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大理寺門口備了馬車, 符柚小心翼翼将他攙上車去,一路快馬揚鞭回了江府。
見小家主這般蒼白的臉色,江府上下頓時亂作一團, 請醫官的請醫官,煎藥的煎藥, 丫鬟婆子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連喝藥前暖胃用的餐食都急急烹了擺上桌來。
她站在一旁,盡力不擋她們的道, 卻也是不肯走, 兀自躲在一柄白鶴繞竹的玉露屏一角,透過那方米金色的床幔,使勁才瞧江淮之的面色好壞, 連頭一次來的卧房都沒有心思去打量半點。
只是她一直杵在那裏, 終究不算個事,一婆子想了想, 還是推開人群過來好言相勸。
“小娘子回去吧。”
婆子行個禮開了口。
“這裏有奴婢們照料三公子, 不會有任何閃失的。”
“我陪着他。”
符柚眸中憂慮, 視線緊緊盯着卧床而憩的自家先生,執拗地不肯動。
“這……”
婆子面露難色。
“小娘子身份尊貴,您留在這裏, 實在于禮不合。”
“他是我的先生, 我怎得就不能照顧他了?”
她忽得來了氣。
“我在這裏不會給你們任何人添亂,有什麽要做的該做的都可以囑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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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
江淮之飲下一盞清茶, 嗓音淨了淨。
“我并無大礙, 柚兒想在便在, 你們都出去吧。”
“是。”
小家主都護短了,那婆子終于松了口。
“三公子好生休養, 奴婢們候在門口,您随時吩咐。”
說罷,丫鬟們放下手中活計,都跟着出了屋,最後一個瞧着風大,遲疑一下還是帶上了門。
符柚噘噘嘴,蹲在個銅制嵌玉百鳥紋暖爐旁,持着爐棍撥了撥正旺的炭火,瞧着很是不高興。
“咳咳……”
她有些尴尬。
怎得學別人撥個炭火,都能給自己嗆着。
江淮之卻是笑了。
“這種事情哪裏輪得到你來做,過來坐吧。”
他聲音很是溫和,與白日裏并不太一樣。
“怎得還鬧上脾氣了?”
“沒有……”
她小步蹭到他床邊,小手絞在了一處。
“就感覺你房裏的人好像很不喜歡我一樣,一直在趕我走。”
她開口委委屈屈的,頗有些撒嬌的味道。
“你的身份擺在這裏,與我獨處一室,的确是于禮不合,也不要怪她們。”
他耐心很好。
“若不是你我之間有師生之誼,想來在這件事上,她們未必肯聽我的。”
“師生……又怎麽了麽?”
符柚垂着頭,聲音很小。
“先生最近都沒怎麽訓我了,連我闖了那麽大的禍,也是一下子就原諒我了。”
似是沒想到她話題轉得這般跳躍,他微愣一秒,苦笑道,“是麽。”
好像也是的。
若不是她提,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變化。
“是呀。”
想起方才那個溫暖的懷抱,她小臉不自覺又紅個透,連忙不敢說了。
“你好點了嗎?”
“好多了,多虧了你來。”
江淮之接過了她重新倒滿的茶。
“真的沒有事,不哭了好不好?”
被人反過來安慰,她羞得更狠了些:“沒有哭了啦……”
她跺跺腳,到底是閑不住,起身又要去将窗子關了,那微涼的風透過雕花窗洞直吹盡骨髓,她害怕他受了涼。
孰料剛一擡手,卻被一道溫溫和和的聲音制止了。
“窗子開着吧。”
符柚是個心還算細的,當下便疑惑了。
她記得第一次來江府拜訪他的時候,她覺得冷要關窗子,就被他攔下了。
這屋裏上好的檀木炭火燒得很旺,窗外的風卻是極涼,也不知屋內人到底是冷是熱,這不是更容易得風寒麽?
似是讀出了她心中所想,江淮之擡擡手,示意她重新坐過來。
“此事本無人知曉,只是意外被你撞見,想來也瞞不了你什麽。”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連忙表了态。
他沉吟片刻。
“我不能待在不通風的地方。”
很簡短的一句話,她卻認認真真點了頭。
“就是什麽時候都不能關窗子嗎?”
“嗯,也可以這麽理解。”
他想了想,試圖同她講明白。
“不通風不透氣,沒有光亮,封閉起來的小屋子,我會心慌腦昏,很不舒服,就如同方才在地下牢獄時一般。”
很奇怪。
對于眼前的小娘子,他未設任何防備,明明胡謅一個理由便可以糊弄過去的,卻偏偏好好與她講了。
或許只是自己覺得她笨,知道了也不會威脅到他什麽?
“那為什麽先生還要進去?”
她想不清楚了。
“守衛們說李乾景有事先走了,那肯定他走的時候你沒有事情,為何不跟着他一起出來?”
她圓圓的大眼睛撲閃着,似是盈滿了擔憂。
“一個人在裏面,太危險了呀。”
江淮之聽着聽着,便展顏笑了。
“說過了,此事無人知曉。”
他也并未想到,此病症多年不犯了,偏偏撞在這一回的地牢裏。
“哦——”
她恍然大悟,随即竟有幾分雀躍。
“那我們之間,現在是有秘密的咯?”
“聽個秘密這般高興?”
“那當然了!只有最親近的人才分享秘密呀!”
她眸底清澈得很,叫他看上一眼就有意識地控制自己挪開視線。
“胡言。”
饒是這麽講,他的語調中卻是聽不出來幾分斥責之意。
“都快要長你一輪了,親近什麽。”
“先生不老!”
符柚有自己的邏輯。
“那這個症狀是生來便有的嗎?我怎麽從未聽說過,還是我讀書太少了,只要在這種屋內待上一會就會這樣嗎……”
她聲音越來越小,眸中添了幾分不知所措。
哪怕再遲鈍,她也明顯感覺到,眼前人修長的手指摩挲着銀灰色墨松紋錦被,不言語了。
她垂下了小腦袋。
那道禦賜鹿托寶瓶燭臺之上,燭心恰到好處地“噼啪”響了一聲。
她向來是想什麽說什麽,一說起來就有些口無遮攔,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告訴她,就追着問來問去的。
先生肯定要讨厭她了。
江淮之落在她臉上的視線很淡,似乎也在思索着什麽。
他亦覺有些冒犯。
只那逐客的話在喉中滾了幾滾,終是不忍心說出口。
“……對不起……”
“江家歷代皆為帝師,你當知此事。”
他嗓音微啞,生生止住了她小心翼翼的道歉。
符柚愕然擡眼,一時有些發懵:“我、我知道……”
“每一代子嗣衆多,無論嫡庶,若才學品行出衆,皆有資格承繼此位。”
江淮之倚在細細刻了鳳鳴五琴紋樣的梧桐木床架上,語氣不鹹不淡,似乎在講別人的故事。
“故而每一房每一院,稱夫人或稱姨娘,皆在不遺餘力地培養幼子,祈望一朝入選,換去半生富貴榮華。”
他瘦削的手指輕輕叩着,偶爾和着燭臺上燃燒的燭心,發出好聽的聲響。
“所有人的視線都黏在自家男兒身上,幾乎沒有人在乎過家中的女孩,只用最苛刻的規矩豢養着她們,及笄之年便送出去換個好的夫家做靠山。”
他視線偏了偏。
“雖那日在東宮與你初見,我卻早知你名姓,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裏,我始終很感謝你陪伴在月兒身邊,哪怕玩鬧得過了頭,我也皆是盡數壓下來,好叫你們開開心心地相約下一次見面。”
她聽得認真,聞言微微羞了。
“原來小時候做的那些荒唐事,你其實都知道呀。”
什麽拉着江萦月大半夜鑽狗洞出府去街上瞧歌會,借燒香之名躲在寺廟後山看公子,她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只是腦海裏湧出來這些回憶時,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都知道。”
他笑得溫柔,卻殘忍地打破了她抱有的最後一絲期冀。
“這有什麽,孩子嘛。”符柚臉都要燒透了。
前些日子上元燈會,她還在他面前裝什麽淑女,小口小口才吃那頓飯,合着打小這形象就已經不知不覺敗壞了,這名聲是徹底回不來了!
這還怎麽叫人家喜歡嘛!
“月兒可有與你提過我二哥?”
她一時不知怎麽回答,微涼的手使勁拍了拍自己臉蛋:“江家二郎江望之?萦月說過很不喜歡姨娘們生的那些兄弟姐妹,很少跟我講他們的事。”
“他很好。”
江淮之微微斂眸。
“在我出生之前,他本是呼聲最大的江家下任家主。”
她輕輕“啊”了一聲,在檀木小椅上坐得很乖。
“父親自是想從嫡出的血脈裏選,無奈大哥天生腿疾,不良于行,母親又在生育時壞了身子,他便接連擡了好幾房姬妾入府,兩年後便有了二哥。”
“他天賦很好,用不了多久便被江家舉族矚目,繼任幾乎已是既定之事,他的母親謝姨娘,自此亦是風光無兩。”
江淮之清冽的聲音好似一道靜谧的泉,緩緩流入她耳中。
“怎料母親不堪妾室侮辱,多年來求醫問道,有用的無用的,是藥便都灌進了身子,竟是生生調理出來,方又有的我。”
“我雖為嫡子,卻畢竟新生,并未給二哥送來多大威脅,母親卻一心撲在我的身上,教養我叮囑我,盼我成才,幾乎成了她畢生的期冀。”
一盞茶空了,他望着尚餘一潭碧波的杯底,微微出神。
“自我來了,母親一次也未再去看過大哥。”
符柚聽得心裏莫名酸酸的,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坐得更直了。
“只是謝姨娘終究是芥蒂的。”
“那年我三歲,母親因照顧我心力交瘁病倒了,是我一個人不肯早些休息,在昏暗的書房裏待過了子時才有倦意。”
“我記得很清楚,那夜雨大風大,雲中滾出的雷聲幾乎要将青石板路震碎,幾個嬷嬷領着我,捂着雙耳朝房中跑,卻被人一棍打倒,生生拖進了一處沒有窗子的黑屋裏。”
“我挨的那幾棍,皆是落在腦上,很疼,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我在那屋中被關了一夜,自此夜夜驚慌恐懼,不得安眠,至寒的風雪天,也絕不允許下人為我緊閉門窗。”
江淮之重重咳了幾聲,提起往事,竟是微微發顫起來。
饒是他寥寥幾句雲淡風輕,她入耳卻是驚心動魄,心下疼得好似被長繩絞了,見他咳得愈發厲害,下意識就蹿過去扶他。
他沒有推開她,一手捂着劇烈起伏的胸口,一手竟使勁攥住了她來扶他的手腕。
她自小嬌生慣養,手腕細得緊。
被男子這般大力得握住,她白嫩的手腕處一下子就紅了一大片,疼痛感也在那一瞬間攻襲心底,可她沒有哭也沒有叫,硬生生咬着唇叫他攥着,好像這樣就能陪着他讓他好受一般。
“那、那個謝姨娘,沒有被定罪嗎……”
她聲音很甜,卻是掩不住的緊張。
“我才三歲。”
他咳得太厲害了,似乎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之中。
“二哥博學多識,是江家下一代的希望,我不過大病一場,性命又無虞,父親如何肯為我降謝姨娘的罪,母親在風雨裏跪了一日,哪裏為我讨得回公道,反倒生生淪為了...滿族的笑柄。”
符柚忍着疼,淚汪汪一雙眼睛看着他。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向來溫柔的先生,那樣冷的一對眸子,那樣皺的一副眉,那樣蒼白如紙的臉色,那樣痛苦不堪的脆弱模樣。
她後悔死了,自責的要命。
她為什麽要問,她問了,他為何又非同她講。
又一盞茶被飲盡,江淮之終于冷靜下來,眸中刺骨的冰冷漸漸退了,浮上了一絲歉疚。
他視線落在那被他蹂躏發紅的一只皓腕上,有些想為她揉上一揉,指尖相觸的一刻,又自覺失禮,只碰上一下便縮回了。
“抱歉,弄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