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038章 第 38 章
第二天一早, 你去郵局寄信。在櫃臺前,用小木棒挑起木工白膠來粘貼郵票時,你的動作有些生疏, 手指微微發顫。
郵局工作人員問你是否需要幫助, 你禮貌地微笑了一下,搖頭說不用。
你将封好口的信投入郵筒, 走出郵局時,門外是難得的大晴天。
吃過午飯後,你坐上了去綿陽的火車。
火車是你最愛的交通工具,窄窄的車廂裏,無數不同的人, 無數的遠方在此彙集。背着巨大編織袋的農民工, 染着各色頭發的年輕人,睡在過道的樂隊吉他手,眼睛閃光充滿好奇的背包客……無數種生活的方式,無數種生命的可能。
在這裏, 天南地北的不同口音是生命的鮮活樂章,就連漂浮在空中的泡面味, 都帶着髒兮兮的熱烈詩意。
你戴着耳機,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靜地望着車窗外掠過的景色,耳機裏的音樂随機播放,時而歡快,時而沉郁。
三個小時後你下了火車,再次站在了這座城市的地面。
這是一座第一次給你自由的城市, 也是一座令你擁有又喪失夢想的城市。
你乘坐公交,來到了南山山腳。
擡頭向上望去, 一百多級臺階,熟悉又陌生。
你擡腳往上走。
上大學後你便不再堅持跑步,體力不如高中,只走了不到一半,你就略微有些氣喘。又或許,這與體力無關,是心的重量太過沉甸甸。
高中三年,你曾無數次上下這一百多級臺階。
第一次,是參加自主招生考試。那時的你滿心與摯友分離的苦痛,心不在焉地聽着父親一遍遍的囑咐,敷衍地嗯聲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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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無數次,也曾單獨,也曾與人同行。或在将暮未暮的傍晚,也在日出未出的清晨。過去,你踩着地上太陽移動的光斑下山,送許潇然去公交站臺。你與錢淵說笑玩鬧,比誰能率先爬上山頂。你與吳文瀚并肩而行,安靜又含笑地聽他講話,他在課外書裏讀到某座神奇的高山,山巅或有高人渡劫修行,他用望遠鏡夜觀天象,某星與某星千億年前或是一體,他用濕紙巾與綠豆培養出了豆芽菜,炒之甚為清香,再輔以他自己種的百裏香,甚美味。
你喘得有些厲害了,不得不彎腰撐着膝蓋,停下腳步休息。
還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你能一次不休息地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青城山,卻無法走完這短短的一百來級臺階。
汗水滾入眼睛,濡濕了睫毛。
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是高考後的第三天,學校已人去樓空,寥寥無人。你孤單一人背着行李下山,炙熱的午後陽光下,長長的臺階上只有你一個人的足音,與嘶啞無力的蟬鳴。寂靜啊。下山後,你買來當午飯的紫米肉松飯團已經失去溫度與色澤。
休息好後,你走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
你向門衛出示磨損褪色的高中學生卡,進入了學校。
正是上課時間,學校靜得可怕。你在教學樓前駐足,紅榜上是陌生的名字與照片。照片上的學弟戴着眼鏡,神情恭肅。你路過收發室,目光慢慢地掠過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生鏽的門把手,脫落了一個角的牆紙。
最後,你沿着垂落青色花藤的圍牆,慢慢地踱步。你走着,似乎看見了月亮,又似乎聞到了玫瑰花香。
你摘下一朵花藤上的紅色花朵,仔細辨認了一番,确實是玫瑰的一種。
離開校園前,你将玫瑰遞至唇邊,閉上眼睛,輕輕親吻。随即你松開拈着花的指尖,花朵立刻被寒冬凜冽的勁風刮走遠去。
下山時風變大了,你走到一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
你在冰冷凍骨的臺階上坐下,雙手掩面,漸漸地雙肩抽搐。你緊咬牙關,壓制着喉口的哽咽,可你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哭聲變大了。
你管不了那麽多了,聽見就聽見吧,看見就看見吧。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你哭得撕心裂肺,滾燙的淚水不斷地從指縫滴落,浸濕了膝蓋。你哭得全身一陣陣發顫,喉口的嗚咽像某種動物在深夜的悲鳴。
二十四歲的陸焉識在回國的輪渡上,眼睛一次次潮濕,不是哭他的望達,而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誰也沒有說過,他多麽的愛自由。
而二十歲的你坐在南山山腰,兩年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痛哭,哭你燒焦的心,哭你死去的詩。你同樣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多麽的愛你的文心。
昔日孟郊登科,春風得意,打馬長安,一日看盡長安花。可那年盛夏的你,卻只能空嘆昔日龌龊,不足當誇。
金榜無名,傷心游子,兩年大學虛度。
你透過朦胧的淚眼向下望去,上南山的路那麽長,那麽陡,每一步都風雨泥濘,镌刻着上下求索的文心。
你的文心失落在了石刻的臺階上,指甲摳得鮮血淋漓,你也帶不走它了。
天黑以後,你來到了涪江畔,沿着堤壩慢慢地走。過去考差時,你便習慣在夜裏沿着涪江散步,聽江聲,聽風鳴。高考後那個空落的夜晚,你也在涪江畔徘徊至深夜。
大哭一場後你的情緒還算穩定,只是嗓子很啞,不時咳嗽。你的眼睛周圍一定是紅腫了,被江風吹得生疼。
你沿着河堤走到頭,又掉頭往回走。你走得很慢,思緒放空。走到第三趟時,你發現河堤旁站着一個人。略一回憶,他似乎從一開始就在,面對着江面站立。
天已經全黑了,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裝幾乎融入夜色,你會注意到他,是因為黑暗中那一星點橙色的火光。他在抽着一支雪茄。
只看背影,他是和你一樣落魄的天涯淪落人。
等你走到第四趟時,他依然在原地望着江水,手指間的雪茄已燃到了底。
你遲疑了一下,停住腳步。
每次哭過之後,你都會覺得這世界太安靜,需要聽見人聲。而在異鄉,一位與你共吹江風的淪落人,似乎是個不差的選擇。
你猶豫了幾秒,向他的背影走去。
“這位兄弟——”
他僵了一下,猛然轉過身來,震驚地望向你。那眼神過于驚愕,你開始反思是否因為你的聲音太過難聽。
而要到幾年之後,你與他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在後花園的玫瑰叢中撥雲撩雨,他才會告訴你關于初見那晚的一切。他會告訴你,聽見軟件裏的聲音真真切切地響在耳邊,就像在無數無量無邊的每一個大千世界同時求得圓滿。他原本在千億顆星星中尋找着唯一的那一顆,可那一顆星星,卻自發地落入了他的庭院。
此時,他的驚愕只持續了短短一瞬,就被與生俱來的良好修養掩蓋住,換成了平靜親切的微笑。
他說了聲抱歉,将雪茄在石欄上按滅,丢入旁邊的垃圾桶。随後用紙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煙灰,這才沖你伸出手,微笑道:“幸會。”
他的動作無一不優雅得體,舉手投足間,像極了古代高門大族裏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你與他握手,然後頗有些局促地想,接下來該說些什麽。
社恐的你已然後悔這次打擾,甫一接觸,幾分鐘前那豪邁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已全然消失。你懊惱地責備着自己,為何如此莽撞……你已經忘了為何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在心情低落之時,總是容易沖動。
可事已至此,你只能硬着頭皮思考對策——先得解釋一下你為什麽打擾他,呃……為什麽呢?他身上是昂貴的西裝和恐怕連鞋底都一塵不染的锃亮皮鞋,明顯一副成功人士的穿着,你簡直想穿越回三分鐘前問問自己,到底是為什麽覺得他和你一樣落魄。嗯……先勉強這樣解釋吧,然後再道歉,希望他原諒你的打擾,然後,然後……
“喝酒嗎?”
他的聲音打斷了你的思緒,微笑地望着你,問道。
他語氣沉靜,似乎并沒有因你的打擾而生氣。你望着他溫和含笑的眼睛,各種雜亂無章的念頭頓時清空了,你的心安靜了下來。
那一瞬間,涪江水變成了古龍江湖裏的水,寒夜風變成了古龍江湖裏的風,河堤變成了古龍江湖裏的河堤。
人變成了江湖中的人。
燕十三與謝曉峰在殊死決鬥之前,尚且能并肩踏着楓林中的落葉,賞紅楓,觀夕陽。
那麽,你又為何不能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喝一場酒。
“喝。”
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