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聲的告別(三)
第3章 無聲的告別(三)
萬清去西藏參加高考是早計劃好的,她父親的戶口在幾年前就遷去了西藏。原先她不太情願去,但高一這年無論大考小考她都很不滿意,月考中考只要公布排名,她第一時刻看周景明的排名,只要找到他,必然在他下面看見自己。
她很焦慮,她焦慮就會咬大拇指,指甲蓋中間都被她咬凹了下去。
六個人裏只有她和周景明的成績不相上下,不是你比我高就是我比你高,總歸是有隐性交鋒的。倆人從不挑明,但都心知肚明。可自從讀高中後,她成績一直都被周景明穩穩壓着,無論大考小考都被他壓着。所以在寒假期末成績出來後,她同意了高二轉去西藏。反正不管同不同意她都要去,家人已經着手給她辦理手續了。
除了成績讓她煩心外,江明珠也讓她煩心。高一了嘛,要按排名分班了,她以為終于清靜了,哪會想分班那天江明珠嘻嘻哈哈地坐在她鄰桌,小聲說感謝她爸爸。萬清要暈倒了,她最不想跟她一個班,且她這個班是重點一班,周景明自然也在。張澍分到了重點二班;周景春在實驗班;徐佳佳在平行班。要按江明珠的綜合水準,她絕對要跟周景春一個班。
江明珠這人大咧慣了,有時候給別人添了麻煩也不自知。反過來亦然,偶爾萬清煩她給她臉色,她也察覺不出。比如校慶彙演,班級排的劇目是《白雪公主》。萬清才不演公主,多幼稚!但她作為班幹部要做表率,幾番斟酌後她決意演繼母皇後,想想就刺激!她從小無論看武俠片還是警匪片,都隐隐站在壞人的那一頭。
但她又不好明說自己想演惡皇後,就悄聲交待江明珠,選惡皇後的時候要她出面推舉,話剛落……江明珠就舉起胳膊大喊:“老師,萬清想演惡皇後,她想演惡皇後!”
……
這一年暑假六個人在張澍家,萬清又提了這事兒,煩死了,整個班級都喊她“惡皇後”。江明珠不在意,說誰讓你不演公主?萬清從小就不喜歡童話故事,不喜歡那些柔柔弱弱的、等着被王子拯救或吻醒的公主。她說不出來……她覺得很奇怪!她只喜歡刺客和俠女。接着她就講那《睡美人》啊,實則就是個暗黑故事,王子就是個猥亵犯。他憑什麽不經允許就吻公主?
聽到心愛的王子被侮辱,女孩兒們站隊吵了起來。江明珠徐佳佳周景春一隊,她們覺得公主被王子吻醒多浪漫啊!萬清和張澍一隊,你們說浪漫我們偏說他猥亵犯,你們說什麽我們都說他猥亵犯!說着說着就鬧了起來,江明珠伸手抓萬清的胸,“你才是流氓變态猥亵犯,老扯人家的胸衣帶。”
周景明不參與她們,從張澍的書櫃裏找了本金庸的《白馬嘯西風》看,他看得很入迷,看到一大半就迫不及待地翻最後一頁,最後寫着: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看完這句話他就合了書,從書裏的世界出來,久久地想着書中的那些話:如果你深深愛着的人,卻深深地愛上了別人,有什麽法子?
愛?不懂。他以前不看這些情情愛愛的書,但這本看完很讓他惆悵,他又說不出為什麽惆悵。那幾個人還在床上打鬧,你摸我一下,我擰你一下。他看看時間就下樓了,朋友約他打籃球的時間快到了。
他先去了家裏的小吃店,吃了一根烤腸喝了一瓶汽水,才騎單車去約好的操場。路上他胡思亂想,今天就跟萬清對視了一眼,倆人也沒怎麽說話。其實他有很多一閃而過的念頭,如确認她去西藏的時間,如問她大學考哪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這會兒是下午四點,空曠的操場上曬到不行,樹上的蟬也聒噪到不行,他很煩……跟她們聚他煩,不跟她們聚他也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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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幾個人跑很快,跑着去網吧占位置。她們人多,去晚了很難找到幾臺機器都挨着的。
周景春跑着跑着忽然發現世界寂靜了,她停了下來,本能地摸摸耳朵,茫然地看看腳下、環顧四周。等意識到人工耳蝸的體外語言處理器掉了後,那幾個人早跑沒影了。
她原地懵了會,開始沿着原路折回去找,找着手還不時摸摸耳朵,試圖證明這是一場夢或是一場玩笑?等徹底明白處理器遺失後,她開始恐慌和崩潰,這個處理器是上個月才去醫院裏配的,之前的磨損嚴重已經修不好了。
萬清她們開機後一直等不到周景春,陸續派徐佳佳和江明珠出去接。倆人胡亂找了會就慌着回來玩兒。張澍不放心,拉上萬清出去找,倆人看見路口的周景春就大喊,喊半天不見應,幹着急就跑了過去,過去看見周景春摸着耳朵恸哭。周圍人被哭聲觸動,忙圍過來問怎麽了?
周景明得到信也喊了朋友一起找,找啊找,整條街都是幫忙找處理器的人。
直到天黑也沒能找到,周景春說話颠三倒四,她也說不出處理器具體在哪兒掉的。她害怕的不敢回家,蹲在路燈下哭泣。旁邊有長輩說要陪着她回家,安慰她不要哭泣,父母不會責備的。
周景春什麽也聽不見,只搖頭哭泣,他們都不懂......不懂遺失了處理器意味着什麽。她聽不見是小,父母還要再出去借錢給她配。一個外體語言處理器要花好幾萬。周景明緩緩蹲下抱住她,周景春趴在他肩上大哭,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該怎麽辦。江明珠跟徐佳佳也跟着流淚,萬清和張澍蹲下看着她哭,不知該如何安慰。
周父聞訊趕來,看見早哭啞了嗓子的女兒,什麽也沒說,伸出手擦擦她淚,牽着她回了家。
周景明和萬清他們還沿着路來回找,垃圾箱翻了,路兩側的排水道也趴進去看了。大人撿到不要緊,就怕半大小孩撿到後無意毀壞。
第二天萬清父親托關系,日報刊登了緊急尋物啓事,晚報也刊登了,三天沒一點消息。母親拿了些錢送去給周家,不行就再去醫院配吧,孩子耽誤不得。随後張澍家人、江明珠家人、徐佳佳家人、以及知道事情來龍去脈的街坊也好、不認識的人也罷,都多多少少拿了些錢,有幾十的、有幾百的。
萬清她們天天去陪周景春,跟她下五子棋,逗她弟弟玩兒。周景春父母也沒有過多苛責她,只顧一面四下籌錢,一面不時往報社打電話确認消息,只祈求有好心人撿到。
這天江明珠約了大家去周景明家,她從書包裏掏出一條好煙和一瓶好酒,要周景明拿去他親戚的煙酒行裏折現。家裏地下室有各種煙酒和禮券,都是逢年過節時收的禮。往常她也見過奶奶偷偷拿去折現。
周景明拒絕了,說她家的情況不适合折現。
“所以我讓你去啊,賣了能給小春攢錢配處理器。”江明珠說。
“我覺得不好。”萬清斟酌道:“萬一你爸媽知道了不好。”
“我也覺得不好。”張澍附和。
“我爸媽就不會知道,我們家有很多很多,就算少一半他們也看不出來。”江明珠手一揮說。
“我覺得沒事兒。我們家逢年過節的煙酒我媽都拿去回收了。”徐佳佳說:“要麽一瓶好酒她換幾桶食用油,拿去我姥姥家串親。”說完看向萬清,“我媽也看見你媽拿酒去換了呢。”
“因為我媽不讓我爸喝酒,春節收了酒當然去換啊。”萬清翻了她一眼。
“大家都這麽做了,那明珠家為什麽不能?而且賣了是為給小春配處理器。”徐佳佳反問。
“對對對!”江明珠直點頭。
“情況不同。明珠爸爸身份敏感要避嫌。”周景明說。
“如果你去賣,誰會知道這東西是明珠家的?”徐佳佳又說:“要是我家有我就去賣了,而且小春是跟我們去網吧才把……”
大家默不作聲,父母在家都已經教訓過她們了。
江明珠煩了,把煙酒一裝,說他,“你不去我去!”
周景明拽住她,“這也賣不了多少錢!”
“......先去問問看,我媽說茅臺五糧液最值錢!”徐佳佳對這方面最有話語權,說得頭頭是道:“我媽跟我爸聊天,說一瓶幾幾年的茅臺能賣上萬。“
張澍脫口而出,“那他爸至少得是省長級別才能收一瓶上萬的茅臺吧?”
徐佳佳緊接一句,“将來我也要當官,貪贓又枉法的那種!”說完傻笑。
江明珠無語了,“這都是以前人家來看我爺爺奶奶拿的。”
徐佳佳還對他爸收自己家錢的事耿耿于懷,本能就回:“人家憑啥看你爺爺奶奶,還不因為你爸是官!”
江明珠想都沒想,伸手就拽了把她頭發,指着她鼻子罵:“我告訴你徐佳佳,我爸下個月就調省裏了!以後你有事再哭着求我也沒用!”
萬清他們沒反應過來,從沒想過江明珠會動手。
江明珠要氣死了:“你分數差那麽多,我爸當時都不情願幫。你家那點破錢我爸一分沒拿!”
徐佳佳捂住頭發瞪她,什麽也不敢說。
“你瞪什麽瞪!”江明珠厲害她。
徐佳佳哭着轉身跑了。
萬清和張澍對視一眼,誰也沒吭聲。
一行人出來準備去煙酒行,江明珠也懊悔,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拽她頭發。一直沒出聲的周景明讓她們等等,他過去徐佳佳家喊她出來。
徐佳佳随着周景明出來,遠遠就看見那頭站在牆根涼蔭處的仨人。她也沒說什麽,扭扭捏捏地過去。
周景明順路又在小賣部買了五支老冰棍,幾個人舔着頂着烈日去他親戚家煙酒行。
路上張澍多了句嘴,說去親戚的煙酒行萬一被自家大人知道了怎麽辦?
幾個人又站樹蔭下嘀咕。因為他們是未成年,去別的煙酒行會不會被騙?想了半天......這樣不行,那樣也不好。最終還是徐佳佳腦袋瓜機靈,要周景明先去親戚家煙酒行問包裏煙酒的價格,然後他們騎單車去另一個區賣。
大晌午的,一行人又騎單車跨區找煙酒行。等到了位置停好車,一個個麻利往涼蔭處一站,催周景明速戰速決。
周景明第一回 幹這事兒,也不由心虛。他先看向萬清,萬清忙着撓癢癢不跟他對視;他再看張澍,張澍忙着系鞋帶也不跟他對視。最後還是人徐佳佳自告奮勇陪他去。張澍直鼓掌,人美嘴甜腦瓜靈光,再沒誰比她更适合了!
她們仨就坐在銀行門前的臺階上東張西望,望見西南角新開了家“上島咖啡”,嘀咕裏面都賣啥?江明珠看向萬清,說等月底她去西藏前帶她來一回。
萬清點點頭,什麽也沒說。接下來三個人沉默,一股将要離別的愁緒淡淡萦繞在心頭。
江明珠最先開始難過,蠕動着下巴把淚意忍回去;張澍借口去買冰鎮飲料。
那邊倆人從煙酒行并肩出來,張澍找話,“他們倆會不會瞞着咱們談戀愛呀?”
“說不好......不然今天他幹嘛去喊徐佳佳?”江明珠問。
“他喊徐佳佳是給你找臺階吧?”萬清說。
“難道他深深喜歡我?!”江明珠震驚。
“你可真臭不要臉!”張澍罵她。
“喜歡我咋了?我将來可是要當大官的人!”江明珠厚顏無恥、神采飛揚地說:“我媽要給我請家教考政法大學。而且有我爸關系在,我将來仕途絕對扶搖直上!”
“別吹皮了。合上腿吧,裏面小褲都露出來了。”周景明說她。
江明珠當街掀開短裙給他看,“我這是打底褲,防走光的。”
周景明服了,騎上單車去找同學打球,跟她們玩兒除了受壓迫,沒半點意思。
江明珠追問他,“賣的錢呢?”
徐佳佳把錢給她,賣了七百九,比周景明親戚家報的價格少了三十。
“哇塞——”
徐佳佳很得意,“對方喊價五百,我們倆扭頭就走。他喊住我們說好商量,然後我要價八百五,最後七百九成交。”
“厲害厲害!”江明珠忘了先前倆人的不快,痛快地抽了二十塊給她。
徐佳佳手一擋,別扭道:“都給小春吧。”
江明珠把錢都收好,盤算着再賣幾回一塊給小春。然後朝已經騎單車離開的人喊:“小明,我們去吃烤腸吧——”
周景明頭也不回地揮揮手,沒心情。剛煙酒行老板看他的那個眼神讓他很屈辱,好像他是個游手好閑的社會渣子。只聽那頭又喊:“周小明,我們去游戲廳了——”
周景明剎了車,回頭看她們一眼,調了車頭。
這邊幾個人踏上單車就跑,跑着鬧着,說周小明剛剛那一回眸可真帥!
不愧為全年級級草!
他們游戲廳玩了一個鐘,花了五十塊,江明珠怕這筆錢被自己花光,索性全給了周景明保管。出來每個人收了張傳單,商場開業大酬賓!
好——幾個人又去了商場。
轉一圈轉一圈,沒啥買的,最後都提前買了開學住宿的洗漱用品。萬清和張澍買了五塊八一支的牙刷,八塊九一支的牙膏,九塊九的小瓶洗發水和護發素等;周景明買了搞活動十塊六支的牙刷,四塊八一支的牙膏,六塊九一瓶的洗發水,一塊八一個的搓澡巾和九毛九的香皂。張澍問他怎麽不買沐浴露?他說那是女孩兒的東西。
江明珠買了支九十八的電動牙刷,十九塊九的牙膏,二十一塊九的洗發水、和同價位的護膚素與護發精油等。徐佳佳則啥也沒買,說到時候跟她媽一起來。順便指着張澍和萬清購物籃裏的洗發水護發素,說這兩樣要用好的,不傷頭發。那倆人甩甩秀發,說發質比你好,看你那一頭小卷毛。
商場是連鎖的,結賬時江明珠刷了随身攜帶的充值卡。等都依次結賬出來,徐佳佳谄媚地伸出小手,大家把各自的購物小票都給她,她拿去服務臺開發票。張澍服了,說她爸媽整天都灌輸她點啥?這還沒完,出來商場徐佳佳問周景明要了支牙刷,說他反正買了六支也用不完。
“人家爸媽不會用?”萬清看不過了,“這你也不嫌牙刷質量差了?”
“牙刷買軟毛一兩塊的就夠了,反正兩三個月換一回。”徐佳佳把牙刷裝随身包裏。
“周小明的便宜你也好意思占?他家那麽窮。”江明珠心直口快道:“在課本上......你這就是地主反剝削貧農!”
“就是!”萬清張澍翻白眼附和。
周景明像個透明人一樣,騎上單車就走,再一次下決心要跟她們劃清界線。任身後人喊破喉嚨——小明,等等我們呀小明!
原先他家條件并不差,他父親是知名企業裏頂呱呱的技工,因為一次操作失誤損害了企業利益才被辭退。一個市就這麽大,工作上背了污點別的企業也不會用。加之又被企業追究了不少錢,不得已只能去校門口賣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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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來自:龍鳳互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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