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散財
散財
京郊的新宅日日動工,火火熱熱的。
不及細想那位少年與黃大夫的關系,也不及細想黃大夫口中的徒兒與她作何關系,宋沛寧建在京郊的宅府便在暑熱來臨前正式落成了。
喜遷新宅,自然要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喬遷宴添添喜氣。盡管宋沛寧來到京城不足三月,但醫館黃大夫與阿映、客棧掌櫃與小二、鄰裏街坊、屠夫張的囡囡、鬧市區裏經常照面的乞丐……轉眼這京城也不再是全然陌生的都城。
宋沛寧親手寫下拜帖,預備與裴錢霍一起,走訪這些熟人挨家挨戶地發下去。
兩人一行走到屠夫張的店鋪前,正值令人稍覺困倦的午後,肉鋪沒什麽人。囡囡坐在鋪子裏的椅子上乘涼,依舊是那副讨人喜歡的模樣,托着腮百無聊賴地一邊晃蕩着小短腿,一邊看着爹爹幹活。
屠夫張是個粗人,不懂什麽宴不宴的,喜惡全寫在臉上。
經過前次誤會,屠夫張原對宋沛寧這位不速之客沒多少好臉色,态度始終不大友善。但聽說宋沛寧此後就要在京城住下了,未來也就是不近不遠的街坊,這才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
坐在小板凳上的囡囡聽着大人間的話音,此時也聽明白了。那個住在高閣客棧裏,衆人議論紛紛,漂亮貴氣又喜歡笑的女公子,以後都不走了,于是心裏跟着高興。
從小板凳上站起來,三兩步蹦蹦跳跳地跑過去,天真活潑地蹦到宋沛寧懷裏。
宋沛寧見狀,立刻伸出手臂接住囡囡,抱起囡囡在原地悠了一圈。
小小姑娘的眼睛葡萄似地亮,驚喜地問她:“那阿姊以後就都不走了?”
宋沛寧點點頭,伸手捏了一下囡囡的小鼻頭,回答道:“嗯,阿姊以後就留在這裏生活了,囡囡可高興?”
“囡囡高興!”囡囡小雞啄米似地一直點頭,抻起脖子看了看宋沛寧身後的人,見是裴錢霍,又收回目光來。
趴在宋沛寧的耳邊小聲說道,“阿姊,上次那位阿兄怎麽沒有與阿姊一起來?”
宋沛寧遲疑了一下,問道:“阿兄?哪位阿兄?”
“就是那位阿兄呀!”
對面的小小姑娘聲音清脆,提起那位朝思暮想的阿兄一時又似是臉蛋紅紅。
“會陪囡囡玩好多游戲的,會說好些姑娘,溫溫柔柔又慢悠悠的,長得很是清秀好看的阿兄!”
聽完囡囡的描述,宋沛寧在腦海裏很快對上了號。
窄巷裏,黃昏下,市井喧嚣中,一衫白衣清淺,身影單薄消瘦,總是突然出現,又再匆匆消失。
摸不清路數,辨不清敵友好壞的少年。
想得怔了神,便聽身邊的小小姑娘,如數家珍,掰着小肉手,繼續喋喋不休地說道:“阿兄好,也有耐心。那日,就是囡囡第一次見到阿姊的時候,本來有一個力氣很大的伯伯将我抱起來了,是阿兄出現,囡囡才被放下來的……”
聽到這裏,宋沛寧終于回過了神。
一旁稚嫩的聲音沒有停止,還在倒豆子似地說下去:“阿兄說送我回家,然後阿姊就從巷子口跑出來了。還有上次在客棧旁,阿兄問我上次遇到賊人怕不怕?我說不怕,阿兄還誇我勇敢,只是阿兄告訴我,阿姊格外關心我呢,叫我下次注意,不要再讓阿姊擔心啦。”
…………
這日天氣明明晴好,午後困倦的微風懶洋洋地吹過街巷,宋沛寧卻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不等她說些什麽,身後始終不語的裴錢霍身子微微動了動,眼睛微眯,确認沒看錯,擡腳追了上去。
“是虎子!”
宋沛寧聞聲,也立即站起身,急急囑咐囡囡幾句,跟着裴錢霍追出了鋪子。
虎子是阿映在跟着黃大夫從醫前的小友,瞧着十歲出頭,與阿映差不多一般大。
人如其名,長得虎頭虎腦,體力十分出衆,性格卻是犟得很,幾頭驢都難拉。知道宋沛寧是阿映帶來的,便每每見到宋沛寧,屁股跟着了火似的,一溜煙竄出老遠。
當初虎子沒能和阿映一起拜入黃大夫門下,也不知是否因為這事挫了自尊心,此後便決心不再理阿映了,仿佛不認識阿映這個人。
可反觀阿映,說起虎子時,略微垂下眼,內心難免有失落。
“虎子……其實人很好的!他很講義氣,一定是中間有什麽誤會,才害他不肯理我的……還請女公子莫要介懷,先別放棄他。”
宋沛寧自打從阿映那聽說虎子的事後,隔三差五地去尋他,希望虎子随她同回慈幼院,免得在外面受苦。
但宋沛寧次次找他,次次都要吃癟。虎子不願意跟宋沛寧回慈幼院,一面是阿映的原因,一面也可能是,他從不肯耐心好好聽宋沛寧說完一句話。
宋沛寧收留流童進慈幼院有一個原則。
即是強扭的瓜不甜,願不願意來慈幼院,全憑個人意願。有人喜歡做天際無拘無束的小鳥,她也不過是流童生命中的過路人,絕沒有折了他們翅膀的道理。
本想着虎子不願意随她去便算了,往後若是虎子需要幫忙,她仍會盡最大全力去幫。只是沒想到,某日午後,街上偶遇虎子。虎子見到她,反常地堆了滿臉的笑。
笑眯眯地靠近宋沛寧,賠禮鞠躬地認錯兼問好,“女公子安好,我聽旁人說了女公子的好,反應過來此前确是我不對,特意找來向女公子賠禮。如若女公子不見怪,能否賞小的幾個馍馍,果小的今日之腹。”
虎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宋沛寧才是真的受寵若驚,幾個馍馍而已,怎會有不答應的道理。
宋沛寧沒多想,既是阿映看重的小友,肯定不會設防。于是很幹脆地應下。随虎子一同去了馍馍攤,街口人潮湧動,正當宋沛寧掏出荷包付錢之際,虎子伸手将她的荷包一把奪過,接着閃身鑽進擁擠的人流,很快跑遠了。
慈幼院開門大不吉,爹爹的好幾張銀票還都在裏面。
裴錢霍裴掌事得知此事,第二天黑着他那張比平日裏還要黑的臉,不出半日便抓到虎子。誰知這虎子油嘴滑舌古靈精怪心眼兒多得很,要回荷包的戰線是一天兩天,無限延長沒完沒了。
今兒個當街又撞見虎子,按照慣例追着他勢必要讨伐一番。
只見裴錢霍快步走出屠夫張的鋪子,向前翻身一躍攔住虎子的去處,虎子一見來人,知道自己與裴錢霍交手定讨不到好果子吃,随即賠了個笑容。
正預要說些什麽巧話,便覺得脖子被人從身後摟住,打了個激靈猛咳了兩聲。
宋沛寧緊随其後,手下一用力,死死扣着他的喉嚨。少女的手臂手臂細瘦修長,站在他身後,隐隐散發幾縷花茶清香。
“少嬉皮笑臉。”宋沛寧厲聲唬他,“荷包還來!”
“姑奶奶,我說了多少次,你的荷包我早就丢啦!”
虎子眼睛叽裏咕嚕地轉,一邊賣慘,委屈巴巴地回話,一邊觀察兩人的神情,見宋沛寧手下力道松懈了,立馬蹲下身想要躲過宋沛寧的鉗制,伺機逃跑。
幾天交道打下來,虎子身上那點小把戲宋沛寧早就爛熟于心。
虎子蹲下身,宋沛寧也蹲。
一招沒躲過,虎子側頭,與宋沛寧大眼對小眼。宋沛寧眨眨眼,也與他大眼對小眼。
宋沛寧作勢要把虎子往哪裏帶,空出來的手洩恨似地彈他一連串響亮的腦瓜崩。彈得小乞丐哎喲喲,心道:女公子長得這般柔弱無骨,不成想手勁如此之大,腦瓜崩如此之疼。
後悔當初惹了這麽一位難纏的主子,女公子好的不學,倒是把他們乞丐那一套潑皮無賴的勁頭全學去了。
經過來時的肉鋪店門口,虎子揉着嗡嗡響的腦袋瓜兒。
“女公子,小的錯了。你別拖我,我自己會走,我們這是去哪裏?”
“去你的小友阿映那,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當着阿映的面,把你和我說的那些混賬話再說一遍?”
“阿映?”
聽到阿映的名字,虎子在宋沛寧手下反抗了兩下,嘴硬地說道:“放開我!我不去什麽阿映那,我根本不認識他!”
虎子撲騰得厲害,宋沛寧一時沒壓住他,一下被他跑了,不過馬上被裴錢霍小雞啄米似地拎了回來。
這三個人停在肉鋪門前,着實鬧了一陣。
屠夫張放下手裏的砍肉刀,探身向門外望了一眼。
随後若有所思地向小女問道:“你這阿姊……什麽來頭?”
囡囡天真,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門外三人你追我趕,笑着回爹爹:“囡囡不知道呀。”
屠夫張頓了一下,繼續拾起刀,搖頭道:“我看你這阿姊來頭不小,我家囡囡還是少與她來往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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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喬遷宴的日子。
京郊慈幼院裏張燈結彩,喜氣洋洋。趕一清早,整座院子的人便都早早起了,為着迎接賓客做最後的準備。
裴錢霍看着時間差不多,與車夫驅車一同進城去接人;小五六七拿着炮仗,懸挂在院門前,只等着女公子一聲令下點着了,圖個好彩頭;宋沛寧在院裏忙前忙後,與嬷嬷确定宴席菜肴又花費了許多心神。
不知不覺已經入了夏,連續幾天,全是如今日這般晴朗的好天氣。
才剛過午時,頭頂的日頭像是發起威來,宋沛寧身穿一套粉黛色的衣裙,伫立在門外迎賓。言笑晏晏,人面桃花相輝映,十分得體也不失朝氣。
賓客攜帶請帖,陸陸續續地抵達,宋沛寧與賓客向客套問候,随後由小五六七引着入席。
原本一切井井有條,按部就班地進行,直到屠夫張氣喘籲籲來勢洶洶地找來,手裏的請帖已被揉成皺皺的一團,目露兇光大喝一聲。
“惺惺作态的牙子!速将我家小女交出來!”
随着屠夫張的一聲喝,在場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時全都停下了動作。
宋沛寧被屠夫也是喝得一愣,小五六七在院裏聽到聲音也連忙趕了出來。
屠夫張眼睛充血,依舊圍着他那件日積月累的染血圍裙,殺氣很重。
“怎麽?被我抓到吓得說不出話來了?還不快快将我家囡囡還回來!”
宋沛寧被來人質問得一頭霧水:“……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
屠夫張冷哼一聲,仿佛是聽到了什麽很可笑的事情,他不願與她兜圈子,幾步跨到宋沛寧面前,雙目赤紅,作勢要将她捉住然後撕個粉碎。
小五六七急了,手忙腳亂地紛紛跑去護主,不知是誰在混亂中點燃了院門前的炮仗,伴随着嗆鼻的火藥味,鞭炮立即噼裏啪啦塵土飛揚地炸開。
一席賓客吓得扯過廣袖捂起了眼,待到炮竹聲停止,只見那女公子仍站在原處紋絲未動,未受到傷害。
而屠夫張,雖是近在她的眼前,卻是騎虎難下動彈不得。他高高揚起的手腕,此時正被他身後姍姍來遲的贏弱少年,牢牢扣住。
炮竹煙霧彌留在原地,沒有來得及消散,他身後站立的少年,仿佛騰雲駕霧一般,在煙花喧嚣的尾聲中緩緩現出身來。
雲翎一席白衣,唇畔挂着清淺的笑容,看似毫不費力,輕輕擡起的袖口處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
對峙良久,雲翎半眯縫着眼,方才開口:“小生知張掌櫃救女心切,但還是奉勸張掌櫃一句,不要亂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