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唇齒糾纏
唇齒糾纏
秦安恭聲應諾, 壓低聲音道:“徐次輔的人檢舉薛首輔借整頓京營之機安插心腹、籠絡将領、陰蓄異志,陛下命禁軍統領帶人抄了薛首輔的家,從中搜出了弓弩、甲胄和他私藏的龍袍。”
他亦覺得不可置信, 但事實便是如此。
許迦葉放下了帷幔, 坐回了原位,久久未語。
過了半晌, 車廂中才傳出了她的聲音:“你說……陛下為何沒有出動廠衛?上次景王遇刺時便是如此。”
秦安在許迦葉身邊伺候了這麽久, 大致能猜到她心中所想, 将帷幔掀起一角, 低聲寬慰。
“事權雖為一體, 但私以為陛下是不願讓您沾染那麽多血腥, 朝野上下依附薛首輔之人不知凡幾, 他即便倒了臺, 也依舊是一灘能吃人的渾水啊。”
陽光透過車簾縫隙, 在車廂內投下一道黯淡淺芒,光影浮動, 游移不定。
許迦葉鴉睫低垂, 深思恍惚。
最了解一個人的往往是他的對手,她與薛柏清針鋒相對、勢如水火, 自認對他了解甚深, 他一心致君堯舜、銳意變法,決計不可能有反心。
車簾飄動間, 她的低喃如輕煙逝于風中, 杳不可聞。
“從徐次輔檢舉到抄家,中間隔了多久?想來不會太久, 否則我們不會事過了才得知消息。”
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一套流程,分明是先有了罪名, 才有了罪狀。李硯辭是覺得薛柏清威脅到了他的權柄嗎?帝王這莫測的疑心啊,短短十幾天,從隐有回護到抄家流放,态度轉變如此劇烈,令人不寒而栗。
“還是先回府吧。”許迦葉沉聲對秦安道,當此非常之時,還是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為妙。
許迦葉回府不久,劉采便奉命前來傳口谕。
他被人迎進書房,對端坐于幾案後的許迦葉恭聲道:“督主,陛下召見您。”
許迦葉擡頭看向他,沉吟道:“你是東廠的老人了,資歷比我更老,經的見的也多,先帝在位時不消說,太宗年間亦少有這樣的事吧。”
劉采讷讷不敢言。
“就在二十多天前,我還在羨慕他,如今想來,我們竟一樣可悲。”許迦葉長嘆了一聲,暗自留意劉采的神情。
她想通過劉采的反應揣摩李硯辭的态度,他召見她的節點太特殊了,由不得她不多想。
劉采斟酌片刻,低聲道:“督主,陛下面前,您還是不要流露對那一位的同情之意為好。”
“我與他明争暗鬥這麽久,不過是随口感嘆一句,陛下也會介懷嗎?”許迦葉眉頭輕蹙,她沒想到劉采會從這個角度提醒她。
劉采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世上最不能對薛首輔流露同情的恰恰是督主啊。
許伽想不通便不想了,溫聲道:“好了,走吧,不要讓陛下久等。”
言訖,她示意劉采與她一同出了書房。
劉采随許迦葉行至府外,扶她登上李硯辭為她備好的馬車。
小跑而來的秦安臉上隐現擔憂之色,欲陪許迦葉一道入宮。
許迦葉掀起簾子,将他喚至近前:“若真有什麽事,你留在府裏,反倒比跟在我身邊更有用處。”
秦安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在原地目送着馬車駛遠。
馬車一路朝皇宮駛去,停在了神武門外。
許迦葉掀簾下車,看見宮道兩旁新栽的的銀柳與高懸着的十二角琉璃宮燈,眉眼冷淡了幾分。
劉采小心窺觑她的神色,心口一涼,完了,陛下這次又沒能讨得督主歡心,但願他不要遷怒于他們這些伺候的人。
一行人行至養心殿,在劉采的高聲通傳中,許迦葉孤身一人進入殿內,繞過了地上擺放着的幾個木箱,走至李硯辭對面站定。
李硯辭正伏于案上作畫,聞聲擡頭笑望她,不待她行禮,便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溫聲道:“你來了,過來瞧瞧我的這幅畫吧。”
許迦葉的手被李硯辭攥得死死的,甩脫不得,只能随着他的腳步走到了桌前。
桌上擺着一幅即将完成的畫,畫中的人立于一株銀柳下,緋衣鸾帶、眉眼含笑,手裏捧着一只白色的山雀。
許迦葉眉眼愈發冷淡,眼中的冷漠深不見底。
李硯辭放緩了聲線:“我曾厭惡全天下的燈,但現在我想明白了,無論那些尋常的物件于你而言蘊藏着怎樣割舍不下的過往,我都可以忍耐,只要是你需要、你喜歡的,我都願意雙手奉上。”
許迦葉将視線轉向李硯辭:“敢問陛下在忍耐什麽?”
在她看來,他既無必要,也無資格。
李硯辭擡手輕撫畫的一角,看向許迦葉的目光複雜至極,迦葉啊,他在忍耐妒火,忍耐那足以将他整個人都焚燒殆盡的妒火。
“我把宮道兩旁的燈都換了,以後你夜間出行能方便許多,還有銀柳,你是偏愛銀柳的,我記得你院中的那棵是你親手栽種的。還有這幅畫……”李硯辭拿起毛筆,在畫中山雀的眼睛上又添了一筆,畫中的小白團子愈發活靈活現起來,“你喜歡嗎?”
“陛下想知道臣的想法嗎?”許迦葉後退了一步,輕聲道,“臣突然能夠體會朝中官員對東廠的感受了,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令人不寒而栗。”
“迦葉,我沒有監視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如何才能讓你開心,如果我的所作所為讓你不舒服了,我可以改。”李硯辭側過身想要去牽許迦葉的衣袖。
許迦葉避開了他的手,快步走至初進來時的位置,與李硯辭隔桌相對而立,眉眼已恢複了慣常的溫和。
“陛下無需做出任何改變,只要您願意放過臣,一切便迎刃而解。”
“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李硯辭的眸光晦暗了幾分,沉聲道,“下次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我可以等,但我絕不會放手。”
許迦葉眉眼間的溫和漸漸淡去,她冷笑了一聲:“那臣就直說了,陛下的一言一行都令臣如芒刺背,您的懷疑、窺伺和折辱令臣痛苦無比,臣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一切究竟何時才能結束。
“陛下不必等了,臣永遠都不可能接受您。那些說愛能止痛的人是值得同情的,他們只有欺騙自己是樂在其中的,才能在漫無邊際的痛苦中勉強活下去。但臣寧願痛苦,也要保持清醒。”
李硯辭沉默半晌,緩步走到許迦葉面前,直視她的眼睛:“你所恐懼的悲慘遭遇,我發誓絕不會讓其在你身上發生,你想要的一切,我都願意盡我所能給你。難道我對你的心還不夠真嗎?”
許迦葉垂下眼簾,神情無悲無喜:“臣恐懼的早已發生了。臣不想在雅集上被您像狗一樣按倒在地,不想被您按在床上欺辱,不想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您箍在懷裏掙脫不得。
“難道臣應該感激陛下沒有把臣鎖在宮中日夜奸|淫嗎?多麽深沉而偉大的愛啊,陛下是天潢貴胄,臣不過是您的家奴,但您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叫臣淪落到最凄慘的境地中去。”
李硯辭心如刀絞,別開視線不忍去看許迦葉的神情,他将手輕輕搭上了許迦葉的肩膀,語帶哽咽。
“我從未想要輕賤你,你在我心裏比我自己高得多。我傷你至此,你恨我是應該的,我保證以後絕不會再犯。”
許迦葉擡眸定定看了他一陣子,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語氣極為輕柔。
“陛下,您改不了的,您改得了自稱,改不了性情,您已經習慣了居高臨下地俯視,習慣了把雷霆視作恩賜。就比如今天,您下意識地便覺得沒有邊界的注視是愛的表現,覺得沒有強要臣便已是善待臣。
“也許您對臣的心是真的,但臣無法說服自己去接受這樣一份裹着毒藥的愛。要怪……就怪這個時代吧,皇權造就了您的至高無上,但人得到一些東西,就注定會失去一些東西。陛下,放過臣吧,這對我們彼此都好。”
李硯辭面色幾度變換,緩緩放下了搭在許迦葉肩膀上的手:“你以前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麽多的話。”
“陛下想通了嗎?”許迦葉輕聲道,“臣今日已把能說的話都說盡了。”
李硯辭神情莫測地注視了許迦葉良久,像是要從她的眼睛一直瞧到她的內裏去:“我在想,為何偏偏是今天。”
許迦葉神情平靜:“話到了此處罷了。”
“是為了薛柏清嗎?我實在無法忍受你好不容易對我說了這麽多話,卻字字句句都是為了旁人。”李硯辭輕聲呢喃道,猝不及防地擡手撫摸許迦葉的臉,指尖劃過了她的眼睫。
許迦葉欲要閃躲,卻被李硯辭牢牢按住了肩膀,他的手指修長而溫熱,令人汗毛直豎。
她冷聲道:“這便是陛下所說的絕不會再犯?您是怎麽突然想到他的,臣想不明白。”
薛柏清,什麽薛柏清?他們方才有一個字提到了他嗎?李硯辭又在發什麽瘋。
李硯辭低笑了一聲,俯身逼近她:“你可以不愛我,但我也不會允許你愛別的什麽人,更不會容忍旁人觊觎你。你察覺到薛柏清對你的企圖了,對嗎?他才華橫溢、志存高遠,你心底裏是不是也是喜歡他的,你險些就把我騙過去了。
“你想讓我不再愛你、放下妒忌之心,可我做不到,我就是要他死。你大抵沒有想到,薛柏清也只是看上去幹淨罷了,他原是該死的。”
許迦葉怔了一瞬,看向李硯辭的目光裏滿是不可置信:“你真應該去治一治自己的疑心病。”
李硯辭箍着許迦葉的腰将她帶至那幾口箱子前,把蓋子一個接一個地掀了起來。
箱子裏摞滿了畫卷,李硯辭拿起一卷,将其展開在許迦葉面前,聲音森冷。
“薛柏清有一間屋子專門用來放這些畫,其中有不少還是在他的卧房之中搜到的,不知被他用來幹了多少龌龊事情。他竟敢如此亵渎于你,我定要把他千刀萬剮!歇了你的心思吧,你救不了他。”
許迦葉瞳孔驟縮,顧自從箱子中拿出了一卷展開,不過看了一眼,便如同被燙了手一般将其扔在了地上,指尖微微顫抖。
這确實是薛柏清的筆跡。若不是服了藥,她可能立時便會嘔出來,什麽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今天可算是明白了。
李硯辭見許迦葉面色難看至極,知道她對薛柏清哪怕再有好感,此刻大抵都化作飛灰了,放緩了語氣道:“有些人面上光風霁月,內裏不知何等龌龊不堪,你不要被他們騙了。我會把這些畫燒掉,你不用擔心。”
其實箱中大多只是尋常的肖像畫,但有這麽幾幅被他擺在上面,已足以令許迦葉想起薛柏清就惡心了。
許迦葉把地上的畫拿起來撕了個粉碎:“請陛下現在就把它們燒了吧。”
“你不信我?”李硯辭蹙眉。
許迦葉冷聲道:“有些人面上光風霁月,內裏不知何等龌龊不堪。”
李硯辭輕嘆了一聲,把劉采叫了進來,讓他遣人把木箱搬到殿外的空地上,順便把火折子拿過來。
劉采領命而去。
片刻後,李硯辭與許迦葉一同走了出去,他從劉采手中接過火折子,命放下箱子的宮人們退下。
許迦葉朝他伸出手:“請讓臣親自燒吧。”
李硯辭溫聲道:“還是我來吧,你離遠一些,別被煙熏着了。”
許迦葉依舊伸着手,她實在想把薛柏清拖過來一塊燒了。
李硯辭拗不過許迦葉,把火折子遞給了她,在火光驟起、煙霧升騰之際,牽着許迦葉的衣袖與她一同站遠了一些。
“我為你殺了薛柏清,你會開心嗎?”李硯辭輕聲道。
許迦葉注視着火光,聲音平靜:“陛下,請不要告訴臣,您流放他是為了臣。薛柏清私德有虧、公義無礙,臣再是惡心他,那也是我們之間的事,臣不需要陛下為臣出頭,更無法給您任何回應。
“陛下此番行為會令天下士人寒心,他們不會想到其中有更荒謬的緣由,只會以為薛柏清是因力主變法才淪落至此,長此以往,願為衆人抱薪者百不一存。”
李硯辭定定地看了許迦葉許久:“你是在為薛柏清說話嗎?我沒有想到,他都那樣對你了,你還是放不下他。”
許迦葉蹙了蹙眉,他懷疑李硯辭是不是根本就聽不懂人話:“臣不是為薛柏清說話,臣是為江山社稷說話。”
李硯辭此舉影響深遠,士林風氣爛到底便難救,他不會覺得他讓她擔了這因果,她會感激他吧。
還不如她來設計薛柏清意外死亡呢。
李硯辭突然笑了起來,看向許迦葉的眼神複雜至極:“這是薛柏清曾說過的話,你們還真是心意相通啊。我在你心裏難道就比旁人低賤那麽多嗎?他們怎樣對你,你都能原諒,卻連一絲一毫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我實在是好奇,你能為薛柏清做到何種地步。”
話音未落,他逼近許迦葉,趁其不備将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朝殿中走去。
許迦葉拼命掙紮,臉色蒼白如紙:“放臣下來,陛下永遠都是這樣,讓人不知道說了哪句話就會惹怒您。您先前才發過誓,現在便已經忘了嗎?”
李硯辭冷笑了一聲,步履不停:“你不是把它當成笑話聽嗎?你棄如敝履的東西,我也不會珍惜。”
許迦葉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距床榻越來越近,心不住地往下墜,掙紮得愈發劇烈:“那是因為你根本就不值得信任,幸而我從未對你抱有期待,你簡直是個瘋子!”
李硯辭将她緊緊箍在懷中,放倒在了床上,欺身而上,目光壓迫感十足,雙目充血,隐帶癫狂。
“是,我瘋了,我早就瘋了。告訴我,我到底有哪裏比不得他們?你為何唯獨對我如此殘忍?李悼、薛柏清,你誰都想救,迦葉,吻我,你主動吻我,我就饒了他們。”
許迦葉渾身不住地顫抖着,強作鎮定,冷聲道:“你活在自己的臆想裏,聽不進去人話,這世上我誰都不愛。”
“騙子。”李硯辭手指擦過許迦葉的眼睫,将眼尾的紅暈揉作更深的豔色,他另一只手扣在許迦葉的腰上,無視了她的推拒,俯身啄吻了幾下她的嘴角,繼而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許迦葉只覺得一塊巨石壓在了她的身上,讓她喘不過氣來,李硯辭的身軀滾燙無比,她如同被架在火焰上灼烤,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可無論她如何掙紮,都無法從這塊巨石下逃脫,李硯辭也沒有要放過她的意思。
他的手在她的腰間游移,撬開了她的唇舌,攫取了她本就所剩無幾的氧氣,每一次的唇齒糾纏,許迦葉都難過得想要落淚,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那就一起死吧,死之前,她要先把李硯辭送下去。
刀鋒入肉的聲音驟然響起。
等許迦葉回過神來時,黏膩的水聲已不知在何時止息了,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血腥味,液體滴落在衣服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李硯辭的唇依舊緊貼在她的唇上,可轉瞬之間他就撐起了身體,朝床邊噴出了一口鮮血。
許迦葉看向李硯辭腹部插着的短刀,神情有些恍惚,她想動一動手指,卻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脫了力。
是她沖動了,在不恰當的時機動了手,可惜了,但凡她還有一點兒力氣,捂嘴補刀總好過坐以待斃。
李硯辭見許迦葉眼神發直、一動不動,不由心下一驚,他身體前傾,擡手撫上了許迦葉的臉頰:“迦葉,回神,不要吓我。”
許迦葉只是怔了半晌,看在李硯辭眼中卻仿佛天降一道晴天霹靂,他高聲道:“劉采,快去把陳太醫和張太醫都召過來。”
劉采小跑入殿,看到李硯辭身上插着的短刀時差點兒暈了過去,陛下怎麽在督主面前也收不住瘋勁兒啊。
李硯辭語速極快:“快去傳太醫,迦葉發病了,再去叫幾個宮女過來,朕現在這種情況攔不住她。”
劉采立刻領命,一路跑出了殿外。
李硯辭将視線轉向許迦葉,撫了撫她的鬓發,輕聲道:“不要怕,你會好起來的,留在這兒,我來照顧你。”
許迦葉頓覺毛骨悚然,李硯辭不必非得處死她,他喜歡她這副皮囊,自有無數種法子可以折磨她。
而他在這種時候竟還要占據道德制高點,找了一個她病了的借口,擺出一副為她好的姿态,想把她困在這裏。
“我沒有病。”許迦葉氣若游絲地道。
她稍稍恢複了力氣,勉強支撐起身體想要下床,卻被迎面而來的六個宮女擋在了床上。
看見他們手上拎着的絲綢帶子,許迦葉瞳孔驟縮,大腦一片空白。
她明明有無數話可以說,可不知為何,只不停地呢喃着“我沒有病”。
“不要綁她!”李硯辭臉上毫無血色,沉聲道,“你們不要碰她,把她擋住就好,千萬不要讓她跑出去。”
許迦葉本就渾身無力,自然沖不破人牆,脫力之下快要倒在地上,宮女們連忙上前準備攙扶她,李硯辭快他們一步,不顧傷口處傳來的刺痛,攬住許迦葉将她抱到了床上。
“張太醫就要來了,他會給你開藥的,你不是最信任他嗎?藥喝了,我們就好了。”李硯辭柔聲哄着,不忍去看許迦葉那雙混沌無神的眼睛,只一眼便別開了視線。
“我沒有病,我沒有……我不吃藥,我要求做精神鑒定,如果你們繼續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保留……保留提起人身自由權糾紛訴訟的權力。”許迦葉斷斷續續地說着,語氣極為認真。
李硯辭見許迦葉又作谵語,心中一恸,落下淚來,他今天真是被妒火沖昏頭腦犯了失心瘋了,竟害她至此。
李硯辭只敢順着她說話:“不吃藥,我們不吃藥,閉上眼睛睡一覺吧。”
“我不睡覺,不打鎮定劑。你們都是許鴻卓的走狗,律師……我要找我的律師,我申請撤銷許鴻卓的監護人資格。”
“好,我們不睡。”李硯辭将許迦葉攬在懷裏,他仰着頭,不願讓眼淚滴在許迦葉的身上,眼淚順着下巴一路流到了脖頸,他的心涼透了。
等劉采帶着兩位太醫進來時,李硯辭只覺得自己的血和淚都要流幹了。
“快給她看看。”李硯辭命宮女們先退下去待命,疾聲道。
劉采深谙勸說之道:“陛下,您還是先包紮一下吧,您要是倒下了,旁人哪有假您那份體貼督主的心?”
李硯辭目光始終注視着許迦葉:“張太醫,你快過來給她看診,她剛才不住地谵語。陳太醫,你過來給朕包紮。”
陳太醫對李硯辭身上插着的刀見怪不怪,快步走到他身邊,小心地道:“陛下,請您把頭轉過來吧,臣也好為您處理傷口,不知方才掌印話裏可提到了那一位?”
李硯辭搖了搖頭,陳太醫為他拔刀,他卻連悶哼一聲都不曾有,語氣依舊平穩,聲音極輕:“她說自己不吃藥、不睡覺,還說了一些朕聽不懂的話。”
話到此處,他讓陳太醫先停一下,随手按住傷口,命劉采拿來了紙筆,在紙上寫下了“許鴻卓”三個字,說道:“遣人去查和迦葉有過交集、名字的讀音是這三個字的人,犁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
她用上了“走狗”這個詞,可見這個人是害過她的。
劉采恭聲領命。
陳太醫繼續為李硯辭包紮,試探着問道:“陛下,敢問督主發病前可受了什麽刺激?”
李硯辭聲線微微顫抖:“朕……”
“自然是陛下逼瘋的。”一聲冷笑傳來,張太醫的手搭在許迦葉的脈上,只說了一句便垂眸不語了,神情平靜,似是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多忤逆犯上。
李硯辭卻沒有訓斥張太醫,他看了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注視着床頂的許迦葉一眼,緩緩阖上了眸子。
陳太醫見狀,心下已有幾分了然,長嘆一聲,輕聲道:“陛下,掌印便如那風中殘燭,挨過一日,才有一日的光景,請陛下憐取眼前人啊。”
張太醫又是一聲冷笑:“沒有把人逼死,已經是陛下高擡貴手了。”
李硯辭聽他提到“死”字,語氣驟然沉冷:“你以為她護着你,朕便不敢殺你嗎?”
話音剛落,他看向許迦葉,見她仍靜靜躺在那兒,心頭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鈍痛。
張太醫放下搭在許迦葉脈搏上的手,從自己的藥箱中取出了一個青色的瓷瓶,遞給了一旁的劉采,冷聲道:“請陛下看看這藥吧,掌印每日都得吃三枚,才能勉強支持着面聖。”
李硯辭從劉采手中接過瓷瓶,從中倒出了兩枚丸藥,将其中一顆遞給了陳太醫。
張太醫的聲音傳來:“掌印每每思及陛下便渾身顫抖、嘔吐不止,這藥是臣調配了許久的,依臣之見,若想保全她的性命,陛下還是離她遠一些為好。”
李硯辭握着瓷瓶的手一緊,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整個人立時萎靡了下去,陳太醫與劉采忙上前攙扶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
張太醫見此毫不同情,扭頭對陳太醫道:“陳太醫,等你為陛下包紮完了,也過來為掌印把一把脈吧,我縱有靈丹妙藥,也救不了被百般磋磨蹂躏至此的人。
“依我看,不如趁着她無知無覺将人埋了,也好過留在這世上受苦,到了黃泉,自有公主顧惜她。”
“你……”李硯辭擡起手指向張太醫,“來人,把這個口無遮攔的東西給朕拖出去杖殺。”
就在劉采欲要開口勸說之際,沉默了許久的許迦葉突然呢喃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可若不是我,你又豈會……你是因我而死的。”
“迦葉,你醒了?”李硯辭忙起身坐到許迦葉身旁,卻見她的眼睛依舊毫無神采,他心中大恸,像觸碰易碎的瓷器一樣輕輕碰了一下許迦葉的臉頰,“你說的是誰?不要擔心,我不殺張太醫。”
張太醫心下長嘆了一聲,她說的是公主啊,她認為是自己激發了公主的奪嫡之心,害他在戰場上送了命,常以此自苦。
他方才不該提到公主的。
李硯辭見許迦葉毫無反應,再一思量,以為她說的是薛柏清。
他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強自壓下心頭酸楚。
“我會讓薛柏清全須全尾地活着,只要你能好起來,我立時便讓他官複原職,什麽金口玉言不可更改,我不在乎,我這就讓他來見你。”
李硯辭想牽起許迦葉的手,她的關節處卻是僵硬的,他半蹲了下來,将許迦葉垂在床邊的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對劉采道:“去把獄中的薛柏清提出來,給他收拾得齊整些,兩刻鐘內朕要見到人。”
劉采領命退下了。
陳太醫上前一步小聲道:“陛下,請讓臣繼續為您包紮吧。”
李硯辭緩緩将許迦葉的手放下了,輕聲道:“你們先為她看看。”
血流盡了又如何?
許迦葉棄如敝履的東西,他也不會珍惜,他這條命亦然。
張太醫對陳太醫道:“我們斟酌一下,先開個藥方出來吧。”
陳太醫點了點頭,走到許迦葉身邊為她把脈。
薛柏清被帶至養心殿時,宮人們正在打掃殿外紙張燃燒過後殘餘的灰燼。
他視線略過,神情波瀾不起,随劉采走進了後殿的卧房。
擡眼望去,李硯辭坐在床榻邊,眉眼沉凝、臉色難看至極,距床一丈之處站着兩名太醫,一位神情淡漠,一位向他微微颔首。
他上前幾步,行了一禮,嗓音清冽:“草民參見陛下。”
李硯辭冷着臉打量薛柏清,只見他一襲月白長衫,鎮定自若、眸若霜雪,不見狼狽之色。
倒也不必收拾得如此齊整,令人生厭。
“近前來,和她說說話。”他沉聲道。
和誰說話?薛柏清緩步走至床榻邊,視線掃過床上的人,呼吸仿佛在剎那間停滞了,沉穩與鎮定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踉跄着半跪在了地上,伸手想去碰許迦葉的手腕。
先前見面的時候她還會說會笑,為何如今成了這副模樣?
一道悶響聲響起,緊接着便是瓷器摔落在地的聲音,一道兩指寬的血痕從薛柏清的額頭上蜿蜒而下,傾刻間将他的半邊臉都染紅了。
李硯辭收回擲出杯子的手,眸光晦暗、聲音冷冽:“你敢碰她一下,朕就剁了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