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雨水自蒼穹墜落。
長街上雨傘林立。日本“気遣い”*的社會規則潛移默化地将明豔色彩抹去, 俯瞰,只有黑白灰。
人群攘來熙往,頭頂鋪開深色傘面。
如同一場溪水般流動的、巨大的葬禮。
天臺之上能瞭望到遠處的商業街。事故過後短短兩天便重新開業, 霓虹燈光映亮夜幕,也讓雨水無處遁形。
自光中落下, 像成千上萬根銀針。
米花町杯戶購物廣場中央,未修繕完畢的摩天輪熄着燈, 底座堆滿了慘淡的白菊。
葉瓣寥落。
少年抱膝而坐。
他将臉部埋在圍起的手臂之間,雨水砸向天臺平坦的混凝土地面, 水汽氤氲。
血脈鼓動, 不知名的東西像是在血肉骨骼中穿梭。
一個奇聞怪談中才會出現的世界在他身旁駐足,投以注視, 并輕輕撕破帷幕。
向他顯露出——真實。
于是磅礴而洶湧的黑紅色彩自身體深處騰出, 他像一只突然被投入黑暗森林的雪白兔子, 顫顫巍巍滾做一個毛團, 四周陰影下亮起數只幽深的獸瞳。
第一匹狼終于按耐不住, 打磨爪牙撲來,在獠牙撕裂兔子脖頸那刻驟然被撕裂貫穿,倒在血泊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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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響在腦內中炸開。
那兔子的身體裏, 才是真正的野獸。
從未見過的、扭曲的怪物從四面八方湧來, 在逼近那刻被從他身體中伸展而出的東西撕成碎片。
少年面容驚懼,惶恐地去拉拽自己新生的‘骨骼’, 手心霎時間血肉模糊。
腳步聲自前方而來。
高挑的男人站在不遠處, 白發被雨水淋濕。
“看來那些東西都是為你來的?有意思, 你到底是什麽。”他勾起眼罩。
少年自湛藍的眼眸中看見了自己。
蒼白、近乎病态的消瘦, 兩天未攝入任何食水讓他面容上籠罩着一層消之不去的恹色。
但嫣紅的紋路卻自眼下生出,在他皮膚之上蔓延, 如血初生。
扭曲着将他層層包裹的黑紅氣體中,忽得浮現出一道似人的身影。
再熟悉不過的……幻覺。
那人自後方将他環抱,相貼處唯有冰冷。一模一樣的黑色卷發交疊,猶如血脈相連。
“松田伊夏。”他在耳邊低聲說。
“我[——]你。”
呼吸驟然卡死在喉間,窒息感如潮水包裹全身。
——*松田伊夏倏地驚醒。
窗外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合着他急速跳動的心髒,擂動不息。
黑卷發的男人立于窗下,一道閃電照亮他已經接近半透明的臉,嚴肅到近乎冷硬的神情在空氣裏消散。
少年坐起來,輕咳兩聲,伸手揉了揉自己不太舒服的脖頸。
暴風雨來了。
……他總感覺自己每次出門,好像都會出點事。
身邊的床鋪上鼓起一個小包,男孩在柔軟的被褥間呼呼大睡。
松田伊夏輕聲站起。
障子門外是寬敞的屋檐,圈出一片可供客人圍坐欣賞庭院的空地。
他伫立于庭內,夾雜雨水獨特潮濕氣味的空氣鋪面,偶帶雨絲,為黑卷發鍍薄薄一層濕潤。
猩紅火星在指尖閃爍。
挾着煙管,松田伊夏百無聊賴看着被風刮得東倒西歪的樹枝。
雨水像來自于三年前的夜色。
雷暴同雨聲一起掩蓋一切聲響,變成另一種模樣的萬籁俱寂。
他忽得聞到絲縷淺香。
一開始是酒香,混着甜腥。尾調同夜晚的風般冷冽。*
帶着這股氣息的修長手指自後方伸來,不容置喙地掐滅煙頭。
于是那原本淺淡的香攜侵略性襲來,密不透風将他包裹。
金發男人斂眸。
煙已燃至一半,掐滅煙頭時他指尖被烙出紅印,刺痛滾燙。
五指連心,他心髒同手指一樣生出煙疤。
指尖帶着燙意,過短的煙讓他在将其從少年唇齒間取下時,無可避免地蹭過嘴唇。
柔軟而冰冷。
恰好撫平指腹的灼熱。
“少抽煙。”
只片刻停頓,安室透很快抽回手。
合上走廊盡頭的窗時,他便看見檐下缦立的身影。
黑色的真絲睡衣單薄,一件偏制服設計的外套搭在他肩上,背影寥落。
沒有那側漂亮明豔的豔紅眼眸點綴,他身上只餘黑白二色,像是電影中缺幀的畫面。
整個世界在此處唐突沉寂。
他指間挾女士香煙,纖長的細管遮蓋了所有本屬于“香煙”的男性的成熟,被拉長成一種雨幕之下的冷豔。
擡步上前。
貼得太近,少年身上的涼意透過兩人之間單薄的幾層布料絲絲滲來。
紫灰色眼眸微暗。
他腳步後撤,準備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後脖一緊。
一只蒼白骨感,如薄冰的手伸來,勾住他的領口。
發力,安室透腳步一跄,原本只是虛籠的身體瞬間緊貼在一起。
松田伊夏回眸。
恰是那只紅寶石般的右瞳,劃破夜幕,在半空擦出比煙芯更灼眼的星火。
他貼近,惡劣地朝着男人吹出迷蒙的煙霧。
清涼的薄荷味自兩人靠得太近的唇和鼻尖散開。
這個距離同接吻只隔着一層如紗的帷幕,他能看見少年眼眸中每一處紋路,是每個人、每個生物都獨一無二的奇跡。
只要有誰将自己往前輕推,就能撕破薄紗。
但誰都沒有邁出這步。
松田伊夏從胸膛中熨出低低的笑意,聲音帶着被煙熏出的沙啞:“你再這樣,我就要以為你真的愛上我了,親愛的……偵探。”
尾詞故意抵着舌尖。
他見好就收,松開手。
指尖夾雜煙草的木香卻殘留在男人的衣領上,彌久不散。
安室透瞬間從一場無邊的雨中抽離。
男人轉身離開,先一步穿過門扉。
走廊昏暗,不遠處的自動販賣機是唯一光源。
松田伊夏那層堅冰般冷淡的殼好似融化在溫暖的室內,又被一層輕佻頑劣的似笑非笑取代。
“安室先生,表情怎麽這麽嚴肅?”他走在後面,見對方表情在淺光中籠着一層冷硬,不住調笑。
對方腳步不停。
他幾步追趕至身側,略微探頭,毫不掩飾自己笑意中的惡劣興味:“不會還在為晚上溫泉的事情生氣吧?”
安室透面色不改。
“別生氣了~”說話間,唇齒之下一片猩紅。
松田伊夏将幾縷随動作散下的黑發別至耳後,半哄道:“為了你我可是和他們都斷了,幹淨利落,這下你沒什麽可生氣的了吧?”
——他可是直接叛逃了!
金發男人腳步頓時停滞。
品味着對方口中的‘他們’,安室透冰冷的面容上終于壓抑不住地洩出一絲愠怒。
他原本只是因為剛才太過界,想點到為止。兩人各自回房,今夜就此相安無事。
但是少年太會用一些甜言蜜語輕易引起別人的情緒,尤其是怒意。
安室透驟然想起那晚聽到的情況。
所以當時那邊另一個不顧對方在打電話,亂動手腳的家夥,是正因突然被‘甩’而生氣?
之後呢?
——少年穿着對方的衣服離開,甚至兩天都沒有回家,到底是因為懶得往返,還是因為所謂分手時糾纏的意亂情迷。
男人用力阖目。
迄今為止松田伊夏給他的印象太過恣意随性,就好似向來不懂什麽事情只有真正交心交意的人才能做一樣。
比他還像一個無所謂道德、無所謂身體的組織成員。
走廊不遠處的門被推開,發現自己旁邊床上的‘室友’不見蹤影後立刻下床出門的江戶川柯南在看見少年那刻頓時松了口氣。
男孩給自己找了個蹩腳的‘想喝飲料’的借口,于是松田伊夏同他一起走向盡頭的自動販賣機。
安室透目光晦暗。
連一年級的小孩,都知道審時度勢,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拉拽他遠離自己這個危險源。
偏偏那家夥本人卻不斷試探邊界。
根本不知道什麽叫适可而止。
松田伊夏站在後方,看江戶川柯南墊腳去選自動販賣機裏琳琅滿目的飲品。
轉頭,卻見男人自不遠處走來。
他本彎起眼睛想出言招呼,呼吸卻和話語一起卡在喉嚨中。
在男孩專注于販賣機時,安室透逼近過來,在對方看不見的身後,用力鉗住少年的下颚。
手指都因為用力,陷入他臉側柔軟的肉中。
只有口型,聲音被掩蓋在江戶川柯南選中商品後機器‘滴滴’的提示音中。
男人道:“小騙子。”
只會甜言蜜語的小騙子。
剛才說的那番話好似真的‘金盆洗手’,實際上身上還留着紅印,脖子上還圈着屬于別人的頸環。
如果他真的在乎自己這個所謂的、現在唯一的約會對象,那何以用這麽無所謂的姿态一而再地來越過邊界。
其實松田伊夏根本誰都不在乎,甚至不在乎他自己,好似人生就只有‘及時行樂’四個大字,只要誰讓他燃起興趣,就能飛蛾般撲火而去。
然後又拍拍翅膀,利落地抽身離開。
他手指收攏,攜着壓抑許久的怒火,卻又意外的……克制。
松田伊夏毫不掩飾自己眼眸裏的欣賞。
成熟的人才會在燃燒的迅猛的情緒之間套一把克制的枷鎖,也只有被關在囚籠裏的野獸在掙脫那刻才最迷人。
在江戶川柯南彎腰去拿那瓶果汁時,安室透收回手,拉開兩人的距離。
他沒有在孩子面前調情的愛好,适時‘偃旗息鼓’。
在轉身的下一秒,松田伊夏卻倏地拉住他的手腕。
背部砸在牆面上,他帶着笑意逼近過來,耳垂瞬時濕潤刺痛。
紫灰色的眸子驟然緊縮。
他只能看見對方黑卷發絲,撫過下巴、落在脖頸間時是一片癢意。
而面前不遠處,已經拿上飲料的男孩馬上就要起身轉頭。
只餘幾秒。
男人立刻鉗住懷裏那人的雙臂,想将人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