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江淮之實在不知道怎麽去形容這樣詭異的場景。

他與那少年天子隔桌面對面而坐, 桌上擺滿了餘公公喚人新端上來的各式清甜糕點與可口小菜,卻誰也沒動筷,只都默默偏移了視線, 瞧着坐在旁邊的小娘子,猛猛炫那肉粥。

餘公公放下最後一疊桂花餅, 猶豫再三, 還是老老實實退下了。

不講禮法就不講吧…

陛下和帝師都願意慣着,他當什麽出頭鳥。

“好香。”

嗦完最後一條肉絲, 符柚滿足地放下了碗, 對上兩道複雜的目光,才後知後覺好像做錯了事情。

“呃…”

她拘謹地縮回了小手,垂下腦袋。

“對不起呀, 你們兩個都在這裏, 我就以為在家呢…有點太随意了。”

上次她記得三人坐在一起吃飯,還是上元那日在百味居的時候。

那時他們的身份, 都與現在不盡相同。

“就當家就好, 我就喜歡看你随意的樣子。”

李乾景搶先開了口, 也不擺什麽帝王架子。

“沒有人敢說你不好,誰說你我殺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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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嗜殺呢。”

江淮之淡淡接了話茬。

“如今這屋內只有我和夫人單拎一個你,若真有人說她不好, 也就是你了。”

“要是能殺, 第一個殺了你。”

少年白了他一眼,轉手殷勤地遞上一塊綠豆糕。

“小柚子, 你嘗嘗這個!這個好吃的!”

“好呀好呀。”

她下意識伸手接過來, 放入口中。

也不知是不是那綠豆糕被冰過許久, 她感覺好像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涼涼的。

“吃吧。”

江淮之斂了斂眸。

“吃飽了,我們就回家。”

“成天好像誰欠了他一樣。”

李乾景不以為意。

“小柚子你吃, 他要是對你不好,你就跟我講,我一直沒有立後…就是在等你的。”

咳咳——

小娘子差點噎着。

“你立呀。”

她放下了筷子。

“我已經嫁給三郎了,你為什麽要等我呢?你這樣做毫無道理呀。”

“……”

少年默了默。

“我心裏又哪裏裝得下別人,你又不是不知。”

“可是這樣的話,對我們都不是很尊重的。”

小娘子認認真真同他講。

“我也希望你有很好的生活。”

江淮之沒有說話,只倚在椅背上,靜靜看着這一切。

“我哪有一日好日子過。”

李乾景低聲道,像是呓語,像是哀求。“父皇駕崩,我連悲傷的時間都沒有,日日被這理不清的朝政充斥着,回到寝宮裏,又連個說話的人都尋不見。”

“可若強行将我許配于你,我不開心,你也不會開心的。”

符柚眸中清澈,很誠懇地看向他。

“我們以後...會是很好的朋友。”

少年痛苦地揪了揪發髻。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他沒敢看那雙幹淨的眼睛。

“只是來告訴我,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嗎?”

“我今日醒來發現夫君不在,想着他是要去為我請诰命的。”

小娘子應道。

“這種場合,他好像希望我在。”

“你們不是吵架了麽?”

“是吵架了,但會和好呀。”

“……”

李乾景雙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直到最後,我好像都沒法在争取你一事上,進上哪怕一步。”

“似乎我們十幾年的情誼,比不上他單單出現在你生命裏一年。”

他喃喃着,最終長舒上一口氣。

“诰命朕給,皇後朕立,從今往後,朕就是大靖,最兢兢業業的忠仆。”

小娘子有些擔心他。

“李乾景…”

“喚陛下吧。”

他打斷了她。

她懵了幾秒,一張芙蓉面上,漸漸寫滿了內疚。

“知道了,陛下。”

少年卻是無波無瀾。

“京南那處兵器鋪子,是你的人開的麽?”

話鋒驟然一轉,江淮之擡擡眼皮,坐直了身子。

“是。”

他答得很痛快。

“都是賣些國法允許的東西,專供禁軍用的物什一概沒有,院中那匹馬也是用的江家家馬的份額,并無半分逾矩。”

“最好是無半分逾矩。”

李乾景冷笑着重複了他的話。

“這種事情上敢越一分雷池,都足夠你掉腦袋。”

“陛下放心。”

他颔首。

“近來那鋪子辦的是有些好,來往顧客不在少數,我會格外盯緊一些。”

“那好。”

少年聲音有些漠然。

“那沒事了,你們下去吧。”

被他周身那難抑的天威震撼,小娘子下意識站起了身,不自在地瞧向那位一起長大的小竹馬。

“先送她回去。”

江淮之拱手淡淡施了一禮,牽過小娘子的手,沒再給她說話的機會。

那月白色的清麗背影漸漸模糊看不見了,李乾景仍是怔愣盯着,良久方覺眼眶微濕,回神竟是一行淚緩緩落了下來。

要不要再留會呢?

可是好像再沒什麽理由,将她留下了。

隔了這道宮牆,他此生,還能見她幾次。

太短了。

見她的時間太短了。

沒說上幾句話,他就趕人回去了。

少年微微偏頭,拾起那柄她方才用過的小玉勺,靜靜看了許久那上面的紋路,竟是一扔,雙手捂住臉小聲哭起來。

-

江府。

“就依照這新拟的份例,逐個批下去吧。”

江萦月一襲淺黛色留仙小裙,纖纖玉指撚過成冊的單子,遞給了候在一旁的嬷嬷。

“是。”

嬷嬷瞧了那娟秀的小楷,心下不免一喜,嘴上也就沒了分寸。

“奴婢瞧七小姐,如今越來越有掌家的主母風範了。”

“休得胡言。”

她嗔道。

“這江家主母是小柚子,只是我有幸得了哥哥青眼,自要做到十成十的好。”

“是、是,奴婢多嘴了。”

嬷嬷矮身行了禮,連連退至了門口,恰恰撞上了剛從鋪子裏趕來的江喚。

“這是怎麽了?”

他一身幹練的短衣風塵仆仆,卻笑着看向蹙眉含嗔的那位溫婉貴女。

“沒有什麽,下面人說錯了話,也不用放在心上的。”

江萦月起身迎他,放緩了語調。

“近來那鋪子正忙,怎得有閑暇來尋我了?”

“午時都過了三刻,我猜着你一忙起來呀,就不記得用膳。”

她這才注意到他手中提了個三層小木盒,擡手将那蓋子掀開,冒着熱氣的菜肉整整齊齊列于其中,下面的米也蒸得好,顆顆瑩潤飽滿,聞來就讓人食欲大起。

“就你知道。”

她氣還沒消,照舊嗔過去,眉眼間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好了,快些吃。”

江喚坐到她對面,将那飯菜一一陳列好。

“人家也沒說錯什麽,你呀,處理起內務來頭頭是道說一不二,的确是有範的。”

“那也是哥哥信任我。”

到底是大家閨秀,她動起筷來,一舉一動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與其替旁的家族做這些事,倒不如留在家裏,真正為江家做些什麽,而且…”

她嫣然一笑,好似春風拂崗。

“好像自從做了這些,終于能有人聽我說話了...我很開心。”

“是與以前不太一樣了。”

他僅餘的那只有光亮的瞳孔裏,盈滿了愛意。

“比幼時愛說愛笑許多,甚至現在用膳時,都願意與我說話了。”

“食不言寝不語嘛。”

江萦月打趣道。

“會被罵的。”

“我在這裏,看誰敢罵你。”

“那要是哥哥罵我呢?”

“那好像惹不起。”

二人齊齊笑起來,一室溫馨。

“昨日公子是不是回府了?”

“回來了,但是一大早又出去了,小柚子後來也自己出了門,據門口的護衛講,大概是往皇宮的方向去。”

“京南的那處宅子,夫人的陪嫁丫鬟叫...記不太清楚了,近來張羅得很是賣力,各個地方都添了不少人手,瞧着與以前大不一樣了,有次進去讨口茶喝,那陣仗險些沒把我吓出去。”

“叫辛夷,她能力很好的。”

江萦月補充道。

“這樣看來,小柚子他們應當是真的不在江家住了,況且哥哥又是帝師,在宮裏本就有傳下來的帝師居的。”

“或許江家大事是公子主持,內務以後就全權交給你了。”

江喚接話道,眼中滿是鼓勵。

“這般也好,你本就喜歡打理這些,夫人也是你自小的閨中密友,不會覺得你越俎代庖,橫生嫌隙。”

“我看她,恨不得都快日日買糕點送我給我供起來了。”

她沒忍住調笑一句。

“這些賬本數字,她只一眼就頭疼,再不肯看第二眼的。”

“別瞎說人家,讓人聽見了多不好呢。”

他向來身份低微,下意識就勸道。

“我倆好得很,你呀少操點心。”

她飯量本就不大,到七八分飽就笑着放下了碗。

“這幾道菜都好吃,下次還要。”

“還給你帶。”

江喚微彎了唇角,主動将桌上都清理幹淨。

“這是我前日才發現的一家小店,店面不大,卻樣樣做得都好吃,猜着就合你胃口。”

好幸福。

她正要打趣他,門口卻傳了聲吆喝。

“家主和夫人回府了——”

“诶,這麽早就回來啦?”

江萦月忙用小巾擦淨了手,重新補了唇脂,起身之時,江淮之與符柚已然手牽着手進屋了。

“又是不送飯便不吃?”

江淮之一眼就看明白了。

“這內務沒有一樣緊急的,總餓着自己做什麽。”

“知道了知道了。”

她含笑跑到了符柚身後。

“小柚子,你夫君好兇。”

“就是的就是的。”

小娘子果斷幫腔。

“看我回去收拾他。”

江淮之無奈笑笑,任由兩個小姑娘打鬧去了。

“阿喚。”

他目光偏了偏。

“最近那鋪子生意不錯,可有嚴格按照我說的來賣?”

“回公子,自然是不敢觸碰半分紅線的。”

江喚本在看她們鬧,聞言一個激靈,連連應了。

“可今日陛下提點我了。”

江淮之淡淡道。

“若無人與他講這些,他不會注意到這裏。”

他語氣有些嚴肅,兩個小姑娘也不敢再互相撓癢癢,立在一旁略有無措地朝這邊看。

“屬下……”

江喚一猶疑,想起些什麽。

“前些日子有人往鋪子裏送了把刀,說要換些銀兩急用,屬下沒做過典當這行,瞧那刀也不是常見的樣式,但想着他很快就來拿,就一時腦熱應下了...”

“連你都沒見過的樣式,想都不必想是哪裏用的,順着那人去查一查。”

他踱上兩步,坐于主位上,端起了盞茶。

“罷了,陛下沒在意,也不必查了...能弄到這種東西的也沒幾個人,想來也是沖我來的,你日後定要留意,不可在這種事上留下把柄。”

“是,屬下知錯了,今後定不會再犯。”

江喚單膝落地,面上滿是愧疚。

“讓公子費心了。”

聞言,江萦月有些擔憂地看向自家二哥哥,那視線卻不偏不倚地撞上了。

“月兒。”

“我...我在。”

她忽然就有些緊張了。

“害怕什麽。”

他輕笑一聲,溫了溫聲音。

“你近日做的都很好,江家少不得你。”

被自己最崇拜的哥哥這樣誇了,江萦月耳根不免一紅。

“沒、沒有啦,都是份內之事。”

“若初心不改,你閑暇時分,留意下好的繡娘吧。”

他眉眼溫柔,看向自家妹妹。

“有些衣裳,當哥哥的,也該給你做了。”

“我……”

她向來聰慧,又怎會不懂那言下之意,只是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這番話入耳,她那雙頰比那沸到極致的水還要燙。

“太好了!”

符柚可不管她那些,抱住她的胳膊就猛搖。

“我們家萦月也要嫁人了,我可以喝喜酒咯!”

“你、你別瞎鬧騰,什麽話也說,羞不羞……”

江喚眼眶亦是微紅,愣站了良久,忽然恭恭敬敬行了大禮。

“請公子放心,阿喚今生,定不負月兒。”

“當然放心。”

江淮之挑了挑眉。

“她嫁了人也是在江家,若是受了半點委屈,這死法有得是你挑。”

“……”

小娘子無語。

這麽好的日子。

說這玩意吉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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