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卿卿
卿卿
宋沛寧恍神,順着小五的話反思,這些日子光顧着給小一下套,确實有些天沒能見到雲翎了。
窗外在這時起了陣陣雷鳴聲,入了秋天黑得早,一場秋雨毫無預兆地降在漆黑沉沉的夜幕裏。宋沛寧正要說話,就聽門外傳來幾聲孤寂單薄的叩門聲,伴着淅淅瀝瀝的夜雨,仿佛夾了許多輾轉反側的思緒。
宋沛寧示意小五去開門,來不及打傘,小五一手蓋過頭頂,用衣袖接住雨,小跑着去開門。
啓開門闩,打開大門,站在門外的居然是雲翎。
“雲先生?”
小五驚訝地叫出聲。
“嗯。”雲翎應了一下,還是如從前溫潤,笑了笑,“走到一半想起來有東西落在學堂,這才返程預備回來取,沒成想半路又下起了雨。”
這個時間,京城的門禁早都過了,雲翎一個人站在慈幼院的大門外嗎,上衣被雨水打濕,呈現出深深淺淺的斑點。
聽小五說是雲翎來了,宋沛寧站在檐下也顧不上下雨,跟着跑去大門外。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因為短暫的分離湧上一種奇怪的陌生感。
半晌,宋沛寧開口問:“先生怎麽來了?”
雲翎輕輕應了一下,還是如從前溫潤,好像自打見到宋沛寧便開始笑了。
雲翎笑着回答:“走到一半想起來有東西落在學堂,這才返程預備回來取,沒成想半路又下起了雨。”
于是宋沛寧側身請雲翎進院,雲翎點頭謝過,經過宋沛寧的時候,忽然順勢握住宋沛寧的手腕。
兩人的身子皆是跟着振了一下,小五見狀識趣地退下,院中就剩下雲翎和宋沛寧兩個人。
雨聲在兩個人之間繼續下,宋沛寧穩了穩心神,盡量去忽略雲翎緊緊捉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才說:“先生落下什麽了?我帶先生去找,可還大概記得放在哪裏?”
宋沛寧話落,就要不着痕跡地收回被握住的手腕,轉過頭去,誰知抓着她的人不放,手腕上的力道見她要逃,警惕地複又緊了緊。
宋沛寧不得不正視雲翎,稍稍仰着頭,望進雲翎的眼睛。
“不用去找。”
雲翎動了動嘴巴,定定回看宋沛寧,将她一把拉了回來,另一只手順勢牽起她的另一只手腕,帶着她的手上向上提,最後定在自己胸口的位置上。
“落了心在這裏,能見到你就好了,不用特意去找。”
宋沛寧怔了怔神,過去的雲翎很少如此直抒胸臆地表達愛意,哪怕是最愛她的阿回,一向習慣緘口不言。
“雲……雲翎,你怎麽了?”
宋沛寧這時再看向雲翎,見他眼神迷離,臉頰微紅,本想擡手去摸摸他的額頭,卻還是被雲翎死死攥住。
“不要總是想逃!”
雲翎微醺的臉上流露出不滿,來時的雨打濕他額前的碎發,眼睛像是被蒙着一層水霧。雲翎說完,沒有放開宋沛寧,反而順着宋沛寧的手腕,轉去握她的手心,手指交疊手指,宋沛寧的手心有些濕熱。
“我去了你和徐公子去過的酒樓,本以為你們吃酒談心何等開心,那酒樓該是如何人間至味,可惜親去嘗了嘗,滋味着實令人失望。”
宋沛寧張了張嘴,此時漲紅着臉不冷靜的雲翎太不多見,冷靜自持的雲翎見多了,今日一見如此情形的雲翎,心裏竟覺出幾分可愛。
宋沛寧聽完,沒有立刻回答,手任由雲翎握着,也沒有着急收回來。她歪頭,靠在門框上,想聽雲翎接下來還能說什麽一反常态的話來。
沒成想宋沛寧得意的表情像是刺激到了他,雲翎氣極無助極委屈極了,焦急的情緒在他的臉上逐漸具像化,最後像是無計可施只能丢盔棄甲地俯身抱住了宋沛寧。
“阿寧。”
雲翎的氣息在宋沛寧頸窩邊熱熱地撲了過來。
“我看那個徐公子只具皮囊一副,就是個空架子,你可莫要被他騙了。”
宋沛寧笑,雲翎這醉話倒是歪打正着地說對了,徐公子确實只是個挂名的徐公子罷了。
雲翎嘟嘟囔囔地繼續說:“他選酒樓的眼光實在不行,一看就是登徒子,上不了臺面,心浮氣躁得很,我看沒什麽真才實學,沒什麽儒雅禮節,沒有……沒有……”
雲翎說到此處,話生生地斷了。
他站起身,輕輕放開了宋沛寧,眼前似是如酒醒了一般,忽然清明了。
停頓半刻,雲翎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決心,盡管那樣的決心中摻雜着陳陳歲月,裝着他從未與他人言道的秘密,裝着他的等待,他的隐忍還有他的怯懦和他的不安。
“……沒有如我愛你般愛你。”
雲翎說完,雨聲轉急,他像是一瞬間抽空所有力氣,向後退了一小步。正要轉身離去,潮濕的衣角被人從後面拽住。
“阿回。”宋沛寧呢喃。
雲翎身影一頓。
是你嗎。
是你吧。
阿回,阿回。
夜雨越下越大,回城的城門落了鎖,雲翎留宿在慈幼院。
宋沛寧讓小五給雲翎安排了一間空房,又燒了一大鍋洗澡熱水,連幹淨的換洗衣服也很快送到。
雲翎端坐在房正中的圓桌邊,沒有着急去洗澡,仔細回想方才宋沛寧雨中的對話。
她喊他“阿回”,那麽篤定那樣動情,她又什麽時候發現的呢。
估計是身上被雨淋濕的衣服在這會兒開始返潮,穿着不大舒服,雲翎不得不起身,帶上換洗衣物去洗澡。
剛走進澡盆裏坐下,梨花窗戶外又再次傳來敲門聲。
“阿回,是我。”
宋沛寧站在窗外,像是怕驚擾到她的阿回,下一秒雲翎反應過來,就又不承認他是阿回了。于是很小聲、很耐心地門外,對着窗戶上幾根木頭說話。
“阿回,你洗完了嗎?怎麽這麽久。”
雲翎側頭,只看見腦後的一扇展開的雕花屏風,聽到是宋沛寧的聲音,驚慌了一下,水花微微蕩起,從房間裏傳來水聲。
于是宋沛寧聽聞,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原來是還沒洗完,那我就在這等你,你不用着急,我不走,就在這等你。”
說罷,宋沛寧背靠在雲翎窗外的牆壁上,蹲身坐下,反正幹等着也是無聊,便擡起頭去看天上的月亮。
雨停後,夜空轉而晴朗起來,月光皎皎,一輪形狀好看的彎月十分明亮地挂在天上。
沒有等很久,頭頂上的窗戶自己打開了。
重新穿戴整齊的雲翎現出身,他沒有束發,一頭烏發瀑布般地散開來。他沒有先說話,而是趴在窗臺上,順着宋沛寧的目光也去看月亮。
兩個人擡頭望着月亮半晌,寧靜的夜空,靜谧的大地。
宋沛寧突然開口問:“從前,你都是這麽等我的嗎?”
雲翎錯愕,但很快明白過來,“從前等你也很有意思,倒是難為你等我這樣久,很無聊吧?”
宋沛寧輕輕笑了,搖了搖頭。
“你離開臨舟之後,我一直都想這麽做。”宋沛寧自顧自地說,“雖然我也小心眼地反思過,是不是因為我對你不好,所以你會才離開啊——但是馬上又覺得,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讨厭我,但是阿回一定不會這麽想我。”
雲翎低下頭來。
宋沛寧繼續如數家珍地說道:“所以你走之後,我一直自己想象以前你在的時候都是如何等我的呢,如果能重新見面的話,我一定要這麽等一下你,想看你等我時看過的風景,吹你等我時吹過的風,讓我,做一回你。”
“我啊。”雲翎聯想起過去快樂的時光,微不可聞地嘆了嘆,“我過去可沒像你一樣想那麽多,一點也不苦,反而覺得如果你能呼喚我,我作為被你需要的人,會非常的開心。”
宋沛寧回頭看雲翎,“真的?”
雲翎點頭,“真的。”
宋沛寧還是不信,“我也沒什麽好,又弱又愛哭,總是想憑一時的沖動去撼動那些不可能撼動的東西,扭轉不可能扭轉的局面,這麽愚蠢,即使是被需要,也會很累。”
說到底,宋沛寧在人前光鮮外表下,因為幼年的陰影傷痛,始終像是活在危險不安的懸崖邊。
“阿寧。”
雲翎輕輕說,他的語氣溫柔,像是用盡了畢生所能懷抱的所有柔軟。
“阿寧,你聽我說,你走到今天,不是正好證明你已經用你的力量改變了什麽嗎?你一點也不愚蠢,相反非常睿智,善良,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宋沛寧仰頭借着月光仰頭看雲翎,雲翎颔首,立在月光下,好像就是皎潔無暇的月亮本身。
她的月亮說:“阿寧,你站起來,地上涼,你千萬不要着涼了。”
于是她踉踉跄跄地站起來,月亮就接住了她。接住了,就不想輕易放手。
雲翎拉着宋沛寧,像是帶着月光清冷的光暈靠近,身子探出窗臺,闊別許多年,少年時小心翼翼帶走的吻,重新回到那個人的唇。
雲翎覺得,也許明日,可以在學堂講一個失而複得的故事。
許多許多年前,還是小小少年的他,為了心上人得償所願,一個人吃苦一個人夜奔,走了好遠好久的路。
他什麽也不為,只希望他的心上人不要就此枯萎,下次見面的時候,終于能心願成真,彎彎眼睛笑出來。
終于不再是站在她身後,需要她來為他遮風擋雨的弱小少年。
阿寧,如今的阿回,可以完成你所有的心願。
你想做什麽,什麽就會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