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階段
第27章 階段
“老秦,未雨綢缪是好事,但也沒必要杞人憂天。”
他總是這樣吊兒郎當,散漫得好像天塌下來也無所謂。或者說,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做什麽事、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段昱時都有自己的計劃和目标。從來就沒有他得不到,也沒有他舍棄不了的。
副導眼皮子都沒掀開,只淡淡道,“我沒說什麽,我只是覺得你們不合适。”
可這一點段昱時怎會不清楚呢?退一萬步,其實芙提自己也心知肚明。
但愛情之所以是砒霜,也算是因為有一層蜜果般潤澤華麗的包裝。
所有的事情都随着風波的平息而回到正軌,芙提每天除了擔心今天會不會被批評,就是擔心副導會冷不丁刺她幾句。可等了許多日子,都沒等來已經預料中的指責。芙提不知道段昱時是不是說了什麽,總之他讓她放下心,她便什麽都不管了。
少女時代的馮鷺終于在新年來臨前結束了自己的青春,芙提也理所當然地邁入新的階段。她的青澀懵懂不該再出現在三十歲的馮鷺身上,對演技的要求于是更刻薄起來。
太難了。她咬文嚼字的時候總在這樣想,導致劇組吃年夜飯的時候都沒辦法集中精神在那豐盛的菜色上。
他們這些搞影視的,長年不着家跟着劇組跑都快成習慣了。每年也就這個時候能夠放松一下,明天可能會休假,但如果遇上了場景需要的暴雪天,外套一披,機器一扛,所有人都得上班。所以這會兒年夜飯,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大夥兒都貪戀這點偷來的休閑,格外盡興。
芙提吃完了就開溜,段昱時還被幾個工作人員圍着在敬酒。也不知道他的胃是不是銅牆鐵壁,好像酒精在他這裏只是白水。
等午夜的時鐘一敲,就開始派紅包了。芙提走得早,但沒回去,蹲在小賣部邊上逗貓。還是小樂路過看到她,喊了句芙提姐新年快樂。
芙提說,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別叫姐了。
對方樂呵呵地跑開了,米米也跟着跑開了。
她百無聊賴,等着段昱時工作結束。
只是段老板這樣衆星捧月的人,在熱鬧的時間裏是騰不出閑暇的。那看店的高中生拉閘門的時候還說,姐新年快樂,早點回去。感情又是把她當成沒演好戲被訓話的落魄女演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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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間秦懿在上課,季明信已經睡着了——他從來不過這種儀式感,又不是除夕需要守歲,白白浪費夜晚睡眠。
思緒還沒找到第三個重要的人,周漾司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喂?學長……嗯,新年快樂。”
芙提哈了口氣。影視城這邊的空氣比市中心好很多,天空也就格外明亮,到了冬季也能看見星星。茫茫連成一片海洋,璀璨卻不刺眼。
周漾司在那頭說祝她新的一年能飛黃騰達,說回頭見上面了要給她封一個大紅包。
芙提想笑,也真的笑了,她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還沒結婚,怎麽封紅包啊?”
說完才察覺不對,但已經晚了,聽筒沉默下來。她的心忽然一頓。
很多時候她也并非遲鈍,只是會覺得這樣耀眼溫和的人恐怕對誰都是一樣地好吧,再加上小叔和校友的緣由,她特別一些也是有跡可循的。如果不是太過露骨,芙提并不想把那些善意往愛情的方向引。
“芙提,我……”
她驟然緊張起來,張開嘴想打斷他的發言,卻驚覺沒有資格。
他什麽都還沒說。
于是那人又一次從天而降,一手拿着燃了一半的香煙,另一只手拎着一捆仙女棒,哪怕渾身酒氣也玉樹臨風,一步一步端正筆直地走來,停在了她跟前。
“在跟誰打電話呢?”
那半截被他丢進垃圾桶,眼前人眸中的錯愕已經能夠很好地填補寂寞,有些東西自然也就不需要了。
周漾司顯然聽到了,他假裝沒猜出來,微笑着說,“是不是有人在叫你?那你忙吧,我先挂了。”
商人的天性是獲利,而手段狠辣霸道還是穩妥溫和,都只是一時的選擇而已。還沒到必要的節點,就沒必要吓走還在湖中央游動的小天鵝。
芙提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還好那邊已經挂了電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下意識撒謊,只是單純覺得很麻煩,又或者不想因為自己讓這穩固的利益架構出現參差,于是淡定地告訴他,“是小叔。”
段昱時便沒再問。
他蹲下來,讓她拿着仙女棒,自己在找火機。
芙提湊到他邊上去,印象裏并不記得有這份驚喜。只是那小小卻耀眼的焰火開在眼底的時候,有那麽一個漫長的瞬間,她看見了段昱時眼中五彩斑斓的彩虹湖泊。
他們在這安靜的角落裏接吻,心裏想着各自的容顏,于是那些沒被點燃的煙花都不再可惜。
整座城市都為這新年的來臨而慶賀高歌,而他們在這人聲鼎沸裏相愛,哪怕瞞着世俗,也甘之如饴到死心塌地。
……
芙提躺在床上,一會兒回複着微信裏因為她最近頻頻上頭條而惹來的新年祝福,一會兒注目着一邊立在房門邊上抽煙,一邊回電話的男人。
他在她面前吸煙的次數并不多,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吃糖。只是事後總會點上一根,聞着他也愉悅。
從他嘴巴裏冒出來的昵稱幾乎都沒有全名,不是這個總就是那個董,好像整個京都的權貴都和他有關系,在這夜半時分也要這矜貴的公子哥左右周旋,才能保證明天城市齒輪正常轉動。
芙提聽得倦了,快睡着的時候才感覺到他輕手輕腳回到床上來。
她的煩惱終于有了機會傾訴。她說很讨厭,好像出名了,這個世界所有的寵愛都迎面而來。
那些平日裏對她不甚重視的導師、不怎麽聯系的朋友、同學、甚至曾經的社團同事,都親自發來新年祝福,一看就知道不是群發的措辭,不回不禮貌,回了又浪費時間。
“他們都不是什麽好人。”芙提用了大學四年終于明白,身邊大多數人都是一類群體,“學習上處處喜歡壓別人一頭,看見別人努力會覺得不爽,知道了某某拿到了什麽資源就會嫉妒。我讨厭這些不自律又不甘心的懶惰生物,為什麽人不可以真誠?明明這并不難。”
段昱時捏捏她的手心,“我讀書的時候內卷的人可比現在多,只是當時還沒有這個詞。”
芙提問,“那你呢?”
他只微笑,并不具體解釋。可想想也知道,在這場上升資源關閉後剩餘的資源争奪中,段昱時明顯不在場。他大抵是早早便勝出,連回頭看一眼山腳的雅興都沒有,悠閑且冷漠地漫步在別人觸碰不到的階梯上。
他天生就給人帶來一種壓力——或許在同齡人對人生還沒有定向,甚至不知道如何對山頂賦予意義的時候,他就已經構建出自己的标尺,并且劃好了應許之地。
這樣讓人痛恨又妒羨的人。
段昱時不想看她皺着眉頭為無關要緊的人物心煩,索性端起上司架子讓她琢磨琢磨劇本。
芙提乖乖看了,但心定不下來。問了幾個常規問題,就開始向他探索,“段昱時,你是為什麽拍這部電影呢?”
在他以往的涉獵裏,愛情的因子往往只有一個旖旎的尾巴。像這樣以此為主題,甚至題材毫無出彩之點的劇本,竟然是他精心設計,實在讓人摸不着頭腦。
他靠在床頭,芙提趴在他的手腕邊上。兩人高低相望,不遠的距離,四目相對黏膩成絲。原來戀愛是這樣,不說話的時候也能感覺到對方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沒糊弄小孩,認真地告知:“拍這部電影之前,我觀看了大量的愛情電影,尤其是市面上票房火爆的類型,幾乎是翻來覆去地審閱。我那時突然在想,現代人在觀看愛情的時候,到底是在觀看什麽?”
“我對那些電影裏相同的劇情點進行了總結和分類,發現原來流量密碼是劇情起伏和主演顏值的驚豔。這個時代下,快餐比小火慢炖利潤更大,因為胡說比深思容易,流水線比精工細作省錢,能夠博到眼球就別動腦——但這樣很低俗,沒有文字贅述的低俗。當然我也不是為了标榜自己的高尚,我只是想在這個被同質化的題材裏鑿出一道屬于自己的痕跡,不一定要有光洩出,但起碼不随波逐流。我想讓觀衆知道,愛情其實不是固定公式,不需要人工催熟,也許沒有狗血劇場,不會驚天動地,但細膩、真實,允許有遺憾。”
“低端文化已經形成了利益産鏈,觀衆在暴飲暴食後很難再騰出一個好的腸胃去吸收一些健康的、積極的食品。但我想要有這樣一顆良藥,我想要做一部電影,讓他們知道愛不是活在大多數人的理解裏,不是圓滿合歡才是标準結局,黑白也是色彩,悲劇也有能量。”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注視着她的眼睛,連表情都溫和得幾近柔情。他是那樣尊重她,不會因為他們之間橫着八年的光陰而去敷衍、回避。他毫無芥蒂地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野心和觀念,對她呈現了百分百的信任和認可。
芙提在那一刻,終于明白了沉澱的意義。
越是才華出衆的人越是謙遜,而他們的謙遜也恰恰是才華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