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畏
章五 無畏
寄白石也是拂袖而去之後才考慮到這個怎麽離開的問題,雖然說走就走很潇灑,但游到對岸可能就連師無畏也并不會感覺那麽潇灑,幸好他到江邊時,恰巧有一個和尚下船,送他來的小舟正要回對岸去。寄白石搭上了這趟便船,船夫問他要去什麽地方,他才發現自己沒有什麽固定的目标。他突然笑出聲來:他仿佛又回到一年前私自逃下山,走投無路不說,還遇上之前曾打敗過的仇家,差點就死在那個平平無奇的雨夜。如今他劍不能寸進,又不會做人,這一年真可稱得上毫無建樹,但卻又自由了。
他下了船,信步走進城中。正是華燈初上時候,街頭頗為喧鬧,寄白石目不斜視的穿過人群,走到他喜歡的一家小店。他先要了酒,冰冷的酒液入喉,仿佛一道火焰淌過,凍結的腑髒只覺得溫暖。突然他聽到有人說:“寄少俠,你怎會在此?”
寄白石循聲望去,看到南亭站在門口,禪杖上挂着一串佛珠,仍是那副風塵仆仆的行者打扮。幾日之前他初見此人時,還産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警惕,現在想起來仿佛上輩子的事情,只覺得好笑。他朝南亭招招手,後者走進來,在他對面坐下。寄白石給他也斟上一杯酒:“大師要來一杯嗎?”
南亭搖了搖頭。“是青塵讓你來的?”
寄白石本已熄滅的怒火又蹿了起來。
“我自己有腳。”他氣勢洶洶地說。“想去哪裏,無需受誰的指使。”
南亭道:“抱歉,是我失言了。”他雖覺驚訝,但并不追究,只是微微一笑。“貧僧上次走得匆忙,一直沒有對寄少俠說謝。”
寄白石道:“你謝我什麽?”
南亭道:“多謝你這一年來照顧青塵。”
寄白石簡直想求他閉嘴,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三個字就是奚青塵,哪怕南亭提起他是很自然的。他理當拍案而起,或者落荒而逃,但可能出于一種本能的對修行之人的敬畏,可能是血液裏擴散開來的酒意麻痹了他的唇舌,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甚至沒想起來要反駁。
南亭道:“青塵年少時,争強好勝。焚膏繼晷,誓要做劍上第一。可惜他家傳心法與他禀賦并不相合,後來他練功過度,傷了經脈,一直耿耿于懷。”他一直觀察寄白石神色,便停住話頭。“抱歉,青塵似不曾對你提起這些,那又是我失言了。”
寄白石道:“大師很容易失言嗎?”
南亭:“是貧僧修行不到家。”
寄白石笑了一聲。“無妨。只是你這謝意我無福消受。我已經不會再回那座島上了。大師如果想去的話倒是可以去,不過今天怕是貴同門已經捷足先登了。”
南亭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形便如一座寶塔,黑影将他整個罩住,急問道:“什麽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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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白石愕然,不知道是何處觸怒了這尊大佛,一團混亂的回憶中,只覺得那擦肩而過的印象也不可靠起來。“……我離島時,恰逢一個和尚下船。”
南亭頓足道:“怎會如此!”拿起禪杖,大步流星便朝門外走去。寄白石反射性地站起身,跟上一步又覺得不妥,猶自嘴硬道:“一個老僧而已,有什麽可擔心的?”
南亭厲聲道:“你不該在這時候離開他身邊的。他已經不能用劍了!”
“誰說我不能用劍了?”奚青塵說。他就一次一次地舉劍朝奚長逐沖過去,直到奚長逐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為止。晚上大家都睡了,南亭爬起來,去找奚青塵。他懷着愚蠢的不祥預感,先從水邊找起,結果奚青塵在他找到的最後一個地方,即山頂的古塔。爬上去的時候已是後半夜,露水深重,胳膊腿上都是被蚊蟲咬出的紅點。奚青塵說:“我恨他。”南亭說:“嗯。”奚青塵說:“嗯是什麽意思?”
南亭說:“也許你是可以再用劍的。”
這不是一句廉價的,口是心非的安慰(奇跡總會發生,不要放棄希望!)。南亭年少起就老成持重,十五已經像五十,因此發言比旁人顯得更有分量,無論多麽毫無根據,都不像一個祈禱,更像一個預測。這中間有他的私心。不是對于奚青塵的不忍促使他說謊。他是預見到他自己的命運。
奚青塵哼了一聲。“你又有什麽可着急的?”
他的惡毒膚淺到南亭無法為之生氣。他只感覺可憐。奚青塵今生若不能用劍,他只會覺得惋惜,并不會覺得可憐,但即便到了這個地步,這種笨拙也不是奚青塵應有的。至少是那時候的南亭認為奚青塵所不應有的。因此他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遠方,看發白的月亮完全溶解在暗淡的晨霧中,耐心地等待一個道歉。
又開始了。那種分筋錯骨一般的劇痛,在他四肢百骸裏流竄。說意志,多麽可笑,他全部的意志,僅能夠支撐他不倒下,雖然他其實已經可以倒下了;眼前滔天血海已經消失,耳畔只有自己錯亂不堪的心跳和刀割一般吃力的呼吸。他只是不想承認,漫長的休養生息,從頭開始的空白,失而複得的喜悅,他每一步都足夠小心翼翼,力圖避免重蹈過去的覆轍,他自認為已經對自己的身體了如指掌,直到今天,所有東山再起的躍躍欲試,都在這十倍重返的劇痛中土崩瓦解。到底為什麽?他想。我這次做錯什麽了?還是說我無論做什麽,最終都只會到達這唯一的終點?
一聲巨響,寄白石猛然驚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指關節還痛得要命,好像打了牆一拳,他定了定神,才意識到是自己趴在桌上睡着,夢中一個激靈把短檠揮落。窗外月色出奇的好,透過窗棂在地下浮出淡淡的乳白,他等眼睛适應一會,彎腰拾起燈,油都灑盡了。他摸黑走到櫥櫃跟前,取出一支蠟燭點上,又回到床前。重新明晰起來的視野裏,奚青塵正對他微笑着。
“白石。”奚青塵說,好像覺得寄白石在這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完全不記得他們不久之前還有過争執。“什麽時辰了。”
他似乎是想起身,但連擡頭都吃力,寄白石攬過他肩膀想扶他坐起來,隔着一層單薄的裏衣,立刻發現這具身體的溫熱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将手背貼上奚青塵額頭,不出所料,燙得吓人,于是他當機立斷把此人又按了回去,塞好被角,準備去弄點冷水,起身時卻感到輕微的阻力。他低頭看着奚青塵拽住他衣角的手。
“你在發燒。”寄白石盡量心平氣和地說。
“這我知道。”奚青塵說。“一時半會死不了。左印堂呢?“
他目光實在太過熾烈,寄白石茫然不能領會,半天才想到奚青塵指的可能是那個老僧。“那人斷了一條手臂,受傷很重。你那位和尚師兄把他帶走了,一時半會……不一定死不了。”
奚青塵眨了眨眼。
“這樣。”他說。“我以為我能贏。“
寄白石指出:“你不僅贏了,還幾乎将他殺了。”
奚青塵檢讨:“我當時不能自已。我讨厭別人拿他過去的事情來找我。還有就是因為白石你突然走掉,害得我方寸大亂。”
寄白石:“……騙人。”
奚青塵叫冤:“真沒有,我騙你有什麽好處?你倒給我講講。”
寄白石把頭一梗,嘴唇繃成一條頑固的直線。奚青塵笑了笑,仿佛柴薪一氣燃盡,眼裏那道絢麗駭人的光焰也漸漸暗淡下來。
“抱歉,白石,”他柔聲說,“我想要那把劍。暗陀羅有一把劍,斬斷的神兵利器不知凡幾。我想要見識他的劍。但我怕來不及了……”
寄白石打斷他。“你什麽都不會錯過的。”
奚青塵道:“也許吧。畢竟我已經等了這麽久,連你都等到了。”他閉上眼睛,陷入沉思。“在碰到你之前,我好像沒有這麽急于求成。那時候,見你渾身浴血,幾乎不能動了,還是不肯松手。只要你握着劍,他們便不敢上前。恐怕你那時候根本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六識俱滅,唯餘劍在。我想怎麽有這樣的人……”
寄白石:“讓你感到放心嗎?”
奚青塵:“是呀。白石不會碎。我折過一次,就脆了。”
他聲音慢慢低下去,終于輕不可察。寄白石聽了一會他細微的呼吸聲,将那只手放回被中,細長的骨節幾乎凍成透明。他在門口停下步子,并不回頭,漠然地聽着奚青塵颠三倒四的夢呓。(“南亭。你為什麽不用劍了?你在劍上早已遠勝于我,有朝一日或許也遠勝過他。你放棄劍,是想看他的劍在我手裏斷絕嗎?”)
師無畏一回到望江樓,就覺得不對。這本是一個乏善可陳的下午,還沒到飯點,店內收拾得幹幹淨淨,長凳疊起來靠在牆邊,剛灑過水的地面泛着支離破碎的虹彩,夥計早已溜號,掌櫃在櫃臺後打盹。唯一可稱得上與這景象有點扞格的,就是樓梯旁站着的那個和尚。這當然不是說和尚出現在酒樓,就是多麽天理不容的事情。這個和尚就算在和尚中也極其地出衆,部分因為他的體型,還有部分則是師無畏的錯覺:那和尚朝他轉過身來時,他有一瞬間覺得對方手中握的是一柄劍。
“敢問大師法號?”
那和尚道:“貧僧南亭。施主可是師無畏?”
師無畏點了點頭。“大師難道是為我而來的嗎?”
南亭道:“正是。”他單刀直入。“施主與奚青塵有一戰之約,還記得嗎?”
師無畏道:“記得。”他走到放着茶壺的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的傷好了?”
南亭道:“沒有。不如說反而更差了。”
師無畏:“所以他托你來,告訴我約定推遲,或者取消?”
南亭道:“是貧僧自作主張。”
師無畏好奇地盯着他,一瞬間腦子裏掠過很多聯想。但他本着獨善其身的處世原則,沒有繼續發散。這和尚仍舊筆挺地站着,威嚴剛猛,又圓融無礙。你想吃他,都不知道從何處開始下口。
“那不能。”他終于說。“我來此地,本不是為了他。但現在,好像只是為了他。除非你也持劍——你會用劍嗎?”
南亭道:“貧僧不使劍。”
師無畏:“這就對了。給你個忠告,大師,離那些使劍的瘋子遠一點,比如你現在的做法,就有欠考慮。”
南亭紋絲不動。“天下劍者多如牛毛,他不過其中之一。施主若追求劍之極限,自然會有比他更好,更強大的對手。”
師無畏泰然自若。“不會的,因為我就是最好,最強大的劍者。”他又謙遜地加了一句。“目前為止。”
南亭:“那你更無須執着于他。”
師無畏道:“執着的是我嗎?”他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倒想知道,如果今日我不允你之請,大師打算如何,在此殺了我嗎?”
南亭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提起禪杖。師無畏全身汗毛乍然一豎。
這種壓力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年輕的時候,他體會得很頻繁;面對銅牆鐵壁般堅不可摧的武林名宿,或者殺人無算的嗜劍餓鬼,他非常喜愛沖破這種壓力的一瞬,感覺自己是一道從內劈破天穹的光束。随着年歲漸長,他自己慢慢變成了這種壓力本身,反之又要面對拔節竹筍般日新月異的少年劍客,去體會當初那種他曾帶給別人的隐隐的刺痛。終有一天他也會被沖破,留下一道無法愈合的創口,直至有一天死于失血過多,他為此做下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而今天這出乎意料的舊夢重溫,不但不使他立刻燃起挑戰的激情,甚至讓他很懷念。那不是殺意,只是一種精純而廣博的力量,如無邊無際大海,沒有他逆水行舟的餘地。他在滅頂之前戀戀不舍地睜開眼。
“如人上樹,口銜樹枝,手不攀枝,腳不踏樹。樹下有人問西來意。不對,即違他所問;若對,又喪身失命。你待如何,對是不對?大師,從樹上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