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二十二

二十二

河邊柳下,人頭攢動。

不似市井嘈雜,着各色官服的人手分忙着不同的活計,穿兵服的齊力扛那裝銀子的箱子,着青的查驗銀錠的真僞,紅衣的則負責記賬,一片井然有序的繁忙。

日頭高懸在頭頂,裴朗宜眯着眼擡頭瞧了一眼,折子帶到了,有疑點的地方吩咐人去查了,事便算是開了個場。

他懶懶地靠在橋頭,沒打算連這會兒橋下的事也摻和。

他拿窄袖遮了遮眼睛,估麽着:“瞧着日頭,快要午時了罷?”

長風道:“回主子的話,差半刻就到午時了。”

裴朗宜站起來,利落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單夫子的課也該午休了,走,咱們去瞧瞧。”

瞧誰自然不言而喻。

在晉明琢最常去的那家館子門前,裴小王爺硬是來回走了幾次,就為了裝偶遇。

遠遠見晉明琢的身影出現的視線內,他跟長風一唱一和,假裝沒看見:“就找這麽一家小店來糊弄你主子?”

邊說還邊坐下了。

一旁原本殷勤備至的店小二:......

長風從善如流地接話:“不敢,主子您有所不知,這家店的刀削面乃晉原城中一絕。”

“不就是碗刀削面,至于麽?”

這話聲音很大,像砸場子的,掌櫃的虎視眈眈地看着這個非富即貴的公子。

晉明琢正好走進來,聽得一清二楚。

這演技可太差了......晉明琢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卻也不好裝作不認識他,在掌櫃身邊沖裴朗宜遠遠地福了福身,叫了聲“小王爺”,便也算了。

裴朗宜時不時地就往她這瞄,不會看不到。

掌櫃的原本蠢蠢欲動,因這一聲“小王爺”放棄了找裴朗宜的茬。

裴朗宜當然看到了,見她處變不驚,心生不爽,待她要越過他那桌走到遠處窗邊的那桌時,他低聲喝止:“站住。”

“還能再別扭點嗎?”

晉明琢看他,一雙潋滟的眸簡直叫人瞧不得,不自覺帶着幾分調戲的意味:“說句好聽的,說句好聽的我就留下來。”

尚未及冠的裴小王爺哪裏招架地住這個,與她對視片刻,耳朵紅了。

......

晉明琢失笑,由着綠雲替她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裴小王爺耍心眼刷不過,玩花樣也玩不過,老實下來,“我知道這兒的面好吃。”

他垂眸,聲音有些生硬:“一唱一和博眼球更是沒什麽意思。”

晉明琢嗆他兩句,一是因這人不好好說話,二是六年之後嗆不過,趁現在有種隐秘的爽感。

倒真沒想到他改的這樣快,一時竟有些愧疚......

“你既看出來了,也就知道我的心思。”

他說了兩句,從善如流了起來。

從袖中拿出了那個彩色鳥羽毽子來,擡眼看向晉明琢:“近日京中流行的這小玩意,晉原還沒有,想着你們姑娘家的喜歡。”

他推到晉明琢跟前:“送你的。”

晉明琢原本的愧疚來不及收,又平添了幾分懷念。

這毽子羽毛輕盈又華麗,确實是她十幾歲會喜歡的東西。

她有好些年不曾踢過毽子了。

并非因為嫁做人婦後刻意的端莊,裴朗宜從來不拘束她,只是自打岑家的事之後,她便沒有這種閑暇解悶的心思,傷着腿了之後是無緣。

此時再見,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心情越發複雜。

見她半天沒說話,裴朗宜突然恍然大悟,複有懊惱:“忘了你六年後的人,也住京中,覺得這東西沒什麽稀奇。”

晉明琢看了他一眼,搖頭:“我倒真沒見過這個,挺漂亮的。”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這個,你還是親自送給十六歲的我比較好。”

這是撮合他們倆呢。

裴朗宜喜憂參半,說道:“麻煩得很,我翻遍了我能找得到的所有咒法書籍,沒找到一星半點的痕跡。”

說話間,二人點的面已經上齊了,不大的館子,自然也沒有那麽多講究式樣,桌上擺着的不過兩碗面并幾樣小菜。

“眼下這并不是最要緊的事。”

晉明琢搖搖頭,雖然她一點都不想上學,但若是能挽回後來那個叫人想起嘴裏發苦的收場,多讀幾天書也不是多大的代價。

“朝廷播來的銀子果然見少。”

裴朗宜拿起箸拌了拌面,邊吃邊說:“送到岑大人手上的文書,足比聖上批下的少了四萬兩。”

“這麽多?”

晉明琢暗嘆這數目的驚人,問道:“你派人去查了?”

裴朗宜“嗯”了一聲。

晉明琢左手垂在桌下,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好叫肉身的疼痛能叫自己不沉到窒息的情緒中,迫使自己努力回憶那些混亂的沉痛的陰雨天,以求尋到點蛛絲馬跡——

“小王爺。”她嗓音低低的,叫他。

裴朗宜擡頭,見她垂着眼,手裏提着箸,卻不見動,聲音像是快哭了。

裴朗宜心中一跳,不由得也放下箸:“怎麽了?”

卻見晉明琢擡眼看他,沒哭,話說的認真而鄭重:“你身邊的人都有本事,只是有一點我得提醒你。”

裴朗宜點一點頭,“你說,我聽着。”

“這事無論查到誰頭上,在沒有水落石出之前,都務必查下去。”

她經歷過,也知道他的性子。

還是非得着重提醒,只能說明這裏頭的深淺難測。

裴朗宜一息之間便明白過來,應着:“我知道了。”

他行事瞧着不靠譜,實則很重諾,晉明琢聽他應下了,放心下來,專心吃起了面。

說這麽多話已然耽誤時間了,她心想,若不快些吃便沒辦法在下午課堂開始之前小憩一會兒了。

裴朗宜倒是怡然自得。

那頭稱銀子的事自有幾位大人看護,立時三刻也稱不完。

他見晉明琢一邊小心翼翼地謹防發出聲音,一邊又着急地想要吃的快些,待有汁水不小心濺到了唇側,也要立時三刻停下來,拭了去,才接着吃。

瞧了片刻,覺得真是嬌氣。

晉明琢本沒有理他,忽覺得那頭沉默地有些久了,不像這人能做出來的事,擡頭一看,見他竟一個勁兒地瞧着自己。

那眼神裏似乎還有那麽幾分嫌棄?

???

他竟然還好意思嫌棄她,真是不讀書不知道時光貴如金。

想到這人領了差事,估計以後都不用讀書了,晉明琢更是嫉妒。

她這會兒吃得八九不離十,拿帕子拭了拭唇,沒什麽好氣地問:“瞧什麽呢?”

裴小王爺雖覺得人嬌氣,卻瞧的興致勃勃,樂此不疲。被打斷也不生氣,反而沒想到她這麽快就吃飽了,大為驚奇:“吃這麽少?”

又忽地想起來,問道:“你給單夫子打沒有?”

“.......說點好的吧你。”

她眼瞧着裴朗宜從袖中掏出了一個青瓷小瓶,遞到她面前:“這藥給你,太後娘娘給我的,說是消淤去腫最好了。”

這小瓶子好像有點眼熟......在哪見過來着?

晉明琢伸手去接,觸及那小瓶冰冷的釉,她顫了一下。

記得那時候,慎玉說自己專程求了太醫來給她的......

“怎麽了?”

見她面色有異,裴朗宜以為她真在為課業憂慮,故作輕松地說:“我說着玩的,單夫子哪能那麽容易打手板。”

說着把這小瓶輕輕放在了晉明琢的手心,不曾碰觸到她一寸的肌膚。

規規矩矩的,沒有一絲逾矩。

許是在裴朗宜手裏攥了一會,另外幾瓶觸及她手心處是溫熱的,叫她心情平複了些。

“多謝你了。”晉明琢輕聲說道。

-

裴朗宜回去時,那盤點銀兩的工作正進行到最後一箱。

幾名身強力壯的士兵将那千兩的箱子合力擡到船上,見船體吃水正常,複又合力擡下,開箱驗銀,登記在冊。

負責記賬的,正是岑父的下屬齊東來。

夏按察使手下的人統籌檢查過後,萬事大吉。身為都指揮使的晉父收攏人馬,正打算協助岑布政使将這些銀子入了藩司衙門的庫。

見裴朗宜去而複返,岑父招呼他:“這統共八十萬的銀兩,并未有什麽缺失冒充,皆已登記入庫,小王爺可要瞧一瞧?”

“不必了,有幾位大人看過了,我就不用再看了。”裴朗宜道。

晉父隐隐有些擔心,替岑父說情:“只是還要煩請小王爺上書,替岑大人說明情況。”

“晉大人不必擔心,我會說清的。”

裴朗宜對着未來的岳父好說話得很,沒了平時那股桀骜的勁。

他環顧一圈,只見早些時候瞧着便着急的夏父,此時已然沒了蹤影,不經意地問:“怎麽不見夏大人了?”

岑父順了順胡子,解釋:“他本就有事告假,見這頭的事了了,便匆匆走了。”

裴朗宜絲毫不隐瞞自己對夏父的猜忌,漏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語氣叵測:“走的這麽急?”

夏父先為禦史,後為按察使,最是剛正,岑父和夏父與他同僚多年,自是不信的。

可他今上午卻面帶焦色,不甚積極。

可并非所有人都這麽想,一旁的齊東來便是其中之一。他上前兩步,說道:“夏大人不會是......”

話說了一半,便被岑父制止了。

裴朗宜敲了敲下巴,看了齊東來一眼,沒有應聲。

-

這邊疑窦叢生,那頭書塾裏的課才剛剛開始。

小憩過後的晉明琢只覺得渾身懶散,心中琢磨着白晝越來越長了,怎麽都睡不夠,還好自己這學只需上到年末,便再也無需上了。

她瞧着前頭坐的筆直的夏淨雲,心中着實佩服。

同一時間,某處曲徑通幽的花園內,有一身着靛青的中年男子腳步微頓,他警惕地瞧了瞧前後,見四下無人,這才推開了某扇關的嚴嚴實實的門,走了進去。

若有上午時分在柳前清點銀兩的人看到他的臉,定然會大吃一驚,這偷偷摸摸的人竟是負責檢查這一重中之重工作的按察使——

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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