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4 章
将她從東宮帶出來時, 天色已然是一片漆黑了。
江淮之自認一生端方持穩,行走世間如松如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 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爛着衣袍歪着發冠,拖着羸弱的身軀一點點将那發高燒的小姑娘領去街上。
若放在以往, 他這方帝京最矜貴儒雅的謙謙君子, 以這樣的形象出現于人前,怕是早已自裁謝罪了。
他本可以繼續做那人人歌頌的江家三郎, 在京中人為他築起的神壇上孑孓獨行, 一生仕途平坦,光明磊落,在史書上留下最清風朗月的一筆。
只要他拒絕她。
只要他自此與她劃清關系。
他都沒有。
他在那高高在上的神壇上跌落的粉身碎骨, 被人扔在泥裏碾被人含在唾沫裏罵, 都要堅定地去選擇與自己耗盡心血培養出的學生對立,帶她一起從這層層森嚴的東宮出去。
傷口叫嚣的疼痛與宮人聲聲入耳的譏笑嘲弄混于一處, 他顧不上去想, 只匆匆在桃花樹下尋了一方長椅, 将她好好安置上去。
蹲在她跟前,瞧着那燒得暈乎乎的小娘子,他心下一痛。
要怎麽辦。
最好的去處, 便是将她送回相府。
可是相府中人絕不允許他再靠近那裏, 遑論他親手領着他們的小娘子回來,若是将她一個人丢在門口, 傳信叫相府的人出來接, 夜色寒涼, 怕更是不妥。
猶豫間,符柚迷迷糊糊地動彈了。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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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前有些不清明了, 只能勉強瞧出他的輪廓。
“好涼快,這是在哪裏呀?”
“朱雀街上。”
江淮之壓低聲音應着。
“柚兒堅持一下,我尋馬車送你回家。”
“不要回家。”
她開口沙啞又軟糯,伸手拽住了他的所剩無幾的衣袖。
“回家就看不到你了。”
“柚兒發燒了。”
他似是全然忘了自己的傷,耐心哄着她。
“不可以再在外面待着了。”
“燒了嗎……我不信。”
她迷迷瞪瞪地跟他鬧。
“娘親以前,都是用手試過才會說我發燒的,你怎麽胡亂講話呀。”
“怎會胡亂講話騙你。”
見她執拗不肯,江淮之只得試探性地擡起手,猶豫半晌,方淺淺落在她小額上。
這一試可要緊了,額間滾燙的溫度激得他觸電一般縮回了手,駭得他幾乎要方寸大亂。
怎會這麽燙?
是他失了許久的血,又在這寒夜裏吹了半刻冷風,手掌太過冰涼麽?
顧不上許多,他湊近了些。
“柚兒,別亂動。”
“啊?”
符柚懵懵的沒太聽懂,在凳子上乖乖坐着沒動,卻只瞧見他蹲在自己跟前,忽然就起了起身子湊過來,将他的額頭用力貼到了自己額上!
她瞬間瞪大了眼睛,整個意識都渾濁起來。
他高挺的鼻梁在她臉上劃出細膩的觸感,那方比她寬大些的額頭也跟着輕輕動了動,将她整顆心都蹭得酥酥癢癢的。
他還在試嗎?
可那淡淡的雪松香氣萦在她的周遭,就像一壇釀了百年千年的老酒将她的鼻腔充滿,讓她早已醉得不像話,更遑論那微涼的唇,似乎還不小心擦過了她的鼻尖。
她方才真沒覺得自己起了高燒,只覺得比平日裏昏昏沉沉的沒多少力氣,可眼下她是信了,從江淮之湊過來的那一刻,她渾身就像被丢進油鍋裏煎了一遭,比那夏季烈日下的街道磚還要燙上三分。
他終于不試了。
只是那副好看的眉,蹙得愈發深了。
“我們不等馬車了,柚兒。”
都快要到宵禁的時辰了。
不知道為什麽,他尚未出宮便用自己的信物傳了信,到現在都過了許久了,還沒有馬車過來接。
江喚究竟在做什麽?
他巧妙地避開她的小手,只隔着衣袖握住她的腕,穿過幾無人煙的長街,踩着打更人清脆的鑼鼓聲,到了對面那間正準備熄燈關門的藥堂。
一只瘦削的手攔下了那方即将緊閉的木門,藥童怕夾到人,連忙将門重新開展了。
“這位公子,我們要……”
藥童口中說着,眸光一轉,瞥見了他身邊那位昏昏欲睡的姑娘。
“等一下,這姑娘是怎麽了?”
“她燒得很燙。”
江淮之緊鎖着眉,将随身帶着的銀錢包盡數遞給了藥童。
“有勞先生,可否破例為她醫治?”
醫者仁心,那藥童沒有半分猶豫,就将他們迎了進來。
“你們先進來,要宵禁了,我得趕緊先把門關了,要罰銀子的。”
那少年囑咐着,手腳麻利地落了鎖。
“樓上還有房間,公子先把這位姑娘扶上去吧,我去喊我師父過來。”
“多謝。”
江淮之匆匆謝過,便低眸去哄身邊的小娘子。
“我們今晚就住在這裏,一會醫師給你瞧了病開了藥,就乖乖睡上一覺好不好?”
“好……”
符柚悶悶應了,瞧着很是難受。
“還可以走嗎?”
他要擔心壞了。
“房間在樓上,這裏沒有可以躺的地方。”
“……走不動了。”
她徹底沒了力氣,微啞的聲音裏委委屈屈的。
“抱抱我嘛。”
她仰着那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看向他,眸中水盈盈的,模糊了那一貫的清澈,瞧着可憐兮兮的,惹人心疼。
江淮之受不住她這樣撒嬌,耳根羞紅,仿若滴血的扶桑花。
他其實不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她,既無姻親關系,有些事情就不該做得太越界,越是珍視她便越是該看重這禮數。
上一次抱她從大理寺牢獄裏出來之時,便是事急從權,末了自覺歉疚,夜裏還偷偷抄了好幾道經文。
這一次呢。
……又是事急從權麽。
他微微嘆息一聲,輕輕彎下腰,将那迷糊的小娘子溫溫柔柔打橫抱了起來。
許是難受得緊了,那小娘子軟趴趴的雙臂胡亂一勾,恰恰好環住了他的脖頸。
“……不許胡鬧。”
江淮之抱着她上樓,嘆息一聲。
“一會乖乖喝藥,也不知有沒有糖給你吃。”
“嗯……”
滾燙的小腦袋無意識地在他胸口處蹭了蹭。
“……”
他沒了辦法。
花白胡子的老醫師已經提着診包過來了,他沒再給她說話的機會,将她輕輕平放在床上,落下床架上遮擋的紗幔,就讓開了床邊的位置。
“有勞老先生,這麽晚了還要打擾您。”
江淮之拱手一禮,又朝帳裏囑咐着。
“柚兒,手要給先生看。”
一只白皙的小臂,很聽話地伸出來了。
老醫師給姑娘家看過的病也不少,熟練地搭上診紗,便操着渾厚的聲音問了一嘴。
“公子是她什麽人啊?”
“是她老師。”
“……是夫君。”
說什麽呢?!
江淮之被她這大膽的答話驚得雙手一顫,險些把掌心裏剛晾好的熱水打翻。
“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剛要開口斥她胡鬧,那老醫師反倒先說話了。
“那便聽姑娘家說的吧,既是夫君,你也不用避嫌了,在屋內稍坐下。”
“……”
江淮之唇角略一抽搐,為了不叫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只得順着這臺階下了,低着頭默默給她晾茶去。
老醫師瞧得快,很快便起了身。
“這位姑娘昨日受了風寒,便有了發熱跡象,卻并未好生用藥,休息也不夠足,今日瞧着脈象又有多次急火攻心之兆,過度疲勞上火并舊疾未愈,發熱得便過于厲害了。”
“有勞先生。”
江淮之瞧着沉穩,眉目間卻難掩萬分憂心。
“可有大礙麽?”
“老夫為她開上幾服藥,煎好了便送來,你讓你家夫人喝了,好生休息一晚,明日應有好轉。”
“……多謝。”
他還是沒太習慣這個稱呼。
“事出緊急,在下并未随身攜帶多少銀錢,若是不夠,天亮了再取了送來,今夜便叨擾一晚了。”
“夠了夠了。”
老醫師顫悠悠地撫撫花白胡子,收拾東西便往外走了。
“瞧十個人都夠了。”
藥童很快将煎好的藥送過來,他連哄帶騙地盯着她一滴不剩喝幹淨,才肯将她胡亂拍打的小手放開。
“……喝個藥,鬧這麽大動靜。”
江淮之耳根的溫度就沒有下來過,他将藥碗放去一旁,重重舒了口氣。
她難受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還哼哼唧唧不肯喝藥,小手還不自覺去拍那藥碗,好幾次都險些掀翻,害得他只得一只手摁住她不老實的爪子,另一只手俯在她身前給她喂藥。
折騰到那碗見了底,二更的鼓聲都響徹帝京上空了。
……叫人聽見了該作何想。
好像欺負她了一般。
那小娘子尚且還不知道自己行事有多荒唐,嗚咽着。
“苦嘛……真的苦……”
是那種清茶都沖不淡的苦,她哼唧着要糖他也無處去尋,藥鋪裏自是也不可能備這種物什,只得生生把那苦藥往裏灌。
“好了,柚兒。”
江淮之取了她的香帕,坐在床沿上細細将她小臉上每一處淚痕都擦幹淨。
“今日太折騰了,聽先生話,早些睡好不好?”
她有點不太願意。
“那先生呢?”
“我就在這裏。”
他語氣溫柔又好聽,入耳很是安心。
“我不走的。”
短燭燒盡了幾只,他沒有刻意去添,只讓這屋內自然而然暗下來。
符柚躺在軟枕上,隔着昏暗藥室內的一道月色,和着藥香與雪松香,想努力睜開眼,去偷窺下眼前人清逸俊朗的側臉,卻也是看不清楚。
一整日的哭鬧其實早已叫她失了力氣,只是心裏拼了命地吊着一口氣不讓自己昏倒,想要把他救出來,想要跟着他出東宮,想要去治病,想要和他再多說幾句話……
如今他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陪着她,她心裏的那口氣,終于才算是卸下了。
那碗藥裏許是加了什麽助眠安神的東西,她只躺了一小會,就快要沒了意識。
“那我睡啦……”
她迷迷糊糊呓語着。
“你真的不要走哦。”
可是她好像隐隐約約記得,他身上也是有傷的。
只是來不及再去細想,一陣暈眩襲來,她終于跌入了夢境中。
長長的鴉睫細微地扇動着,也扇走了這藥室內最後一分喧嚣。
江淮之聽着她漸漸平穩的呼吸,俯身将被角細細為她掖好,又将她鬓角被汗水打濕的發絲撥到一旁,才總算安下心來。
他其實心裏頭也很亂。
就如同他不知道,該如何去給相府一個交代。
未出閣的娘子夜不歸宿,這是何等的大事,相府必然是要無視那宵禁,派人出來尋的。
可若是他眼下傳信過去,告知丞相柚兒在他這裏,甚至與他深夜獨處一室,簡直是越描越黑,置柚兒的清譽于不顧。
他們兩個如今哪怕只是說上一句話,幾乎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
可他必須要做。
小娘子笨笨傻傻的,又單純又天真,好似親口說上一句喜歡,就可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他要去想,該走過多少路跨過多少道鴻溝,才能成為她幻想裏,他們的樣子。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微弱的敲門聲。
江淮之神思被拉回來,不動聲色皺皺眉頭,起身去将門開了。
是方才準允他們進來的那位藥童,手上拎着紗布和藥棉。
他怕吵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娘子,便與人在廊上說話了。
“可還有什麽事麽?”
他壓低了聲音。
“公子身上的傷,再不處理就要爛掉了。”
藥童說話很直白。
“你一直顧着那位姑娘,但你比她可要嚴重多了。”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身上那一片片血痂和膿口,已然将破爛不堪的布料死死黏在上面。
“……我忘了,多謝。”
他失笑道。
“也沒有,只是公子給的診金太多了,師父給我發的銀子也多,可以多買好幾十串糖葫蘆,我肯定要把公子照顧好。”
約摸十來歲的藥童領他去自己屋裏坐了,一邊給人處理着傷口,一邊碎碎念個不停。
他學醫術學得很好,處理起來娴熟又麻利,很快便将那千瘡百孔的身子用過一遍藥。
“公子是被人打了嗎?這也太慘了。”
他嘟囔着。
“大理寺新上任的大人還挺負責的,你有冤情可以去那裏狀告一下,大部分都會管的。”
“沒什麽冤情。”
月色下,江淮之将藥童遞來的粗布衣裳仔細穿好,才将那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膚遮完全了。
“謝謝你的衣裳。”
“沒事呀,也不值幾個錢的。”
藥童收拾好藥包,忽跟想起什麽似的。
“對了,剛才有人敲門來送信,好像是給你的。”
他從袖子裏掏出封齊齊整整的信遞給他。
“這個點能出來在街上走的都是大官,你也是大官嗎?”
“我不是。”
江淮之微微低眸,瞧着手上那封用金印封好的蟒紋信箋。
“那沒意思了。”
少年扁扁嘴,大手一揮下了逐客令。
“你回你屋看去吧,我要睡覺了。”
江淮之颔首。
小娘子還在熟睡。
借着屋內昏黃的燭光,他将那信拆開,憑着那如錐畫沙的字跡,一眼便知是自己那位好學生的親筆。
“相府派人來問了,我說小柚子身子不舒服,留她在東宮住了。”
是很随意的口語,并非一板一眼的文字,卻能從那張揚的字裏窺出潑天的怨氣。
“我讓你帶她走,只是因為她在我這裏不肯喝藥,我跟你的恩怨不涉及小柚子,你最好把她照顧好,活蹦亂跳地送回來,不然我不介意給你扔刑部大牢裏招呼一遍。”
“裏面折着的小紙是給小柚子看的,你看我殺了你。”
江淮之讀完,面色無波無瀾,沒有半分猶豫就将那信一扔,伸手撚開了附在信裏的小紙。
“小柚子,喜歡你!要快點好起來!”
字下面是少年少女的畫像,正手牽着手坐在廊下數星星。
畫得還挺好看的。
早知道不教他作畫了。
江淮之涼涼掃上一眼,反手就将那幅小畫丢進燒得正旺的炭盆裏,盯着它徹徹底底化為灰燼,方肯罷休。
火苗舔舐過他好看的眸子,漸漸燒出一抹猩紅。
我在這裏。
哪裏輪得到你來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