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暗流

暗流

聽到兩位皇子封王的消息時, 皇後正在兒子的床前。

凜冽冬風打在門窗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房裏卻溫暖如春。

剛至初冬,裏間已經擺上了四只火盆。深青色床帳垂在床邊, 圍得密不透風, 裝了藥粉的雲紋香包栓在帳頂, 床周環繞着濃重的藥味。

“母後,我沒事, 讓您費心了。”

在皇後無數次的祈禱中,瑞王終于睜開眼睛,清醒之後, 他先恍惚了一瞬,看清面前滿眼擔憂的母親, 下意識地露出笑容安慰道。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皇後已經守了兩日, 一雙杏眼熬得通紅,見他的高燒終于退去,不禁喜極而泣,聽他說什麽都覺得好。

候在偏殿的太醫被喚進來診斷, 等他們忙完, 皇後将帕子用熱水打濕, 坐回床邊給兒子擦了臉,再扶着他坐起身來。

“母後,兒臣自己喝。”看着她接過宮人手中的瓷碗,瑞王連忙說道。

“你坐好就行。”皇後瞥他一眼, “都喂了你兩天了, 也不差這一次。”

“……可是現在兒臣已經醒了。”

“張嘴。”

舀起一勺深褐色的湯藥試了試溫度,皇後小心地送到兒子的嘴邊, 瑞王還有些不自在,低頭喝下這一口,又堅持要自己喝,扶着藥碗仰頭一口氣喝盡了。

“過得真快,一轉眼,景林和景榆都封王了。”

看着他喝完,将碗随手放到一邊,立刻有宮人上前收走,皇後又撚起一枚蜜餞送到他的口中,同時繼續感嘆,“再過不久他們就能娶妻,玉妃和林嫔馬上就要抱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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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的用意太過明顯,聽個開頭就知道她想表達什麽,瑞王一時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聽了下去。

見他不接茬,皇後只能自己往下說,強行打開話題。

“景桓,前次母後跟你說的,那幾家姑娘……”

“母後!”

瑞王閉了閉眼,輕聲打斷了她,“您不必再勸了,我不願娶妻。”

“母後也不想逼你,只是希望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照顧你。”

皇後凝視着他,面色哀戚,“就像這次,若有人能陪在你身邊,我也不會這麽擔心……”

“讓母後憂心,實是兒子不孝。”

瑞王偏了偏頭,別開視線,語氣依舊平淡,“但三喜他們伺候得很妥帖,兒臣這個樣子,何必讓人家進來守活寡呢。”

“你說得什麽胡話!”

皇後現在最聽不得這個,頓時就急了,“哪就到這地步了?你父皇還在想辦法,西域有位名醫,治這種病很有一套,他已經派人去請了,你很快就能好起來的。”

“既然如此。”

知道母後是在安慰自己,瑞王沒忍心反駁,只順着她的話往下說,“那不如就等兒臣好起來再說。”

“你……”

被他油鹽不進的态度氣到,皇後有心再說幾句,又對着蒼白病弱的兒子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

“母後,這些年,我活得實在很累。”

沉默片刻,瑞王低聲說着,“兒臣時常在想,如果當時死在蒲州也好。”

“景桓!”

聽到這話,皇後心中一痛,眼淚就落了下來。

“你這是在剜母後的心啊。”

母子相顧無言,沉默良久,她恍恍惚惚轉身離開,連自己怎麽回的坤寧宮都不知道。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見她渾渾噩噩,神不思屬的模樣,她的大宮女卉容不禁擔憂,輕喚兩聲,又轉頭和卉姿對視一眼,兩名掌事宮女都是一臉茫然。

她們方才都沒跟進房裏,不知道母子的談話內容,見皇後這般表現,只能猜測是和瑞王的身體有關。

難道,殿下身體真的不好了?

卉容心想。

一時間也十分難過。

作為皇後的陪嫁丫鬟,她們都是看着瑞王長大的,卉容更是親手帶過,對她來說,瑞王已經和親生的孩子沒有區別了,此時又急又怕,猶豫半晌,還是忍不住追問。

“娘娘,可是殿下的病情又有反複?”

“沒有的事,別瞎猜。”

被她的聲音驚醒,皇後回過神來,暗自下定了決心,“卉容。”

“奴婢在。”卉容屈了屈膝,垂首等候吩咐。

“你來。”

皇後走進書房,站在桌案前,抽出一張素箋,提筆在箋上飛快寫下幾個名字,“去傳本宮旨意,三日後請這幾家的姑娘在游春殿參加賞梅宴。”

“是,奴婢這就去。“

卉容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面色放松一些,又行了一禮,轉身匆匆出門。

不年不節,又特意指定人選參加這場賞梅宴,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看來她家殿下很快就有媳婦兒了。

這樣想着,卉容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期待。

娶妻好啊,有了妻子,說不定殿下就能好起來了。

哪怕最差的情況,殿下也能留個後代,她們以後可以繼續照顧小主子。

宮裏沒有不透風的牆,自從瑞王患病,皇後一心撲在孩子身上,将部分宮權交到謹妃幾人的手裏,對後宮掌控就弱了許多。

即使她要求此事暫不外傳,這場突兀的賞梅宴依然被有心人看在眼裏,消息飛快傳到了玉妃和林嫔的耳中。

對于兒子剛剛封王,志得意滿的玉妃林嫔而言,這便是最大的噩耗了。

聽着宮人報信,她們都吃了一驚。侍奉昌平帝多年,她們兩人都清楚瑞王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可以說,其他孩子加在一起,都比不過瑞王重要。若不是瑞王實在病重,她們的孩子絕不會有一絲繼位機會。

可是現在,他們剛剛生出了一絲希望,瑞王就要娶妻了?

這不是耍人玩麽?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等瑞王娶了妻,哪怕自身身體破敗,只要能留下一個孩子,昌平帝也絕對會把對方捧到皇位上。

無論其他兒子多努力都沒有用。

玉妃對此很是郁悶,和急匆匆進宮的康王大眼瞪小眼,想了半天他們還是決定啥都不做,靜觀其變。

想開點,說不定大哥根本不願意娶妻呢?想娶的話,他早就娶了,根本拖不到今日。康王這樣安慰他母妃的。

另一邊,永慶宮母子可就沒這麽想得開了。

正殿中,林嫔和恭王相對而坐,所有宮人都被趕到了門外。林嫔腰背挺直,姿t态端莊地端起茶盞,吹了吹碧色的水面,拂開浮末抿了口茶,看向一言不發的恭王。

“景榆,你是怎麽想的?”

“絕對不能讓大哥娶妻。”

恭王眸子暗沉沉的,面上看不出半分情緒,“無論他的身體好與壞,只要他有了家室,都會斷絕了我們向上爬的路子。”

“确實如此。”林嫔表示同意。

只要瑞王有了家室,哪怕他身體破敗生不出孩子,昌平帝随便塞個孩子讓他們夫妻養,誰又敢說那不是瑞王嫡子,皇帝嫡長孫。

只要瑞王有子嗣,那群見風使舵的文武百官就絕不會站在其他皇子那邊。

這就是嫡長的繼承權。

“既要娶妻,為何拖到現在才娶 。”林嫔這樣想着,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要娶你們就早點說啊。

早早放出風聲來,明确這大楚江山是留給嫡長孫的,他們就早早熄了心思,趴着安分度日了。

如今他們已經動了心思,做好了放手一搏的準備,突然來這麽一出,這讓人如何甘心?

“你準備怎麽做?”林嫔又問道。

“大哥身體不好,寒冬臘月更是多病。”恭王沉吟着說道,“若再聽些不好的言語,情緒激動之下出些意外,想必也是合理的。”

“嗯,這很合理。”

林嫔擡起眼簾,與兒子對視一眼,“母妃明白了。你剛入朝,朝中差事最是要緊,這等陰私事不必沾手,交給母妃去辦。”

“那就拜托母親了。”恭王對此并不意外,聞言起身向母親行了一禮,“那兒子就先離宮了,等候您的好消息。”

對自家母親的這番話,恭王沒有絲毫懷疑。

相處十數年,他深知母妃的能耐。林嫔出身儀清林氏,林家說是書香門第,實際上是後妃家族,代代都有飽讀詩書知情解語的美貌女子入宮,無論受不受寵,代代延續下來總能在宮內留些人脈資産,看着不起眼,積攢起來實則是一份龐大的勢力。

而本朝皇後看似端莊賢良,實則手段不俗。

她與昌平帝成婚近二十年,出嫁時昌平帝的後院已經有了數名妾室和長女,在這種情況下,她愣是生下了既嫡又長的瑞王,并且康王與瑞王的年紀相差四歲,皇後的手段可見一斑。

玉妃憑着皇帝的寵愛保住了兒子,而林嫔不受寵,也能不聲不響地在皇後眼皮底下将兒子養護至今,還能流傳一份好學知禮的好名聲,自然不是什麽簡單人物。

如果瑞王地位穩如泰山,那她會将兒子培養成懂事能幹的賢王,忠心耿耿為大哥鞍前馬後。

但有機會再進一步,誰能甘心仰人鼻息,搖尾乞憐的生存呢?

“去吧。”

目送兒子出門,林嫔轉身喚來幾名宮人,幾名深藏宮廷數十年的暗子被喚醒,一張暗網無聲無息籠向仍在昏沉中的瑞王。

素來安分守己,低調沉默的林嫔,一旦動起來,隐藏的力量令人心驚。

深夜,林嫔靜靜坐在桌前,望着不遠處卧蓮型的燈盞。室內燭光暗淡,一朵小小的紅色燭火在鎏金的蓮心間跳躍不定,将本該聖潔的蓮盞籠上一層不祥的陰影。

她沒有喚宮人進來添燈,只坐在這片陰影下,目光放空,虛虛望向了坤寧宮所在的位置。

孔琰,原本真以為你會笑到最後。

面對兒子的死訊,不知一向賢惠大方的你會如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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