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落水

第三十章 落水

農忙時節,各家各戶都不得閑,恨不得把一天的時辰細細掰成三天用。

曹秋水和馬平一天到晚在外下地幹活,送飯帶孩子這些瑣碎的活計便落到了逢春的頭上。

這段時間她一直被關在家裏,如今終于能趁着洗衣的時候出門喘口氣,姚春娘很是為她高興。

她本來還以為在逢春出嫁前,再也見不到逢春了呢。

這天,姚春娘和逢春約好一起到河邊洗衣,她去的時候逢春已經到了。

她低着頭,手邊立着一只裝着髒衣服髒鞋的竹背簍子,背上還背着她一歲大點兒的弟弟。

一個臉胖體圓的小胖子,頭頂的毛都沒長齊,

逢春本就瘦小,像是常年沒吃飽飯似的,此時身上又壓着個十來斤的孩子,細腿蹲不住,只好跪在河邊的石頭上洗。

河水漫過石板打濕了她的褲腳,她需要一邊注意着背上的人別搗亂,一邊又要洗衣服,是洗得手忙腳亂,滿頭大汗。

河邊其他洗衣裳的婦人見了,勸她別跪在冷水裏洗,老了膝蓋會痛,她也只是憨笑:“沒事,一會兒就洗完了。”

可她手邊的背簍裏一家四口的衣服多得堆冒了尖,哪像是馬上就能洗完的架勢。

她說着,一擡頭看見姚春娘端着盆朝她走了過來,高興地叫道:“春娘,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姚春娘見她還敢在外邊這樣大聲喊自己,假裝不熟道:“你還和我打招呼,不怕你娘知道了後回去打你,又把你鎖家裏不讓你出來啊。”

逢春聽見這話羞澀地撓了撓頭上雜亂的頭發,對姚春娘道:“我要嫁人了,她現在已經不打我了。”

她說完像是覺得這是件好事,傻笑了笑:“能嫁人挺好的,她說打了我,如果留了疤破了相,別人就不會要我了。她可怕我嫁不出去了。”

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這是沒辦法的事。只是逢春單純的笑讓人看了莫名覺得心酸。

姚春娘想告訴她嫁人是挺好的,但張了張口又說不出來。

對其他人或許是件好事,但對于逢春這種別人把她賣了她還幫人數錢的傻姑娘,說不定日子比現在還難過。

姚春娘低頭在路邊河裏找了找,從水裏撿起來兩塊有一定高度的巴掌大的平石塊,遞給了逢春。

“諾,把它放在膝蓋下面,再把你那幹的沒洗過的衣服折一折放在石頭上,這樣膝蓋就碰不到水了,免得老了痛。”

逢春誇張地“哇”了一聲:“春娘,你好聰明!”

姚春娘忍俊不禁,搖搖頭:“是你太笨了,笨姑娘。”

逢春不聽,反駁道:“我不是笨姑娘。”

逢春旁邊洗衣服的婦人往旁邊挪了挪,給姚春娘讓出位置:“來來,姚寡婦,我還差一件就洗完了,你上這兒來洗。”

姚春娘高興地道了聲“謝謝”,從兜裏掏出兩顆糖給婦人:“姐,請你吃糖。”

婦人爽朗地笑笑:“這多不好意思。”

她把手伸河水裏攪和了兩下,洗去手上的沫子,伸出根濕漉漉的手指勾開衣兜:“來來,扔兜裏,我回去拿給我家臭小子吃。”

“行。”姚春娘笑着把糖扔了進去。

逢春這一堆衣鞋洗得忒久,姚春娘洗完,又幫她搓。

河邊洗衣服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閑天,從這家吵了架到那家死了雞,最後不知道說到了哪家的姑娘沒嫁得好,她男人天天揍她。

一陣唏噓後,有人好奇地問逢春:“诶,春兒,你知道你娘把你嫁給誰嗎?”

姚春娘也好奇地看着逢春。

逢春點了點頭:“我聽媒婆說過了,說要嫁給一個人做需……需弦啥的。”

她說得模模糊糊,但大家都聽明白了。

有人嘆息着接了句嘴:“哎喲,續弦吧,續弦不好做喔。男人年輕還好說,就怕一大把年紀還拖着個娃,萬一再有個什麽大病,你這嫁過去可不好過。”

以逢春呆呆傻傻的情況,想來也找不到什麽頂好的人家,說一句“不好過”,都算是言輕了。

逢春似乎還不知道什麽叫續弦,她聽那人這麽說,有些害怕地縮了下脖子,低聲問姚春娘:“春娘,啥是給人做續弦啊?”

姚春娘拿棒槌狠狠敲了兩下手裏的衣服,皺眉道:“就是嫁給死了媳婦兒的男人。”

她這一句話的功夫,剛才接話的那人又開始一個一個挨着點梨水村裏死了媳婦兒沒着落的人家:“安家那七十多歲的老頭算一個、富家有個六十歲中了風半邊癱的男人,河上邊一家姓柳的好像前不久媳婦兒也跑了,才四十來歲,我想想還有誰來着……”

她從七老八十數到二十出頭,逢春聽見上了年紀的就皺着臉,聽見年輕氣盛的就低着頭偷偷傻樂。

她臉上泛出一抹羞紅,姚春娘看着她,是又喜又憂,到了嘴邊的安慰話默默咽了回去。

傻人有傻福,她在心裏說。男人年紀大點就大點,帶着孩子也沒事,只要對逢春好就行了。

姚春娘想着,嘆了口氣,默默祈願道:希望能對逢春好點吧。

衣服沒洗完,逢春背上的小胖子睡了一覺起來開始鬧騰了,估計是餓了,扯着嗓子幹嚎。

逢春扔下衣服,慢慢站了起來。她膝蓋跪久了疼得打抖,卻還是得背着弟弟在路邊走來走去地哄。

可逢春哪裏會哄小孩兒,她以前在家裏,曹秋水和馬平很少讓她碰弟弟,夫妻倆可寶貝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了。

姚春娘聽孩子哭得心煩,掏出一顆糖塞進他嘴裏,他這才安靜下來。

可他睡飽了精神抖擻,雖然嘴巴堵住了,手上卻不安分。逢春跪着洗衣服,他就去扯她的領子咬她的背,糊得逢春滿背口水。

姚春娘以前還挺喜歡小孩,此刻看得頭疼,她拿過逢春簍子裏最後剩下的兩件衣服,打算趕緊幫她洗了,讓她帶着這皮孩子回去。

可就在這時,這皮孩兒突然咿啞叫着,扯着逢春的頭發,奮力往她肩上爬。

小孩兒看着小,實際力氣可大。逢春就一瞬間沒踩穩的功夫,驚叫了一聲,一大一小齊齊往前栽進了河裏。

“撲通”一聲,姚春娘和衆人吓得趕緊扔下手裏的東西,去把兩個人扶起來。

好在這段水淺,也就及腰高,沖不走人。

逢春似乎吓着了,哆哆嗦嗦從水裏爬起來,衣裳幾乎濕透了,背後的小子也沒好到哪兒去,一身弄得全濕了,嗆了兩口水,一邊咳一邊扯着嗓子哭。

周圍的婦人大多都是當娘的,擔心地圍上來看了看孩子的情況,擰兩人身上的水。

“哎呀,這麽冷的天,孩子可凍不得,趕緊回去,換身衣服。”

姚春娘擰了擰逢春的頭發,道:“走,逢春,我送你回去。”

正說着,突然插進來一道拿腔弄調的聲音:“喲,這誰家姑娘這麽埋汰,掉水裏淹着了。”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姚春娘扭頭看過去,見周梅梅站在路邊抱着手看熱鬧。

不知道她剛從哪個男人家裏回來,領子松着,脖子上幾道紅印,也不遮,就這麽大剌剌地露在外邊。

姚春娘沒搭理她,另一名女人不知道是吃過她的虧還是怎麽,罵道:“腌臢貨,哪兒都有你。”

周梅梅勾起嘴角嘲諷道:“喲呵,您清高,那你家男人怎麽爬我這腌臢貨的床,不去攀你這高月亮。”

“你個賤蹄子——”

另一個老婦人勸道:“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

她對逢春道:“回去先換衣服,然後燒水給弟弟灌個暖袋子,塞被窩裏暖暖,別着涼了。”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囑着,幫逢春把弟弟從背上取下來,擰幹濕外衣再穿回去,又拴在她背上。

周梅梅見沒人理她,“哼”了一聲:“還說不得了,又不是我把人推下去的。”

說着扭着腰走了。

姚春娘把剩下兩件衣服扔水裏,利索地透幹淨放進簍子裏,正打算送逢春回去,突然感覺有人從背後扒拉了她一下。

她回過頭,看見袖子上一只泥爪子,還在滴泥水,順着黃泥點點的手臂看去,是一張同樣沾滿了泥的臉,只有挂着幹泥巴的眉毛下露出了一雙亮晶晶的機靈眼睛。

不過那雙眼沒看她,而是定定看着狼狽的逢春。

姚春娘花了兩眼的功夫才認出這在田裏打了滾的泥孩子是誰:逢春隔壁的鄰居,上次捉弄她的那臭孩子。

她當時連名字都不清楚,後來向唐英打聽過才知道,叫郭小小。

姚春娘眼下沒空搭理她,她甩開袖子上的泥手,道:“你怎麽在這兒?我上回還沒找你算賬呢。”

郭小小倒是不怕她,他問道:“寡婦,逢春姐咋了?”

姚春娘皺着眉頭道:“你逢春姐掉河裏了,現在要回去換衣服,免得着涼了,你別亂來啊,不然我揍你。”

郭小小“啊?”了一聲,沖過來伸着兩只髒爪子扒開逢春身邊圍着的幾人,擠到她面前去看她。

衆人看郭小小一身泥,都罵着躲開:“你這倒黴孩子,一身泥往你姨身上湊什麽湊?”

郭小小不以為意,道:“這兒到處都是水,你洗一洗就幹淨了。”

他說着,伸手摸了把逢春身上濕透的衣服,又看了眼她背上嚎個不停的孩子,像個大人似的教訓道:“逢春姐,你咋搞的啊?”

他說着,兩下蹲在河邊把自己手腳和臉洗幹淨了,又在一堆盆和簍子裏看了看,認出姚春娘手裏是逢春的背簍,搶過來背在身上:“走走,快點跟我回去,要是被你爹娘知道二娃子掉河裏了,今天晚上要打死你。”

逢春聽見這話吓得眼淚都出來了,愣愣站着,仿佛巴掌已經落到了她身上。

郭小小見她吓呆了不動,直接去拽她的衣服:“搞快點,搞快點。”

那被他抹了一褲子泥的婦人搖搖頭:“老郭這孩子倒還聰明。”

姚春娘被郭小小捉弄過,放心不下,兩步跟上去:“小小鍋,你可別一時興起捉弄逢春,把她扔半路不管了,不然我提着板凳到你家抽你。”

“郭小小,不是小小鍋。”郭小小道:“這是我姐,我怎麽會捉弄她,上回你讓我把糖給逢春姐,我就都給她了,一顆都沒貪,不信你問。”

逢春沖着姚春娘點了點頭:“給、給我了。”

郭小小道:“這下你信我了吧,你別跟着了,如果曹秋水看見你和逢春姐玩,肯定又要罵你。”

姚春娘抿了下唇,她停在河邊,看着郭小小拉着逢春過橋的背影,稍稍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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