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當夜,他們是借宿在當地人家裏的。
這是個小小的村莊,房屋大多是木質二層小樓,剛剛三月,天氣還沒完全回暖,房間角落裏堆放着整齊的木材垛,明亮溫暖的火塘燒的正旺。
外面的車隊還在陸續整理東西,車燈吸引來了不少昆蟲,撞在車身上噼裏啪啦的。這裏多的是數不清的飛蛾和吸血的螞蟥,副導演鄭俊原本站在樹下指揮工作人員搬東西,結果還沒兩分鐘,頭頂就掉了好幾只軟趴趴的蟲子,當即表演了一段霹靂舞。
衆人笑完了才反應過來去看自己身上,頓時驚呼一片,都開始手忙腳亂地往身上拍打。
只有從小在這裏長大的瑪洛習以為常,幾步跑過去幫鄭副導弄掉了身上的螞蟥,又提醒大家要穿好衣服,盡量不要裸露皮膚,這裏太靠近山林,蟲子會非常多,晚上睡覺也要注意。
大家面面相觑,臉色都不太好看,葉天澤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房間裏也會有嗎?”
“有的哦。”
瑪洛見多了被蟲子吓哭的游客,很好心地安慰他,“只是蟲子而已,多注意一下就好了。”
一旁的鐘宜看起來倒是不太害怕,只是略有點嫌棄地繞過地上那些軟體蟲子,用力拍了一下葉天澤的背:
“沒出息,怕什麽啊,你看小羊就很淡定。”
葉天澤立刻看向黎洋,發現黎洋果真沒什麽害怕的表現,只是把沖鋒衣的領口拉到了最上面。
他顯然有點郁悶,“小羊,你怎麽不怕的?”
黎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解釋道:
“我之前拍《山野》的時候要在山林野外取景,在那邊住了好幾個月,也是這種蟲子多的環境,早習慣了。”
“哦,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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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天澤恍然大悟,一邊躲着蟲子往他們今晚的住處走,一邊随口道,“怪不得你和沈聿白都這麽淡定。”
他說完就進了屋裏,院中,黎洋下意識地看向了沈聿白。
車隊末尾的車燈遠遠照過來,白亮的光下好像什麽東西都會變得無所遁形,夜風送來植物的味道,黎洋只和沈聿白對視了一瞬就躲閃般地垂下了眼睛,他有點尴尬地沒話找話:
“以前,在山上住的時候,雖然蟲子多點,但是也挺有意思的,對吧……”
沈聿白深黑的眼睛像一汪潭水,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注視了黎洋幾秒,轉身朝房間裏走。
“進去吧。”
他們住的這個房子就是瑪洛的家,很大,空房間多,剛好可以提供給六位嘉賓住。
從院子裏一進門就是一個當做客廳用的大房間,光線有些暗,但中間火塘裏木柴正熊熊燃燒着,很暖和。
拍攝設備早早就架好了,其他幾個嘉賓已經坐在火邊烤火聊天。
黎洋也走過去坐下,盯着燃燒的火苗有些走神……剛剛的話題讓他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關于他和沈聿白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
他到《山野》的取景地時是夏天,黎洋記得那裏的植被特別繁茂,從一條窄而崎岖的小路開車進山,沿途全是高大的喬木和鮮亮多彩的叫不出名字的花。
劇組的住地在山間一片相對地勢比較平坦的地方,說是住地,其實只是簡單搭了幾個勉強可以住人的潦草房子,草地裏的蟲子很喜歡拜訪他們,會不打招呼地爬到人衣服裏。
黎洋第一次被蟲子爬到身上時吓了一跳,頭發都要炸起來了,手忙腳亂半天才把那只蟲子趕走。皮膚被蟲子爬過的觸感讓人心裏毛毛的,他趕完那只蟲子還不放心,心有餘悸地把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拍打了一遍。
“早說了我們這裏條件差,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來。”
旁邊站着的導演鐘岳平搖了搖頭,給他遞了個防蚊蟲的噴霧,目光裏滿是不贊同,“你說你來吃這個苦幹什麽。”
鐘導對作品要求高,像黎洋這樣新人他原本是完全不考慮的,要不是……
黎洋接過那支噴霧,低頭地往自己身上噴了幾下,他嚅嗫着,本想說什麽,旁邊不遠處剛下了戲的沈聿白披着外套,正好一臉疲憊地路過。
“鐘導。”
沈聿白朝鐘岳平打了個招呼,他前一場戲足足從淩晨拍到上午,六個多小時,現在困得要死,目光落到鐘岳平旁邊那個剛來的新人身上,沈聿白想了一秒,沒想起來對方叫什麽名字,只好禮貌地點了下頭。
黎洋手裏噴噴霧的角度一下子就沒控制好,薄薄的水霧斜出去,葉隙中透出的陽光在其間照出來一個小小的彩虹。
他愣了一下,匆匆鞠躬,“沈老師。”
沈聿白原本着急回去休息的腳步就頓住,他朝黎洋看過去,只能看到一個頭頂,蓬松的鉑金色小卷毛似乎在微微發抖,垂下的左手也拽着衣角,骨節都泛白了。
這是什麽意思,怕他?
至于嗎?他名聲也還行吧,又不是什麽難相處的人。
沈聿白覺得有點好笑,“你緊張什麽?”
黎洋聞言擡頭,和沈聿白對視了一眼又飛快移開視線,低聲結結巴巴道:
“不是、不是緊張……”
是喜歡。
畢竟誰見到暗戀多年的人能鎮定自若呢?
黎洋感覺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這是他第一次和沈聿白對話,頭腦有點發空,甚至有點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他仍舊低着頭,但視線裏卻忽然伸過來一只手。
骨節分明,手指很長,中指根部有一顆淺色的小痣,是黎洋在收藏的影片中看到過無數次的沈聿白的手,此時掌心正向他攤開。
黎洋睜大了眼睛,腦中空白了一瞬間,不太明白沈聿白這是在幹什麽。
是、是要握手嗎?
沈老師好平易近人……
他眨了眨眼,擡頭盯着沈聿白的眼睛,呆呆地把自己的手遞過去。
對方的掌心溫熱幹燥,黎洋手指有點抖,他覺得自己幾乎能感覺到沈聿白皮膚紋理的觸感。
只是這點觸感很快落空。
站在他對面的沈聿白很輕地笑了一聲,伸過來的那只手抽出了他另一只手裏拿着的防蚊蟲噴霧。
“想什麽呢,我的意思是讓你把噴霧給我。”
沈聿白說着,往自己身上噴了兩下,這邊蟲子太多,睡前不噴噴霧的話,睡覺的時候就有可能會被蟲子爬到身上。
“啊、啊?對不起,沈老師!”
黎洋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幹了什麽蠢事,他飛快地收回半空中的手,血液急速上湧,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臉頰紅到耳根,支支吾吾想解釋,但是又說不出來什麽。
好在沈聿白擺了擺手,表示自己沒在意,他的目光落在黎洋通紅的耳尖上,心想這小卷毛臉皮還挺薄的,臉紅成這樣,估計未來好幾天都不好意思再和他說話了吧。
他只猜對一半。
黎洋的确很不好意思,但絕對不會不理他。
之後的一段時間都沒黎洋的戲份,但沈聿白每次下戲都能看到這小卷毛站在場邊,抱着瓶蚊蟲噴霧,眼巴巴地看着他。
“沈老師,今天需要噴霧嗎?”
如果沈聿白說要,就能看到黎洋的眼睛立刻亮起來,蹭地一下子站起身,湊到他身邊幫忙噴噴霧。
沈聿白總疑心自己能看見黎洋晃出殘影的小狗尾巴。
就是只害羞但很熱烈的可愛小狗嘛。
房屋外傳來遙遠的風聲,墨脫的寒冷春夜與那個記憶裏的夏日仿佛在此刻重疊。
植被搖晃的影子映在窗戶上,房間內的火光明明暗暗。
那些并不算太久遠的回憶讓人心底的一角變得柔軟而酸楚。
而同樣陷在那段回憶裏的沈聿白此刻正向黎洋看過來,目光像一條暗流洶湧的深河,幾乎要把人拖拽進去。
黎洋的耳邊能聽到心髒一下一下沉重力跳動的聲音,他分不清是誰的。
其他嘉賓都陸續去休息了,房間裏只剩下噼啪作響的火塘在深夜中經久燃燒。
溫暖黯淡的火光裏,他們安靜對坐,誰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