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022章 第 22 章

黃昏時分,太廟內已掌上了燈。

海東冷着一張臉,一撩衣擺,大步邁進了門檻。

剛進門,他就停下了腳步。

不知出于何種心情,海東并沒有立即出聲,而是微蹙着眉頭,望着空曠宮室內那道單薄的身影,眼神一時變幻莫測。

黃卷青燈,燭影昏沉,郦黎頭戴金冠,靜靜地跪在蒲團上。

他低着頭,用修長纖瘦的食指在黃卷上一筆一劃寫着血書。

逆着霞光的頸項白皙瘦削,仿佛随時會被頭頂沉重的冕冠壓垮,少年皇帝的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沉靜的側臉卻又在朦胧袅娜的煙霧中,顯出幾分神定的緘默來。

仿佛絲毫沒察覺到外界的風雲變幻,又像是一切盡在掌握後的雲淡風輕。

海東并未掩飾自己的腳步聲。

郦黎自然察覺到了身後來人,但卻并未停下書寫的手指。

在傷口止血後,他毫不猶豫地再次咬開指尖。

鮮血沾染唇瓣,為其增添了一絲驚心動魄的血色。

“陛下。”海東終于開口了,“您可知天下百姓,如今都是怎麽看您的?”

郦黎頭也不擡地繼續寫字:“朕不知,不如你與朕說道說道?”

海東便回答道:“他們說您被上天厭棄,是無道之君,如今仙人發怒了,要懲罰景朝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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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黎心中冷笑,還跟他搞起君權神授這一套來了?

“朕也知道自己無能,”他面無表情,語氣卻愧疚難當,“但朕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不,您是有辦法的。”

海東循循善誘:“嚴相國多年為國盡忠,嘔心瀝血,若您肯蟬位于他,上天定會感召到您愛民救國的宏願,屆時老百姓們也就都得救了。”

“這,這……”

郦黎像是被他大膽的話語吓了一跳,書寫的動作一頓,讷讷道:“可是朕不能對不起列祖列宗……”

海東有些煩躁地打斷他:“陛下,現在不是考慮祖宗的時候!通王也反了!您讓位給嚴相國,尚且還能保住個體面,要是做了亡國之君,那些叛軍可是會幫陛下體面的!”

郦黎沉默良久,低着頭,輕聲問了一句:

“通王真反了?”

海東硬邦邦地應了一聲。

“怪不得……”郦黎啞聲道,“你讓朕想想吧,好好想想。”

“相國說了,還有兩日,下一次早朝前,陛下可得想好了。”

海東也沒繼續逼他,丢下一句威脅便離開了。

因為現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小皇帝,而是通王那邊的大麻煩。

相比起那些不成氣候的叛軍,涼州兵強馬壯,通王又打着“勤王除奸”的旗號,率領二十萬大軍一路披靡而來,所到之處,郡守聞風而降,甚至還有百姓箪食壺漿迎接。

嚴彌對其恨得牙癢癢,當朝宣布通王謀逆,人人得而誅之,并于昨日撥派大軍至函谷關,兩軍交戰迫在眉睫。

——不過這一切,大概都與太廟中的這位沒什麽關系了。

海東憐憫地想。

通王若是輸了,相國便會利用這次機會登基稱帝;若是通王贏了……相國要麽帶着陛下南下遷都,要麽便一不做二不休,用陛下的性命來威脅通王退兵。

等海東走後,陰影裏轉出一人。

季默看着瞬間恢複冷靜、繼續書寫的郦黎,不由得敬佩道:“陛下心智膽識果真非常人也。您在寫讨賊書嗎?”

“不是。”

郦黎保持着脊背挺直的标準跪姿,用一種平靜到絕望的聲調說:“是遺書。”

季默:……?

等反應過來後,他猛地跪下,惶恐道:“陛下何至于此!哪怕真到了城破那天,臣也定會拼死保護陛下出京的!”

“朕知道,”郦黎安慰他,“你別慌,求援消息朕已經傳出去了,現在就看衛尉那邊能調動多少禁軍了。只可惜他手中沒有兵符,但衛尉在軍中聲望深重,陸舫那邊又有朕給的私印。”

“這兩人合力,只要能調動一萬人馬,速戰速決,咱們就有勝算。”

季默一臉不信,“那陛下為何要寫遺書?”

“刀劍無眼,朕這不是以防萬一嘛。”

就算他真的這麽倒黴,也得讓好哥們知道自己把宮中的寶貝藏在哪了,郦黎想。

他辛辛苦苦攢下來的one piece,可不能就這麽便宜了外人。

郦黎寫完最後一筆,長籲一口氣。

感受着指尖的刺痛,雖然知道不太衛生,還他是忍不住低頭伸出舌尖舔了舔,俊俏秀麗的落尾眉微微跳動,眉頭蹙成一團。

“疼死我了……”

季默慌張轉身:“臣為陛下去找藥——”

“不必了。”

郦黎放下手,走過來,把遺書鄭重交給季默:“如果朕有個萬一,記得把這封信交到你主公手上,叫他為朕……”他本想說報仇,但想了想又改口道,“叫他為朕好好活着,長命百歲。”

季默眼眶通紅地看着他,顫抖着收下了血書。

郦黎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又跺了跺跪麻的腳,擡頭沖季默露出一個釋懷的笑容。

“成敗在此一舉,”他說,“通知李臻,告訴他,能不能當上國師,就看他今晚的表現了!”

*

“車裏的人下來!”

城門處,相國府的侍衛攔住了即将出城的沈江,并喝令馬車裏的人一并下來,接受審查。

衛尉府的長孫媳婦抱着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慢慢下了馬車,低頭沖那人福身:“大人。”

幸好,她的神色還算鎮定,不至于叫人一眼就看出異樣。

寅時快到了,沈江趕緊又往那侍衛懷中塞了兩塊碎銀:“大人,這孩子是我家老爺的遺腹子,所以得一并帶回老家,還望行個方便。”

但那侍衛還是糾纏不休:“遺腹子?該不會是京城中哪位官員的家眷吧?相國可是說了,國難當頭,但凡有官員家眷敢私自出京,這可是進天牢的大罪!”

“真不是,真不是,”沈江苦笑道,“小人怎麽敢僞裝身份騙兩位大人?再說了,這京中哪家大官不是妻妾成群,後院子孫滿堂?小人手無縛雞之力,還敢帶着夫人幼子上路,也不怕叫土匪半道劫了,白白葬送了全家性命。”

但沈江的眼神已經冷了下來,如果這人再繼續拖延下去的話,那自己也只能……

“二位大人,”忽然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來,“這位夫人是在下的鄰居,在下可以為他們作證。”

沈江後背一僵,轉身卻看到一位青衣文士沖着自己淡淡一笑,又對相國府的侍衛拱手道:“出門靠朋友,在家靠鄰裏,大人給在下一個薄面,令公子在書堂賒的賬就此一筆勾銷,如何?”

“若雪先生?”那侍衛也愣住了,“你就住這家人隔壁?哎呀……”

他的态度一下子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尤其是在聽到吳鹽說免賬的時候,立馬變得善解人意起來了,“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辦多了,若雪先生的鄰居,肯定不是什麽官員家眷,走吧走吧,正好寅時已過,咱們該關城門了!”

“多謝大人通融。”吳鹽笑道。

沈江出城之後,回頭望着緊閉的城門,仍有些回不過神來。

他們居然就這麽出來了?

就連排在他們前面的,都還有好幾位沒能順利出城呢。

那位若雪先生,他跟在陛下身邊的時候也聽過一次,只是一直未曾有見面的機會。

他為何會知道他們今天要出城,還特意站出來幫了自己一把?

沈江駕着馬車往前走了幾裏路,心中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出城不久,天便黑了,暮色如樊籠被覆四野,天空中飄起了冰涼的雨絲,似乎有逐漸下大的趨勢。

沈江皺了皺眉,從馬車裏翻出鬥笠蓑衣,披上繼續趕路。

雨幕遮蔽了他的視野,忽然,前方的黑夜中亮起一串星星點點的火光,似乎是一支百人左右的隊伍在遠處活動。

“籲——”

沈江立刻勒緊缰繩,準備調頭避開。

可別真遇上什麽山賊土匪了!

不過沈江并不擔心對方會發現他們,因為京郊的土匪大多只是流民作亂,根本不成氣候。

然而這次還真叫他碰着了。

沈江沒走出多久,後方就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冰冷雨夜中,無數馬蹄飛速踩過水窪,金戈鐵器摩擦碰撞,卻聽不到半點人聲,猶如一支訓練有素的幽靈部隊,一路朝着他們疾馳而來。

沈江臉色慘白。

他咬牙思考了兩秒鐘,幹脆利落地翻身下馬,把缰繩交到衛尉孫夫人的手中,為她指了一個方向,又掏出身上藏着的匕首塞給對方。

在目送着馬車遠去後,沈江獨自留在了原地,靜靜等待着身後人馬的到來。

哪怕是死……

只要能多拖延一刻也好。

他從懷中掏出一截黑繩,細致地綁在左手小拇指上,這是陛下想出的法子,說錦衣衛彼此之間可以靠這個辨認同僚。

而在訓練時,季指揮使告訴他們,若遇到生死險境,這便是錦衣衛為犧牲者收屍的線索。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沈江站在道路中央,大雨傾瀉而下,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在暴雨無情沖刷下,他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視野一片模糊。

倏忽一道閃電劈開黑夜。

剎那間,林中耀亮如白晝。

沈江霍然擡頭,只見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沖破混沌雨幕,眼看着就要踏過他的頭頂,卻被馬背上的人反手一把拽緊缰繩,狠命勒住,手背上赫然暴起道道青筋。

“籲——”

黑馬嘶鳴一聲,馬蹄高懸,将将急停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沈江的心突地一跳,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他立刻退後數步,躬身下拜道:“将軍好神力!不知您是打何處來的英雄?今日相國下令封鎖京城,小人姓沈名江,是京郊負責進城采買的小厮,也是剛出城不久,又趕上大雨,這才迷路至此,沖撞了将軍的人馬。”

一番話說得周到得體,前因後果都十分清晰。

因為沈江知道,這種時候最重要的,就是主動介紹自己的來歷,先打消對面的懷疑再說。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旁邊一道啞砺低沉的聲音:

“将軍,這小子一看模樣就不是個老實人,怕不是那奸相派出城的探子,依我看,不如一刀結果得了。”

沈江的心瞬間跳到了喉嚨眼裏。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內心恐懼,擡頭想為自己再作辯解。

卻見一位高大肅穆的年輕将領坐在馬上,微微壓低鬥笠,正盯着他左手小拇指上綁着的黑繩。

青年一身銀甲文武袍,精鐵鑄成的盔甲被雨水沖刷得一塵不染,眉眼深邃立體,長相充滿了粗犷的男性魅力,可偏偏那雙黑色眼睛又生的十分俊逸,有種雄姿飒爽、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平靜而富有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刺骨寒冷的夜雨,讓人想起月下平波緩進的遼闊海面,自帶三分從容神定的氣度。

饒是沈江也不得不承認,有些人,天生就是居于萬人之上、統帥三軍的大将。

他壯起膽子,本想繼續說話,但那年輕将領終于有了動作。

他引着馬往前走了兩步,垂眸問道:“你是錦衣衛?”

聲音在暴雨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波瀾不驚的寒江。

沈江霍然擡頭:“你是誰?”

青年并不言語,只是朝沈江亮出了一塊金牌。

“他有沒有說過一句話,”他淡淡道,“見金牌如見朕?”

閃電再度劈開黑夜,照亮林中枯木慘夜。

平地風雨大作,金牌被打磨光滑的紋路上,倒映出沈江幾近扭曲的狂喜表情。

随即轟隆一道震天撼地的雷聲炸響,如天傾地裂,山河倒懸,洶湧雨水從地勢高處傾瀉而下。

沈江心驚肉跳,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肮髒泥水裏,激起水花四濺。

他心悅誠服地叩首道:

“臣,錦衣衛副指揮使沈江,拜見霍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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