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025章 第 25 章

大雨把遠處的天空連成了烏蒙蒙的一片, 什麽也看不分明。狂風吹得樹葉呼嘯,似乎要把整座城市卷走。

你雙手撐着樓頂的防護欄,努力地想在凄風苦雨中看清樓下。幾分鐘後, 隐隐約約有個身影騎車遠去, 變成一個黑點,最終消失。

你滑坐在地, 靜靜地感受着碩大的雨滴砸落,砸得你肩膀生疼。這個夏天你總愛淋雨。好在你母親整日打牌不回家,你不必時時戴着面具。在面對父母時,你把平靜、冷淡和無感挂在臉上,所有起伏的情緒都往肚子裏吞。沒人知道你的苦澀與絕望。

只有雨知道。

又淋了一會兒雨, 直到額頭開始發燙, 你才回到家,脫下濕透的衣服,洗澡。

你擦着濕漉漉的頭發從衛生間出來時,牆上的挂鐘指向十一點, 距離高考志願填報系統關閉僅剩一個小時。

你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收到了一條來自陳知玉的消息。

他發來一張截圖, 是他填報的學校與專業。

緊接着座機響了起來,接起後他的聲音冷冷傳來:“還剩一個小時,照着我這個填,你剛才說的話我就當沒聽見。”

你略怔了一下,随即輕輕地笑了笑。

“你笑什麽?!”

“沒什麽。”你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陳知玉緊張地問:“你答應了?!”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把擦頭發的毛巾搭在肩上, 抓了抓半幹的頭發,放松地倚着牆壁, 輕聲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生活在沙漠裏的小烏龜,他的夢想是大海。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夢想是大海,所有人都在鼓勵他。于是他出發了,爬啊,爬啊。”

“他背着重重的殼,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爬。殼裏裝的是大家夥的期待、希冀,全部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背上。他覺得殼太重了,是那些他本不該承擔的期待,讓他走得這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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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後來,他摔得四腳朝天,殼從身上脫落。他才發現,殼裏裝的并不是大家夥的期待,因為他壓根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殼裏裝的只是沉甸甸的驕傲與自尊——他自己的驕傲,這驕傲既是壓力,又是動力,讓他雖慢卻堅持不懈地前行。他以前怨殼害他走得太慢,可現在他發現,沒了殼後他壓根連一步也走不動了。因為驕傲和自尊已經碎了。”

陳知玉說:“你不要在這裏和我東扯西扯。”

你緩慢地笑了一下:“很爛的故事吧,可事實就是這樣,他的殼丢了,他一步也走不動了。現在任何一點風吹雨打都能擊倒他,他需要藏起來,慢慢恢複。”

“顧如風。”陳知玉一字一句地說,“你不甘心,你就去複讀,或者,你去考研,但你別他媽在這麽重要的時間點和我談玄論道!就一句話,你到底改不改志願?”

“讓你失望了,但如果能給自己下定義的話,我大概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理想主義者。所以……抱歉。”

陳知玉放軟的聲音裏滿是乞求:“顧如風,你跟我走,我帶你去看海,好不好?”

涪江水再次灌入了你的眼睛,一如三年前那個無情的夏天。

“那你等我吧。”你緊咬嘴唇止住聲音的顫抖,“等我過了心裏這道坎兒,等我覺得可以站在你的面前,我會去北京找你。你等我吧。”

“但這或許需要很久,很久很久。你……你來選擇等不等我吧,選擇權在你。”可你又覺得這對他太不公平,便道,“……罷了,你不要等我了,你去開始新的生活,交新的朋友。”

你重複:“你不要等我了。”

兩邊陷入長久的沉默,靜得連挂鐘秒針輕微的走動聲都清晰可聞。

他挂斷了電話。

牆上的挂鐘指向十一點三十。

你來到卧室,從抽屜裏拿出一封信,那封落在收發室的下層格子,兩年未曾送抵的信。

拆開陳舊泛黃的信封,裏面是兩張泛着潮氣的信紙。

你展開信紙:

“全世界我最最最最最喜歡的男生:

你好哇,顧如風!

你在電話裏告訴我可以寫信,我開心得一整晚沒睡着,我有幾大籮筐話想和你說。但是寫之前我又猶豫了,我的語言太亂太簡單,怕你覺得我不學無術QAQ,所以就趁着暑假讀了點書,想在給你寫信前充實一下匮乏的語言。

我讀了一本名叫《愛你就像愛生命》的書,這是王小波夫妻的書信集。王小波寫給妻子的信,開頭第一句總是‘你好哇,李銀河。’(有沒有覺得我打招呼的那句話變得有文化內涵了?嘿嘿!)這本書真的很好看,很多話都讓我感同身受,想講給你聽。

距離和你見面已經過去兩個月了,但仿佛發生在昨天,一切都歷歷在目。我記得你穿着黑色短袖,握鼠标的手指又長又好看,打游戲時一臉認真。每次你的游戲人物陣亡,你都會微微皺一下眉,咬一下嘴唇,太可愛了!

你怎麽長得這麽好看啊,真人比照片好看一萬倍,原諒我的詞窮吧,我從一本比磚頭還厚的唐詩宋詞裏翻了好幾天,終于找到一句話能表達我的心情:

‘公子只應見畫,此中我獨知津。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

怎麽樣,是你的老鄉蘇轼寫的!妙吧妙吧!”

握着信紙的你輕輕笑出聲來:“好酸的詩啊。”

活潑的語調還在繼續——

“你主動幫我拎書包,這也太紳士太禮貌了吧!還有你給我講題的時候,聲音好溫柔好好聽啊。你講得好投入,我趁機喂你喝奶茶,你喝了兩口後反應過來了,睜大眼睛瞪我,可是你連瞪我都好可愛!

你衣服上的味道好好聞啊!是曬足陽光後清新又溫暖的味道,對了,你用的是藍月亮那款薰衣草味的洗衣液吧?好香啊!坐在你身邊的感覺,像是在一片薰衣草花田裏曬太陽,讓人特別想和你抱在一起。

唯一的插曲是你又拒絕了我,不過我現在已經調理好了,反正你也拒絕過我那麽多次了,不差這一次。我還親到了你,算是賺到了!嘿嘿!你的嘴唇太香太甜了,草莓香草味的陽光融化了,大概就是這樣的味道吧。

我去郵局問了工作人員,信從我這裏寄出,到你那裏需要四天。所以我準備在8月29日寄出,9月2日你就能收到了。本來想28號就寄出的,可是9月1號是開學,你大概會很忙,只好推遲一天了。

遇到你之前,我也喜歡過班上的漂亮女孩子,可是我現在喜歡你,所以我猜——我不是喜歡男生,我只是喜歡你。最近我又把咱倆的聊天記錄翻看了好幾遍,越看越覺得你可愛。

佛說,要是你覺得一個人怎麽着都可愛,那你就完了。(如果佛沒有說過,那就是我瞎編的^_^)

總之我想說,我知道你家裏的情況,也明白你對學習的看重,所以不會在你高考前再來打擾你,免得擾亂你的心緒。但是和我做個約定好嗎——等你上大學後,讓我追求你,怎麽樣?我想考去和你一個大學,天天跟在你的身邊,咱倆一起上課,一起打游戲,好不好?

等你的回複。

只要你答應,我就會一直等你,不會喜歡別的任何人,無論男生女生。

如果你拒絕的話,那就不回複,我就會知道的……:(

PS:悄悄告訴我,那天是不是你的初吻:P

永遠在等你的許潇然

8月25日

你沉默地又讀了一遍信,目光落在落款處的“永遠”二字上,停留了許久。

半晌,你打開手機。這半個月裏你沒有回複過任何人的消息,也沒有接過除吳文瀚之外的任何電話。此時你翻動着一整頁紅色的未接來電,來自許潇然的共有三個,全是在高考出分那一天。

你回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了,傳來他那有些不敢置信的聲音:“顧、顧如風?”

“嗯,是我。”你說,“這段時間有點忙,沒接到電話,抱歉。”

“啊、啊……沒、沒關系啊。”他結結巴巴地說,“你考得怎麽樣?”

你用輕松的語調說:“還行。”

他立刻開心起來:“那就好!”

他頓了頓又道:“呃,能、能視頻嗎?我想看看你……”

“行。”

你打開電腦,戴上耳機。很快,許潇然的臉出現在屏幕上。

他的長相與兩年前并沒有什麽變化,只是成熟了些,聲音仍是清亮的少年音。

“哇,顧如風,你變得更好看了!”

一句話把你拉回了兩年前,那個下午他總是對着你犯花癡,被你一次次捏着後頸轉回頭去。

你無奈地笑了笑,問:“你長高了嗎?”

“我天天喝牛奶,蹭蹭蹭往上竄。”

他迫不及待地問:“你報了哪所學校啊?等我明年去找你啊!”

“唔,還沒想好。”你說,“明天才截止呢。”

“那你一定要告訴我。”

你笑了一下:“好。”

你問:“你的高中生活如何?還适應嗎?”

他開始說起他的高中,你微笑着認真聆聽。

聊了大概十分鐘,他撓了撓頭,有些猶豫地問:“嗯……我給你寫過一封信……”

你善解人意地接過話題:“我收到了。但是學習太忙,所以忘了回複。抱歉。”

他立刻開心了起來:“沒關系,你不用總和我說抱歉的。收到就好,收到就好,那你……算是答應了嗎?”

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問起他的學習和生活,他一一地和你講起。

十一點五十,還剩十分鐘。

你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我喜歡的人麽……嗯,我喜歡成績好的聰明人,所以……”你沖他近乎溫柔地一笑,“你要好好學習,好好高考。”

畫面裏的許潇然呆了一下,突然捂住臉:“啊啊啊啊,顧如風,你別這樣對我笑啊,我扛不住,真的扛不住……”

“好,我不笑了。”

“哎我不是那個意思……”許潇然支支吾吾地又問,“我那封信的最後,問過你一個問題……”

你說:“嗯,是初吻。”

“啊啊啊啊啊……別理我我太高興了……”

還剩最後五分鐘。

你說:“謝謝你。”

“謝什麽?”

“許潇然。”你叫他的名字,“謝謝你喜歡我。”

你微笑着對他說:“你要好好長大,好好學習,好好生活。”

挂斷視頻後,你登錄高考志願填報的網站。

你填了第一志願。

志願可填四所學校,每所學校可填六個專業。共計二十四個選擇。

但你只填了一個學校的一個專業。你不用去考慮若是第一志願未被錄取會如何,你的分數超過了學校往年分數線三十分,所有專業憑君擇取。

你一生少有體驗過富足。可此時,寒窗十二載的苦讀給了你從未體驗過的寬裕,你揮霍着你的高考分數,積攢下最後一點失落的驕傲與自尊。

十一點五十九分。

點擊确定。

你漠然地盯着屏幕上“金融學”三個字,感到一扇門在你身後關上。

你拿出手機裏的電話卡,剪碎後倒入衛生間沖走。你最後浏覽了聊天軟件裏的留言與聊天記錄,點擊了卸載。

最後,你拿起那封信,鎖回抽屜。

兩年前的盛夏,十五歲男孩越過山海,背着沉重的書包踏過上百級臺階,尋你而來。他試圖用二十多道數學題拖延與你相處的時間。他砸在你手背上的滾燙眼淚讓你的鐵石心腸裂開一道縫,堪堪容納一絲少年的心軟與動搖。

可到底是一封未送抵的家書啊。

少年的心軟只是一瞬,容不下兩年漫長的褪色光陰。

更何況,一只喪失了硬殼的烏龜,配不上、夠不着任何真摯的情感,他只能在陰暗的角落慢慢地自我療傷。

原來那個盛夏,即是漫長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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