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024章 第 24 章

“陛下!?”

剩下幾名禁軍統領猛地停下腳步, 都用一種活見了鬼的表情死死盯着他。

郦黎差點以為自己臉上開出了花。

“怎麽,見帝不跪就算了,還膽敢兵刃相向?”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氣勢都不能輸, 立刻用更加兇狠的眼神瞪着他們, 拔高聲音道, “你們是想造反嗎!”

幾位統領對視一眼, 卻并未放下武器。

“陛下何故在此?”有人用質詢的口氣逼問他, “可是這群反賊膽大包天, 挾持了陛下?着實可恨!”

自打嚴彌連殺十幾位輔國重臣和皇位候選人攝政上位後, 帶來的最直接、也是最糟糕的影響,其實并非是國家社稷動蕩。

——而是徹底動搖了天下人,對皇帝這個名號的敬畏之心。

郦黎知道,這人問話的目的其心可誅。

接下來無論自己說什麽,對方都會一口咬定是反賊“逼迫”他,和嚴彌一樣,他的這些手下, 也根本不把自己這個皇帝放在眼裏。

既然如此……

“李臻從始至終都是朕的心腹, ”郦黎突然出聲,“他是朕派到嚴彌身邊的, 已經給嚴彌下了整整一個月的藥, 你們如果還在指望嚴彌能醒來為你們主持大局, 朕可以告訴你們, 基本是不可能了。”

當着院中上百來號人的面,他斬釘截鐵地給嚴彌判了死刑:

“就算他真的醒了,也絕活不過三個月!”

聞言, 幾名副統領又驚又怒。

Advertisement

他們很想當郦黎是在說大話,可房間裏人事不省的嚴彌狀态奇差無比,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沒救了。

一切事實都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們,陛下所說的,是真的。

可陛下明明還未及冠,又久居深宮,嚴彌連個太傅都沒給他請過,究竟是從哪裏學來的這一手帝王心術!?

要是郦黎知道他們的心聲,肯定會暗暗吐槽很久——這點旁門左道,哪裏能稱得上是帝王心術?

他不過是讓嚴彌體驗了一把庸醫害人的後果而已。

但郦黎這番自爆的效果,已經達到了。

幾名副統領還好,他們的手下都露出了惶惶不定的神情,郦黎見他們目光閃爍疑慮,立刻又添了一把柴火:“通王起兵,京城危矣,難道你們這些嚴彌殘部落在通王手上,就能好過到哪裏去嗎?”

“朕可以允諾,三息內投降者,朕既往不咎!”

“三——”

很快,随着第一聲兵器落地的當啷聲響起,後面傳出了接二連三的丢盔棄甲之聲。

這些嚴彌豢養在府中的私兵,平時可都是仗勢欺人、欺軟怕硬的貨色,眼見着大勢已去,他們可不想被按上謀逆的罪名淩遲處死。

一名副統領目眦欲裂道:“你、你們……”

郦黎不為所動,繼續倒數:“二,幾位可要快些決定了,朕可沒有太多耐心。”

眼見着大勢已去,最後幾人也頹然放下了武器。

衆人一起朝郦黎跪拜叩首:“臣等只是一時被嚴賊蒙蔽,鬼迷心竅,還望陛下寬恕。”

郦黎深吸一口氣,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拳。

很好,不費一兵一卒抄了姓嚴的老家!

不愧是我!

但果然,嚴彌手下就是一盤散沙,這幫人本就是他用利益誘惑來的,自然也毫無忠誠可言,一旦局勢有易,就會立即倒戈叛變。

“還沒結束呢,陛下。”陸舫提醒他。

郦黎沉沉點頭。

他們走的是小路出宮,路上雖然被兩個落單的禁軍撞到,但他們人多勢衆,很快就把人敲暈綁了起來——雖然不知道那兩個倒黴蛋究竟是哪邊的,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暫時堵上嘴巴為妙。

現在郦黎要做的,就是折返回宮中,去制止禁軍內讧,平息事态。

算算時間,這場宮變已經持續了快半天時間。

消耗的一兵一卒,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将!

郦黎咬牙心想,嚴彌這混蛋,活該被千刀萬剮。

京城十萬禁軍,經此一役也不知究竟還能剩下多少,到時候他又該如何抵禦外敵、保護百姓?

想起之前海東跟他說的,通王謀反,整整十一路義軍揭竿而起……什麽九五之尊,這完全就是一堆爛攤子啊!

好想撂挑子,找他哥們去。

郦黎站在人群中央吸了吸鼻子,發覺自己最近思念霍琮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陛下,堅強點,”陸舫上前架住他的一條胳膊,壓低聲音對他說道,“臣知道眼下的情況是大大的不妙,也知道您快撐不住了,但現在正是您獲得民心的關鍵時刻,就算是裝,您也得裝到底啊。”

郦黎:“…………”

這人是不是成精了?怎麽還帶讀心的!

衆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再次挺直腰板,擠出一抹“一切盡在朕掌握之中”的從容微笑,硬着頭皮指揮人把嚴彌從房間裏逮出來,再帶着人馬,烏泱泱地回宮救場。

他返回的時候,宮中的大面積厮殺已經基本結束了,只剩下幾股殘兵還在負隅頑抗。

皇城內外,到處都躺着傷兵。

不少都已經沒了生息,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呻.吟飄散在空氣中,連宮牆上都潑灑着大面積的鮮血。

傷兵們的眼神渾濁而麻木,即使看到郦黎走過來,很多人也只是渾渾噩噩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呆呆地望着他走過,血淋淋的傷口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與屍體表面的肮髒衣物接觸。

剩下的一小部分,則出現了典型的創傷後應激反應。

瞳孔極致收縮,一聽到響動,身體就下意識痙攣瑟縮,猶如驚弓之鳥。

郦黎一路走來,目睹這一幕幕慘狀,一顆心漸漸沉到了谷底。

“陛下,不要同情這些人。”

季默忽然出聲道:“既然從軍,就要做好随時負傷戰死的準備,更何況他們還是為嚴黨賣命。”

郦黎沒有出聲。

他聽着那些萦繞在耳畔的呻.吟,沿着長長的宮道,一步一步往前走。

陸舫說的一點兒也沒錯,郦黎想。

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殺伐果斷的亂世之君。

看到這副畫面,他腦海中第一個冒出來的念頭,竟然是該如何在這個時代盡量提升醫療急救技術。

還有在生死面前,暫時抛卻陣營立場,盡可能地救下更多人。

他閉上眼睛,跨過了一條染血的年輕臂膀。

*

轉過一道宮牆,一行人終于來到了未央宮前。

“老夫當年一手操練起十萬禁軍,為的是讓你們護國佑民、竭忠盡節!”穆玄渾身浴血,怒視前方與他們反目相向的曾經同袍們,“而你們呢?”

“拿了嚴彌一點臭錢,一個個的,就全都忘了本!”

“好好去京城之外看看,看看這些年來你們都幹了些什麽!一群混賬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污蔑我們是反賊,把兵器對準你們的兄弟袍澤!與畜生有何兩樣!!”

對面的将領也負了傷,但他只是一言不發地任穆玄痛罵斥責,始終沒放下過手中的武器。

“穆大人,別說了!”

一位校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穆玄踉跄的身子。

看着插.在穆玄左肩上的箭矢,他痛惜道:“您還是去一旁歇息吧,剩下的這群王八蛋,”他恨恨咬牙,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瞪着對面的兵士,“這些忘恩負義的狗東西,讓兄弟們來處理就行!”

“讓開!”

穆玄一把推開他,面色猙獰,突然用力拔出插.在自己肩頭的箭矢,身軀搖搖欲墜,看得身邊人驚心膽戰。

但最終,他仍穩穩地站在了原地。

穆玄提劍指向敵軍,怒吼道:“既然敢對自家人下死手,那你們就與賊寇并無二致!老夫雖然中箭,但還能砍人,還能上馬!有種就再來戰啊!”

遠遠望見一道鮮血從傷口飙出的郦黎:“…………”

急診護士呢?快快,止血!消毒!包紮!!

哦不對,這裏沒有護士,只有他一個光杆醫生。

郦黎腦袋裏那根學醫的神經又開始突突直跳了,他對穆玄這種能有效提升我軍士氣、但明顯會造成傷口二度撕裂的做法不敢恭維,趕緊上前幾步,把武德充沛的穆老爺子攔了下來。

“衛尉,朕回來了!您勞苦功高,還是去一旁包紮傷口歇息歇息吧。”

他苦口婆心地勸道。

穆玄見他安然無恙,頓時大喜:“陛下無事便好,臣方才叫人去太廟找了一圈,未發現您和陸仆射,差點還以為……幸好,幸好!”

郦黎看着他扶着自己老淚縱橫的模樣,心中也是一暖。

“朕是回來收拾殘局的,”他說,把目光投向最後殘存的叛軍隊伍,“領頭的那人是誰?”

“是劉空,”校尉替穆玄搶答道,“嚴彌提拔他做禁軍統領,接替羅登的職位,但他也是穆大人親手教過的弟子之一。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郦黎了然,怪不得那劉空看穆玄的眼神如此複雜,原來兩人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他主動朝劉空抛出了橄榄枝:“既然你是穆大人的弟子,那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們放下武器投降,朕可以不追究你們謀逆的罪名。”

至于殺害同袍,禍害百姓,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陛下!”

已經被帶到一旁的穆玄掙紮着想說些什麽,卻被劉空打斷了:“多謝陛下深恩,但不必了。”

他長着一張平平無奇、老實忠厚的國字臉,做出的事情,卻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許劉空自己也知道,郦黎既然能出宮後再安然返回,意味着嚴彌已經倒臺,他也再無靠山可依仗。

但劉空至始至終都沒有露出動搖的表情,只是在看到身後的兄弟們時,眼神中閃過一絲痛惜之色。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的确有愧于穆大人的教導,”他沉聲道,“但相國待我同樣恩重如山……”

“那是他想利用你!”郦黎皺眉道,“羅登死後,刺客卻還沒抓到,他打壓你的恩師,還把你推上那個位置,你真不明白他心裏打的什麽算盤嗎?”

“臣明白。”

“那你為何還要替他賣命?”

劉空沉默許久,嘆道:“嚴相國對不起天下人,卻獨獨對得起我劉空,對得起我全家老小……罷了,既然如此,那便用我和阖家上下十四條命,報答相國恩情吧!”

“穆大人,對不住了,空來世再給你做牛做馬!”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穆玄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毫不猶豫地提劍自刎了。

劉空一死,他身後的禁軍頓時騷動起來,有的效仿他自盡,有的則實在抵不過死亡的恐懼,痛哭流涕地丢了武器,說要投降。

陸舫趁勢喝問道:“既然棄暗投明,陛下在此,為何還不快快跪下!?”

一衆士兵這才如夢初醒。

“求陛下寬恕!!”

“陛下饒命啊,小人家中還有八十老母要奉養……”

“求陛下開恩吶!”

還沒等郦黎說話,陸舫便一撩袍子跪地,朗聲說道:

“陛下,嚴賊已誅,臣懇請陛下親政,濟世安邦,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萬世基業!”

周圍人雖然不明白,陸舫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提陛下親政的事情,但他的後半句話大家都聽懂了。

對于一位明君的渴望,是古代平民百姓最深的情懷。

他們緊跟着陸舫,接二連三跪了一地,聲音響徹宮闕,久久回蕩在雲霄青天之上。

“懇請陛下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萬世基業!!!”

郦黎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他環顧一圈,看到了一雙雙熱望的眼睛。

“……諸位平身吧。”

郦黎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并未當衆承諾什麽,但卻鄭重回答道:“朕永遠會記得今天的,記住諸位今日對朕的期盼,銘刻心中,永世不忘。”

在宮人們戰戰兢兢打掃現場時,郦黎遣散了衆人,只留下幾位傷得不重的近侍和陸舫季默二人,一同到禦書房商讨後續事宜。

臨走前,郦黎神色複雜地瞥了眼劉空的屍體,聽到陸舫在他身側問道:“陛下可是覺得,他就這樣死了可惜了?”

“不,朕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

郦黎搖了搖頭:“這人只知道盡忠,卻不知道世上還有個詞,叫助纣為虐。他死了,朕只覺得可悲,并不覺得有什麽可惜的。”

陸舫笑道:“臣也是這樣想的。”

他們一同進了禦書房,剛一進門,安竹就哭着喊着要撲上來:“哎呦我的陛下啊,諸天神佛保佑,奴婢終于找到您了!”

結果被反應過激的季默當成刺客,咚的一腳踹了出去。

除了季默外,侍衛中還有一人與他拔刀,但在季默出腳後,那侍衛又悄無聲息地垂下頭,咔嗒一聲将刀歸了鞘。

季默瞥了他一眼,收腳時險些一個沒站穩滑倒在地,還是旁邊的陸舫扶了他一把。

陸舫笑眯眯道:“哎呀呀,指揮使大人,這是腳滑了?”

季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抱劍立于牆角,權當陸舫是空氣。

“陛下,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安竹扶着腰,哭喪着臉從地上爬起來。

他死死盯着季默,氣得腦仁兒發脹,牙根癢癢,恨不得在那個死人臉身上咬塊肉下來。

要不是這一出,郦黎都差點忘了裝病提前離場的安竹了。

“你這段時間去哪兒了?”他好奇問道,“怎麽搞成這副樣子?”

安竹訴苦道:“陛下,您是不知道那姓海的有多卑鄙!奴婢裝作發病去太醫院拿藥,結果他居然派侍衛一整天跟在後面!還不許奴婢回宮找您,就連奴婢出恭他都要盯着!奴婢聽聞宮中巨變,心裏那叫一個油燒火燎,寝食難安,食不下咽……”

郦黎受不了了,打斷他:“你直接說重點吧,你怎麽回來的?”

“奴婢敲了那侍衛後腦勺一悶棍,偷跑回來的。”

安竹老老實實回答。

郦黎:所以身邊只有自己一個是戰五渣嗎!?

他正混亂想着,忽然一侍衛從外面沖進禦書房,神色驚惶:“陛下,不好了!”

衆人還來不及斥責他禦前失儀,就聽那侍衛跪地禀報道:“探馬來報,通王率二十萬大軍北上,函谷關守将不戰而逃,現通王大軍離京城,只……只有不到五十餘裏了!”

“什麽!?”

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從天而降,郦黎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古代正常的行軍速度,一般是一天二三十裏,而五十餘裏,也就是說,很可能明天二十萬大軍就兵臨城下了!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還卷我屋上三重茅?

這他丫的究竟是哪門子的穿越,開局就是亡國之君的配置,一個金手指也不給,只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還都是要死的麻煩!

看着一屋子沉默不語的人,郦黎滿心苦澀,他真的很想問老天爺一句:你玩我呢?

話說自己現在退位讓賢,還來得及嗎?

郦黎越想越絕望,臉色慘白,腿腳發軟,身體逐漸搖搖欲墜。

然後被一只手穩穩扶住了。

“陛下。”

只兩個字,就把失魂丢魄的郦黎定在了原地。

入耳很輕,卻沉緩有力,語氣篤定而從容,帶着令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是郦黎曾在記憶中、在夢境裏聽過無數次的聲音。

……來自一個,他日思夜想的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