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60

第56章 060

暮霭沉沉,殘陽逐漸隐沒于層巒遠山,天空被落霞燒紅一片,晚風乍起,郊外祭祖的人群陸陸續續攜手而歸。

待霞光黯淡,夜幕就在滿城煙火之中降臨了,禦街上華燈高懸,延綿如一條明亮的十裏長龍。

百姓們手提花燈結伴賞游,舉目望去,四處熙熙攘攘,如火如荼。

中元節,大晉還有放河燈祈福的風俗,其盛景,與上元節的花燈會相比不遑多讓。

蕭玥的海棠花燈是楊軒一早就準備好的,與她今夜穿的粉色雲煙襦裙甚是相稱。

穿過街市,楊軒手裏多了一碗冰雪冷元子,小雪山上五彩缤紛,瞧上去清爽可口。

男人邊走邊吃,時不時還發出兩聲贊嘆,“嗯,确實美味……”,全然不顧身旁那道哀怨的小眼神。

壞死了,明知她來癸水碰不得冰,還特意來饞她!

“夫君……”蕭玥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頭上那支粉櫻步搖也在輕輕搖晃,乖巧可人,“那我就吃個果子成不成?”

楊軒垂眸,頓了頓,回應道:“好,那為夫幫你溫一溫。”

溫一溫?

那都不冰了……

再看他竟是用嘴溫,蕭玥:“……”

瞬間就不想吃了!

男人含着一塊枇杷,在對方嫌棄的目光下,死皮賴臉地湊到了她的唇邊。

“……”

見此一幕,跟在後方的展邵雲流露出了難以直視的神情。

悄悄扯了下露茴的衣袖,他低下頭,忽然道:“你有什麽想買的麽?”

“啊?”露茴本在賞景,懵懵然擡起了頭來。

又見對方用眼神示意了下那在大庭廣衆之下卿卿我我的二人。

她眨了眨眼睛,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确實太膩歪了些……

這要是跟一晚上,哪裏受得住。

蕭玥嘴裏嚼着枇杷,并未得到滿足,正想去搶那人的勺子,就聽露茴在後頭喚她。

蕭玥轉過頭去。

露茴道:“小姐,奴婢的脂粉快用完了,想順道買些新的回去成麽?”

“好。”蕭玥點了點頭,未及展邵雲開口,她已主動道,“表哥,你陪露茴一道兒去吧。”

于是四人兵分兩路,露茴領着展邵雲去了銅駱街,蕭玥同楊軒則繼續逛街市。

蕭玥此刻已經全然忘卻了對冰雪冷元子的欲望。

街旁的燈火照在那張灼若芙蕖的嬌靥上,她邊走邊感慨道:“本還在想如何讓他倆獨處呢,這下好了,終于有二人世界了。”

蕭玥滿意地笑了笑。

“你這是在故意撮合?”楊軒端着碗,側眸望來,有些不解。

蕭玥擡起頭,認真道:“表哥比你年紀還大,當該成家了。”

這話說得,是嫌他老了?

“先別說你表哥有沒有那個意思,待李首輔官複原職,他也算是世家子弟了,”楊軒語氣正經,難得有興致關心這種瑣事,“你确定,他倆能成?”

這話讓蕭玥愣了一愣,“就算做不了正妻,做妾總行吧?”

她緩聲說完,随即神色一緊,又連忙搖了搖頭,“不行,怎能讓露茴做妾呢?她可是本公主的人!”

瞅着她這副義正辭嚴的神态,楊軒微微提了下唇角,不予置評。

“不過我覺得姨父姨母都是開明人,應當會聽從表哥的意見,用不着太擔心,”蕭玥視線落在道路前方,自顧自地分析了起來,“最重要的是表哥能喜歡露茴。”

說着,她步子忽然一頓,“不行,我得找個機會去問問表哥!”

楊軒再次垂眸,淡聲道:“你就如此想當紅娘?”

“你不還撮合蓉兒和秦遠麽?”蕭玥笑了笑,“女兒節那日你就想讓秦遠休沐,可奈何情況不允許,于是今日,又特意安排他輪休對吧?”

她杏眸微微一轉,顯露出幾分機靈。

深感他夫君當真是一位體貼下屬的好主官!

楊軒盯着她看了會兒,并未出言反駁,只輕輕“嗯”了一聲。

她說是就是吧,畢竟這其中的緣由,他并不想解釋。

旋即,又見蕭玥撅了下嘴,不滿道:“都怪你的秦遠把我的蓉兒拐走了,好不容易得空,我還想跟她好好聊聊天呢。”

到底是誰拐誰?

楊軒:“……”

我覺得她并不是很想跟你聊。

*

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寄托了哀思的河燈形形色色,順着河道蜿蜒遠去,将護城河裝點得光彩奪目。

一艘游船正從石橋下緩緩穿過,水波蕩漾,揉皺了那輪宛若銀盤的明月。

船篷裏亮了兩盞紗燈,公孫蓉與秦遠對案而坐,瓷杯相碰的脆響清晰地落在槳聲燈影裏。

酒過三巡,公孫蓉面頰漫上些微酡紅,她膚色也算白,如此一看,仿若施了胭脂般嬌嫩。

放下杯盞,公孫蓉拾起木箸去夾菜。

長這麽大沒穿過幾次寬袖,這會子還未适應,并不記得要先撈住袖子,猛地一伸手,險些就從菜面上拂過去,好在她眼疾手快,忙就拉高退了回來。

差點兒在他面前出糗,公孫蓉鳳眸輕眨,暗自松了口氣,旋即放下木箸,去卷自己的袖子。

她這副模樣,還是有幾分可愛的。

秦遠也看得出來,這身衣裳定是蕭玥替她參謀的,畢竟從顏色到款式都同蕭玥的日常穿着相類似。

當然,他能如此清楚只是因為他心思細膩,并未當真是有什麽非分之想。

再加上他對楊軒屬實一片赤誠之心,所以白日裏摘花時自然得依照蕭玥的喜好來。

秦遠淡淡一笑,出聲道:“其實,公孫小姐穿箭袖挺好看的。”

興許她自己不知道,她一襲紅色戰袍,縱馬飛揚的姿态,耀眼得仿若一顆璀璨明珠。

自從校場有了她的身影,兄弟們操練的熱情都高了不少。

雖說秦遠是真心誇贊,可公孫蓉在他面前難免會有些敏感,以為他此乃含蓄之言,實則想表達她是在東施效颦之意。

公孫蓉端住神态,緩緩點頭表示贊同。

“這不出來玩兒嘛,我也就一時興起圖個新鮮,”她從容地笑了笑。

随手理了下散落在身前的長發,公孫蓉坦然道:“眼下看來,這副打扮,确實不太适合我。”

想她多半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秦遠脊背稍稍一直,忙補充道:“怎會不适合呢,我的意思是……都很好看。”

他神色不由顯露幾分緊張。

公孫蓉打量着他,只覺他這張嘴委實比楊述清讨喜得多。

她手肘抵上案面,手掌支起臉頰,歪着頭,唇角微微上揚,問:“真的?”

“嗯。”秦遠鄭重地點了下頭。

唇角的笑意驀就漾開了,公孫蓉眼睛彎成月牙狀,玉貌花容似盛夏牡丹。

河面微風習習,吹來清甜的花香,水流清澈平緩,映出絢爛的燈光。

不多時,已行至護城河最寬敞的一帶,漂浮在水面上的游船随處可見,喁喁細語中時不時傳出幾道笑語歡聲。

船夫索性也不撐船了,靠在船尾小憩。

秦遠仍坐在原地,看着公孫蓉起身去了船頭。

她今日穿着一襲煙紫色襦裙,梳了個簡單的發髻用絲縧穿繞,點綴其間的白玉簪小巧雅致。

頭一回見她穿女兒家的服飾,着實令人眼前一亮。

四周夜景斑斓如畫,公孫蓉沉浸于這份與大漠截然不同的安寧祥和之中,感受着拂過耳畔的清風。

并未留意到旁邊有一艘小船,正行蹤詭異地逐漸靠近。

那艘船上坐了兩個小姑娘,船是自個兒搖過來的,此刻二人在船篷裏嬉笑打鬧,完全沒去看管小船行進的方向。

須臾之間,船身劇烈搖晃了幾下,姑娘們發出驚呼,船夫驚得睜開眼去張望,只見對方的船不偏不倚地撞了過來。

公孫蓉絲毫未有設防,且就站在邊緣處,驀就失去重心朝水面跌了去。

見狀,秦遠放下杯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向船頭,一把将她撈了回來。

泛着流光的漣漪一圈圈蕩開,驚動了游魚的身影。

天幕深邃,繁星點點,皎潔的月華鍍在少年的側臉上,二人四目相對。

公孫蓉望着他,直待小船漸漸平穩,她嘴角牽出弧度,狡黠一笑道:“你摟我了!”

秦遠回神,忙就将環在她腰上那只手收了回來。

帶着些許局促,他往後退了半步,颔首道:“冒犯。”

“哪裏冒犯了。”公孫蓉揚眉反駁。

她一雙鳳眼眸光潋滟似在傳情,伸手去拽他道:“來,再摟一次。”

她的手算不得滑嫩,手心裏還有薄繭,可那溫涼的觸感包裹上來,還是令秦遠僵了一僵。

見他耳根子隐隐泛紅,公孫蓉更加想好生挑逗一番。

指腹在他的大掌裏摩挲,一下接着一下,輕輕柔柔。

秦遠被撓得既癢又麻,他喉頭滾動,倏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公孫小姐在北地的時候,也是如此麽?”

他疏朗的眉宇微蹙,目光沉沉地注視着她,語氣裏夾帶幾分質問。

上回偷親他,這回又牽他的手,秦遠其實不知,這位大小姐到底因何而青睐他?

他并非随便之人,今晚既然答應陪她出來,那就得把話說清楚。

這話裏的意思,公孫蓉聽明白了,這是在懷疑她,是否與軍營裏的兒郎都這般親密呢?

并未直接回答,她邁步,伸手拽住秦遠的衣襟,将人往前一帶,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眼神交互,鼻息近在咫尺。

公孫蓉輕夾眼尾向他抛去個媚眼,勾了勾紅唇,故弄玄虛道:“你猜?”

-

護城河橫貫洛京東西,沿途設置了諸多街市。

蕭玥二人把坊間的街市逛了個遍,此刻已經抵達河岸的碼頭。

靜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望見游船緩緩朝岸邊駛來,蕭玥揉腿的動作一頓,從石凳上站起了身。

她笑着招手道:“夫君,快看,他們在那兒呢!”

桅杆上挂了一盞魚形燈籠,随風輕拂,清晰地照出公孫蓉的面龐。

燈影流轉,她也綻放開笑容,朝蕭玥揮了揮手。

不多時,小船靠了岸,蕭玥牽了公孫蓉下船,把另一盞牡丹花燈遞給了她。

兩個姑娘先是擁抱,繼而人手一燈,有說有笑地朝前走去,仿佛忘了身旁還站着兩個大男人。

楊軒:“……”

為何看上去當真像是他的秦遠拐了她的蓉兒?

因着她倆的衣裳款式相仿,如此一看,真有些像是兩姐妹。

楊軒目光柔柔地落在蕭玥身上,領着被遺忘的秦遠并肩而行。

他淡聲道:“你們兩個,講清楚了?”

聽此一問,秦遠怔了片刻,才點頭道:“嗯。”

“那你呢,意下如何?”

秦遠目光滞了滞,轉頭去看身旁面容清峻的男人,似是對将軍竟然會關心這種事情感到不可置信。

“我……”他微微垂下眼簾,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楊軒并未轉頭,問得更直接了些:“你喜歡她麽?”

“……”

成家之後的将軍當真是鐵樹開花了。

秦遠緘默不語,不知是否錯覺,他眼底似是染上了一層濃重的陰翳。

他這幅反應,在楊軒看來,與承認無異。

其實羽林衛的兒郎裏,身世凄苦的不少,且大多都是平民家的孩子,拼了一身血性,想要出人頭地。

所以當年楊荀将獨子送進羽林衛時,朝中上下諸多非議,以至于楊軒不得不将自己僞裝成只醉心武學之人。

時間久了,也就徹徹底底成了這副淡漠寡然的模樣。

而秦遠是個孤兒,當年在新兵營裏沒少被人欺負,是楊軒為他撐起了一片遮風擋雨的天地。

在這世上,楊軒大抵是最了解他的人,自然也知道他此刻心裏在顧慮些什麽。

公孫蓉出身名門,顯然,他們二人門不當戶不對,這段感情要想走下去,面臨的就是衆叛親離。

可縱使如此,楊軒也絲毫不覺他的人會配不上,一如蕭玥對露茴的看重那般。

護城河沿岸的花燈一盞盞往後退去,二人踩在斑駁的光影裏前行,耳畔有女兒家的談笑聲,還有船槳劃過水面激起的浪花聲。

彼此沉寂良久後,楊軒率先開口道:“好了,你們倆的事情本将軍并不關心,随口一問罷了,”

“聽老七說長安街新開了家吃消夜果的茶樓,今夜坊門關得晚,帶她倆去瞧瞧。”

楊軒轉頭,大掌拍上秦遠的肩膀,緊握了下那方肩頭,如是道。

這一握,力道甚重,仿若一份無聲的支持。

長久以來的默契使然,他的心意,秦遠覺得出來。

這一刻,他們似乎不再是上下級的關系。

對上楊軒那雙墨玉般的眸子,他眼中閃熠起複雜的情愫。

嘴角露出一個克制的淺笑,秦遠道了聲:“好!”

作者有話要說:

“燈火萬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出自(唐)白居易《江樓夕望招客》

“靜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出自(宋)丘處機《無俗念·靈虛宮梨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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