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采訪
第50章 采訪
眨眨眼就六月份了,京都的氣溫燥熱得令人發指。段昱時坐在會議室裏,身上黑色的襯衫和臉上密布的陰雲如出一轍,哪怕會議室裏的空調出風口已經在盡力揮散這沉重的氛圍,也依舊無能解決男人內心的惱火。
那只鋼筆如果不是因為天生材質迥異,恐怕真會折在那人轉繞的指尖。
等那發言的人整理好衣物坐下,段昱時的耐心也終于告罄。
他将那筆身往桌子上一甩,鋼材撞上玻璃,刺耳地劃過在座每一個人的耳膜,連同那句冷冰冰的“我不同意”一起。
會議室的門被哐當一聲反折回來,把手貌似都搖晃。助理捧着文件愣了一會,等到耳邊全是那群老股東的謾罵,才匆匆撿回那只鋼筆,連忙跟了上去。
“再怎麽樣你也不能甩臉就走吧?你今年多大了,孰輕孰重你都分不清嗎?”副導在電話那頭氣得幾乎冒煙,“雖然不至于在這個時候給你擺一道,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去填一個窟窿。可今天填一個明天還要繼續嗎?段昱時,現在市場就是這樣,你想要最純粹的藝術根本不可能。”
就算再怎麽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明白,他們給的方案确實是在最大程度內保留了故事的內涵的同時,也做到了利益最大化。
可那是他的作品,為什麽他不能全權做主?
“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就是為了能夠随心所欲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他說,“妥協?我會妥協,而且能做得很好,但不會用在這種情況下。”
副導從沒聽過他這樣怒火中冷靜的聲音,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規勸的話語。等再度張口,才發現被挂斷了電話。
臨時召開了一場緊急會議,整個團隊上下都忙成一鍋就要炖爛的粥。原本在假期中被抓回來,有所怨言的人,從踏進工作室的門時,也瞬間噤聲。
宋流玉接到電話的時候芙提剛好下車,那頭的工作人員長話短說地簡述了一番,她側目就看到那抹小小的影子正失魂落魄走回家。思慮一瞬,她說,“我知道了,我現在過來。”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發生在同一天。明明只有二十四小時,卻漫長地足夠接住所有意外,又短得碰不到一點多餘的情緒。
芙提回到家後甚至還能夠平靜地睡一覺。她将情緒暫時存檔了。只是沒能及時被處理的心情還是鑽進了她的夢裏,夢到什麽記不清了,只清晰地感覺到在那些無可追蹤的夢影裏,她将永遠留遺。
如若不是那發澀的眼眶說明确實存在這樣一個夢,那些虛擲的時光怕是都找不到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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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響的時候米米正好溜進房間來讨食,她這時候才想起來忘了給它倒貓糧,心一急就忘了穿鞋,等反應過來已經遲了,腳掌已經習慣了地面冰涼的溫度。
芙提站在客廳裏,聽寵物飲水機過濾的咕嚕咕嚕聲,被從夢中拔起,她伫立着一時之間找不到方向。
手機從未亮起,給段昱時打的電話無人接聽。于是她在這個下午裏照常看書,看社交平臺,看最新的雜志和有關于段昱時的采訪。
一種求知讓她走進了書房,這個一直存在她卻從未踏足的房間。段昱時不喜歡死板的東西,在哪裏都能夠高效率辦公,于是書房變成了他的儲物間,變成了他井井有條的回憶錄。
芙提踩上那折疊的木椅,不去計較腳下的材質究竟有多名貴,只管摸到最頂端的書刊,随意一抽,便掉落手中。
雜志的配色和版面設計都在提醒着年代,芙提對此卻并不陌生。在讀書時路過書攤常見的事物,但也僅僅存在于視覺回憶裏。這樣的娛樂新聞,顯然并不适合出現在一個初中生的書包裏。
她緩緩翻開了扉頁,尋找自己熟悉的名字。
……
2016年。
是段昱時第二部電影上映後,票房大爆的一個采訪。
記者:段昱時這個名字現在在觀衆的心裏肯定是已經不陌生的了。那麽其實我今天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想要問問段導,就是在《仲夏夜之城》這部電影裏,為數不多的女主戲份,是怎麽構思出來的呢?
段:劇本并不是我一個寫的,雖然編劇那欄只有我的大名,但實際上這個故事是由兩個人創作的。
記者:那個人是誰?您方便透露嗎?(笑)看樣子是不方便了,那可以聊聊ta的身份嗎?
段:身份?
記者:對,對于你的身份。
段:現在是朋友。
記者:那就是說以前不是咯。(笑)那如果讓你用一句話形容ta,你會怎麽形容呢?畢竟能夠寫出這樣優秀的故事的人,能在戰争題材裏将女性角色融入得如此生動不突兀,相信觀衆和我們的這些記者都會很好奇啊。
段:(沉默了很久)我覺得ta就和,像玉般無聲流動的雲霧一樣。
記者:哦?看樣子是位女生咯?
段:(笑)下一個話題吧,我的時間很寶貴。
……
芙提對文字的感觸,一直都是鮮明的熾熱。大多數時候她都很感謝文學帶給她的意義,可這一頁上寥寥幾行的對話,一張久遠的插圖,一個鮮明的标題,讓她忽地産生一個錯誤認知——能夠認識這些字、讀懂其中的語意,是那麽地不幸。
她緩緩蹲了下來,腦子裏突然閃過伏玥的臉,伴随而來的就是她的聲音。
“那是宋流玉,杳霭流玉的流玉。”
嗚咽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流淌,撞到牆壁就變成了悲傷的形狀。空氣裏都是苦澀的味道,芙提一張嘴就能感受到,那份痛楚直直地往她的咽喉裏鑽,逼着她往下咽,要她痛,要她悲,要她揪住了胸口也緩解不了半分。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掉眼淚,不明白為什麽會驚恐到惶恐,不明白為什麽冷意遍布全身,不明白……究竟錯在了哪裏。
一直等到天黑,玄關處傳來門鎖被解開的聲音。是他回來了,芙提顧不上發麻的雙腿,想追逐氧氣一樣追逐過去,從書房裏逃脫出來,想要得到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回應。
“段昱時。”
她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難聽得像是吞下了一萬只小魚的虎鯨。但其實這是在哀鳴,她幾乎就要看清日歷上寫的有關于鯨落的時間。
男人站在玄關處,甚至還沒來得及開燈,就被她的出現弄得一愣。站在原地,站在偌大的空間僅有的昏黃燈光裏,看過她的赤足,又看着她,等待着下一句。
芙提的視線好模糊,她揉了把眼睛,發現自己還在哭,但等不及了,她一刻都等不及了,她問:“段昱時,你和宋流玉在一起過,是不是?”
人們陷入情緒絕境的時候,就會忘記自己曾經是個無神論者。她幾乎要将雙膝跪爛,求着神明保佑,他去否認已經證據确鑿的事實。
她看不清那份疲憊和倦怠,也看不見他的風塵仆仆,只記得那通沒被接起的電話。
所以在段昱時面無表情地答:“是。”的時候,她才那樣無所顧忌地哭了出來。
那根從十個小時之間就一直懸着的線終于松下來了,晃悠幾下便掉進了火坑裏,灼傷的卻是芙提一直引以為傲的、才長出來的透明翅膀。她覺得自己的世界裏有一個部分崩壞了,是他的聲音親自幻變成手去拗下來揉碎的,痛得她站不住腳,直直地往下掉。
她就蹲在玄關的盡頭哭,哭得凄厲,哭得聲嘶力竭。
“芙提。”
他耐着最後的性子想把她拉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她無情地揮開。
“為什麽……為什麽……”她捂住臉不解地大喊,“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他不明所以,語氣也嚴厲起來,“我的戀愛經歷就這樣讓你難以接受,以至于在我回家的時候令你崩潰大哭到連家門都不讓我進?”
情緒像是找到了出口,拉了閘就再關不住決堤的洪水。
芙提在無數湧起又掉落的淚水裏擡起頭來看他。
他是那麽高大,站在她面前的時候芙提都時時要擡起頭來去看他,更何況這樣懸殊的姿态。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肯定很醜陋,可她不在乎了,她已經不知道要在乎什麽了。
從锃亮的皮鞋、縫合精致的褲腿、埋進精瘦腰身裏的襯衫,看到那凸出的喉結,和那居高臨下的眼神,芙提從來沒有覺得這具她造訪過的肉體,是那麽陌生。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她沒力氣了,聲音變得虛弱,“為什麽要讓她來寫我和你的故事,為什麽要讓她繼續參與你的生活,為什麽還和她有交集,為什麽——”她的音調起伏了又墜落,“為什麽,你們這樣愛過,還能繼續做朋友?”
“芙提……”
“那些對我做過的事情,也對她做過,對不對?”她又捂住臉,可眼睛裏還是不斷溢出悲傷,“你給過我的疼愛、例外,早就在另一個人身上投入過了。她出現在你最懵懂的少年時代,陪你走過了一段你這輩子都不會忘的路,所以哪怕分手了,你也依舊深刻地把她留在你的身邊,讓她當你的靈感缪斯,将你們一起寫的故事呈上熒幕……對不對?”
她倔強地要在句尾補充一個問號,即便心裏早已清楚結局。
“芙提。你聽我說。”段昱時單膝跪了下來,雙手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幾乎要将人捏碎,“我們是相愛過,但我們已經分手了。分手了,你懂嗎?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在一起了。”、
“可是你還是讓她來構思屬于我們的故事。”
“《雪頂》并不是屬于我們的!”
他暴躁起來,“從你還沒有出現之前,這個故事就已經被創造出來了。這并不屬于你。”
段昱時的心情幾乎要到失控的邊緣。
芙提卻笑了,咧開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那有什麽是屬于我的呢?”
那些鼓起的勇氣、受過的挫折、經歷的磨難和各種不堪入耳的謾罵,那些我熬到眼皮都要散架的夜晚,那些我為你付出的真心,原來都是沒有意義的嗎?
“芙提,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會因為宋流玉是《雪頂》的創作者這件事情發脾氣。”
他呼出一口氣,企圖冷靜下來。明明被娛記追到跟前,被副導罵得狗血淋頭,被私生砸得住院荒廢許多時間的時候,她都沒有像現在這樣情緒失控過。
“你當然不明白了。”
你怎麽會明白呢?
你到現在都還覺得我在發脾氣。
“季芙提,我是三十歲,不是十三歲,我不可能沒有感情經歷。”
“是啊。”
她緩緩站了起來,差點站不穩,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抽泣。
“段昱時,你知道讓我最最難過的是什麽嗎?”
“不是我這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不是我擺不上臺面的自卑和嫉妒,而是你。我發現我竟然找不到任何有關于你的錯誤,從頭到尾,你都一直在沿着正确的路線走,你什麽都沒做錯。”
而我,卻變成了愛的犧牲品。
前女友變成朋友多正常,朋友幫忙寫劇本多正常,沒坦白前任的身份去避免現任的情緒,多正常。甚至之前他不希望自己和宋流玉來往,說的話都是站在她的角度在替她考慮。
“段昱時,你的百分之十。”
她笑不出來了,眼淚落了滿地,看見自己赤裸的雙腳,哭得更厲害。
芙提才發現自己連鞋都不會穿。
她捂住了嘴巴想将哽咽吞進去,卻吞不下,只好帶着哭腔說。
“我總算知道是什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