乎意料的是,成德帝壓根未問起白鹿一事,只探了探他的課業,再則就江南水患成災,詢問他的看法。

這件事在朝堂已讨論數月,大臣們早有定論,元祯也只好擇緊要的說了幾條:無非是修造城渠,開鑿洩水,開倉放糧,安置災民。辦法都擺在那裏,問題只在于錢——沒有錢,什麽事都辦不成。

大歷國庫不豐不是一天兩天了,加之成德帝自登位以來,屢屢減免賦稅,固然得了民心,可進項也少了許多。

“為今之計,只有召集大臣們募捐,大家同舟共濟,才能共渡難關。”元祯說道,“兒臣也會身先士卒,傾囊以授作為表率。”

成德帝對這句話很滿意——他可不想有一個為錢斤斤計較的太子。他沉吟說道:“可是獨你一人……”

“非獨兒臣,還有母後及內廷諸位娘娘,以及二弟想必也會樂于相助。”元祯立刻應道。鑒于元祈這回算計了他,他決定讓元祈多出一點血。

“那就如此辦去吧。”成德帝看看窗外,“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休息。”

“是,兒臣告退。”元祯恭敬執手。

行出數步,他忽然返身問道:“父皇就不想問一問那頭白鹿的事?”

看見他猶疑的面色,成德帝反問道:“你有沒有做?”

“沒有。”元祯果決地說道。

“那就是了。”成德帝輕輕笑起來,“朕要是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相信,朕又怎配做一個父親?”

他拍拍元祯的肩膀,“何況朕從來不認為祥瑞是得天所授,所有的福澤都得靠自己掙來,指望天意是不成的。”

“謝父皇教誨。”元祯感激說道。

“不過朕倒是奇怪,”成德帝沉聲問道,“若換了平時,你那母後只怕早就來嚷嚷了,今兒倒是安靜得很。”

趙皇後的直性子,雖也是她的好處,可一介婦人若總是執着于自身的榮辱,而無視他這個皇帝的威嚴,那就有點令人生厭了。

元祯恭敬說道:“母後不會來的,阿瑤會勸住她。”

“阿瑤?”成德帝隐約記得這個名字,“你去歲納的那位良娣?”

“是,父皇忘了,還是您親自将她指給兒臣的。”元祯說道,臉上顯出一種奇異的溫柔。

成德帝哪裏記得這個,他就是随便挑了一個家世平平的,贈與太子而已。可是瞧兒子這副模樣,似乎對這個傅瑤很滿意。

成德帝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歷過意蕩神馳,他不禁微笑起來,“你很喜歡傅良娣?”

“是,阿瑤待我很好,且她為人謙和有分寸,很識大體,在東宮頗得愛重。”

元祯說的品質,傅瑤一項都不具備,可是他說得毫不臉紅——當然他是有自己的目的。

他鄭重跪倒在地,“兒臣懇請父皇,準許我将阿瑤立為太子妃。”

成德帝皺眉,“本朝從未有過側室扶正之先例,你就這樣喜歡她?”

“是,”元祯坦然說道,“規矩是人定的,有人立,自然也可以稍作更改。陛下乃天子,一言九鼎,倘若有您的旨意,一定無人敢反對。”

成德帝陷入思忖,他這位兒子從未向他要求什麽,如今還是頭一遭,雖說這也是一件好事:一個沒有欲望的皇子,就是他這個父皇也覺得可怕。那麽,此事便成全他也沒什麽,不過……成德帝問道:“可傅家的家世到底淺薄了些,她父親只是個七品小官,雖說有個祖父忠勇侯撐着,可如今忠勇侯健在還好,若哪一日忠勇侯不幸去了,你這位家世低微的太子妃只怕會為人恥笑,你可想好了嗎?”

“兒臣已想得很清楚,”元祯鎮定說道,“家世低不算大事,父皇不是常慮到外戚專權麽?若納傅氏為太子妃,父皇也能少擔些心。且為了太子妃一位,外頭多少世族虎視眈眈盯着,如今塵埃落定,也好讓他們死了這份心,盡忠本職,別淨惦記着有的沒的。”

“至于阿瑤,”元祯沉吟着道,“兒臣總歸不想令她受委屈。且她如今已有了兒臣的骨肉,就為這個,兒臣也想給她一個明白的将來。”

成德帝雖然處處恪守規範,自己卻并非墨守成規之人——規矩不就是用來打破的麽?何況區區一個太子妃而已,又不是什麽家國大患。凡是女人家的事,在他看來都是小事,不值得計較。若不滿意,以後再換就是了。

成德帝想了想,便道:“也罷,就依你之請,只是為了更名正言順,等傅氏誕下麟兒,再升她為太子妃就是了。”

元祯不想事情辦得這樣容易,喜不自勝,忙叩頭謝恩。他刻意繞過趙皇後,直接來求成德帝,就是知道這位父皇較容易說話。

他謝了又謝,才告辭而去。

成德帝看着他的背影,眸中神色莫定。

內侍楊凡将一盞熱茶呈上來,小心賠笑道:“陛下還真應了太子之請?”

“有何不可?”成德帝接過抿了一口,淡漠說道:“太子說的也沒錯,家世低有家世低的好處,既然他不願與高門重臣結親,朕何不允了他,兩全其美。”

“可奴才以為,太子會否只是為了掩飾……”

成德帝淩厲的看了宦者一眼。有些事他可以猜想,卻不容一個奴才置喙。

楊凡自知逾矩,忙噤了聲,讪笑着轉移話題,“那白鹿的事陛下真不打算查下去了?”

“一只鹿而已,是誰做的都不要緊。死了就死了吧,難道朕還要為一頭死物,尋活人的不是不成?”成德帝臉上閃過一絲厭惡。

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是誰做的,更清楚的看到兩個兒子身後的博弈,可是他不想偏袒任何一方。

現在細想起來,其實他對兩個兒子都稱不上太喜歡。元祈太浮淺,元祯太心深,即便是作為父親,也不是可以疼愛的對象,更遑論作為皇帝?所以他一直都冷眼旁觀。元祈送來白鹿祈福,他也就欣然接受,可若想借着白鹿之死設計太子,他卻會大力阻止。

歸根究底,這些把戲在他眼裏不過是小打小鬧而已。

成德帝撫摸着桌案上嶙峋的夔龍紋,忽然覺得一陣寒涼。或許身在天家,本來就難有父子之情,他從前千辛萬苦登上帝位,如今自然要殚精竭慮以防失去,哪怕是自己的子嗣也不得不防。天理報應,果然不爽!

成德帝霍然起身,取過一旁的大氅,向身旁楊凡道:“你若再敢胡言亂語,就不必在朕這裏伺候了,自己去暴室領罰吧!”

楊凡一驚,忙垂目道:“是。”

只聽成德帝自言自語,“都打量朕老了,一個兩個都來糊弄朕,連朕身邊也不得清靜!”

楊凡聽得汗出如漿,險些以為皇帝在猜忌自己的身份,好在成德帝嘀咕一陣就住了口,伸出雙臂。

楊凡會意,小心為他将大氅披上,一面殷勤問道:“這麽晚了,陛下還要去哪位娘娘那兒?”

成德帝微微閉目,“去張德妃宮裏。”

還是幼子好。稚子無辜,也無知,不會想方設法算計他這張龍椅。也唯有在元福那裏,他才能真正成為一位父親。

成德帝已經起身,楊凡忙捧着手爐跟上去,心中不禁暗道:張德妃可有福了,有三皇子這個寶貝,她少說還能得意十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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