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對了,你在沛國游歷之時,可曾聽聞過雁皓軒此人?”呼蘭拓忽然問道
她心中震了震,不确定父親此語是何意,按說大哥已經替她隐瞞了靜和莊一事,但父親耳目衆多,難免會有一絲風聲傳入他耳中,這讓她再度感到緊張難安
“靜和莊的少主、長祁王妃的侄兒,在沛國大名鼎鼎,”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兒臣自然是聽聞過的”
“朕記得,那孩子小時候長得很是不錯,如今也該出落得豐神俊朗”呼蘭拓嘆息一聲,“他姑姑是個高雅之人,想必對他的教導也不會差”
“父皇的意思是……”她屏住呼吸
“那雁皓軒比起咱們朝中的官員子弟,想來是略勝一二的,聽聞天下女子皆對他仰慕不已,若嫁給他,大概也不會太不堪但朕也不勉強你,你自己的終身大事,自己考慮清楚”
想當初,她一心一意要嫁給雁皓軒時,還思慮過該如何過父親這一關,可現在,父親由她自己作主,她倒無法決斷,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
“父皇……”忽然,她有一個問題,一個一直埋藏在心裏的問題,現在突然浮上心頭,遂想問一問父親
“什麽?”
“當初你離開娘親……”稱心咬了咬唇,“這麽多年來,可曾後悔過?”
呼蘭拓愣住,沒料到她會突發此言,片刻之後,他如實答道:“婧兒,你錯了,當初不是我離開你娘親,是她離開我的,你該反問,這多年來,你娘親是否有後悔過”
她身子一僵,彷佛再度窺見了鏡子的反面,另一個她從前忽略的情景
“當初,皇後是刁難過你娘,可她若為了朕堅持隐忍,繼續當她的嫔妃,朕難道會虧待她嗎?”呼蘭拓嘆了口氣後,繼續道:“還有一些事情,她也怨怼朕,不想繼續待在宮裏,說到底,是她至剛至烈的性情所至,若她能和軟些、圓融些,也不會受那半世的颠沛流離了”
從前,她一直覺得娘親的悲苦是父親造成的,現在仔細想想,倒是覺得是娘親自己的選擇,離開了父親,娘親真的快樂嗎?她只知道,在那江湖流轉的十多年裏,她不曾見過娘親的笑容
做人其實不必太執拗,否則只會落得自身辛苦,對他人亦無益處
有時候,她實在太像娘親,特別是和“情”字有關的事,彷佛給自己上了一把枷鎖,幽困于心,蔽了光明……
稱心坐在游廊之上,看似觀賞着風景,實則只是想讓思緒随風飄搖每一次她心煩意亂的時候,都會坐在這裏,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唯有全身都放空靜止沉澱,她才知道再複蘇之時,該如何行事……
“給我看看,給我也看看”
忽然,一陣喧嚣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只見菊花臺附近一群小宮女不知在争搶些什麽,竟忘了宮規
父皇病重,大哥被擄,這宮中本嚴禁諠譁,但稱心顧念這群小宮女平時伺候她也算盡心,她不忍她們受到責難
“你們在鬧什麽?”她緩緩支起身子,朗聲問道
小宮女們這才意識到言行有失,立刻齊刷刷地跪倒在地上,瑟縮道:“奴婢們該死,擾了公主,請公主治罪!”
“手上拿的是什麽寶貝?”她有些好奇,“讓我也瞧一瞧”
“公主可聽說過美人榜?”為首的宮女怯怯的問
呵,她當然聽過,而且再熟悉不過
“原來你們是在争看美人榜”她了悟,“這麽說,今年的美人榜已經出來了?”
“正是呢”為首的宮女連忙遞出手中的冊子,“奴婢們好不容易才從宮外得了這一份,正争相傳閱呢”
“榜上都有些什麽樣的美人呢?”稱心假裝随口一問
若是從前,她會嫉妒吧?畢竟這都是得到雁皓軒稱贊的女子,然而現在的她,卻連嫉妒的資格也沒有了
“回公主,都是各國朝臣之女,兩位鄰國的公主,還有沛國的一位郡主”為首的宮女答道
那位郡主,想必就是長信郡主斯绮羅了,算來,雁皓軒也該給斯绮羅這個面子
“沛國的郡主應該就是魁首吧?”她微笑的問
“其實奴婢們好生疑惑,按說,魁首若非鄰國兩位公主,便該是這位郡主,可偏偏卻是一個奴婢”
“奴婢?”稱心一怔,随後大為錯愕
“公主也覺得奇怪對不對?奴婢們正打算仔細看看這上邊的說詞,憑什麽世人矚目的美人榜狀元,給了一個小小的奴婢”
“讓我瞧瞧!”稱心一把奪過那冊子,指尖不斷地顫抖着,臉上難掩激動之色
會是她想像中的那樣嗎?!簡直是荒唐!她不認為雁皓軒會為了她做如此荒唐之舉,可是她心中又那般期盼,彷佛在暗無天日的境地裏,忽然看見了一絲曙光
“你們都先退下吧,讓我好好瞧一瞧”她側過臉去,打發了那些宮女,生怕自己不小心失态,讓別人窺見了她心底的秘密
宮女們不敢違逆,全都躬身退去,稱心回到自己的寝宮,獨自在窗邊坐了良久,才小心翼翼的翻開那榜冊
一入眼的是雁皓軒的字跡,平素陪他讀書研墨時,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就像失散多年的故友般,忽然站在她的面前
稱心心中一酸,似有淚花盈滲于睫,她深深地吸氣,希望能忍住這萬千悸動
無名之婢,出身低微,自幼随母流離失所,歷盡人間苦楚雖貌不傾城,才情欠佳,然而天性樂觀爽朗,笑若春櫻,語似鵑啼苦悶之人見之,如雲開月明;悲泣之人見之,如雨後晴空世間美人萬千,琴棋書畫皆通之人亦千萬,然則遇事消沉、顧影自憐者居多,此無名之婢,雖生于苦難,卻喜樂自足,此等情懷,世間百姓少有,王侯将相之家更是少有因此難能可貴,若得此女,等同得一世之快樂,千金難買、皇權難換,故推崇其至榜首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如此可貴,如同稀世珍寶一般,現在她才知曉
稱心只覺得雙頰濕漉,淚水已經難以自抑,如雨而落,但心中卻如此歡喜,彷佛幹涸無望的土中,忽然開出明妍的花來
這份榜冊,就像是從遙遠天邊飄來的一朵雲彩,将她連日來的陰霾心境都融開了……
這其實是雁皓軒寄給她的一封情書,而關于他們的未來,她也終于有了決斷
蘭亭客棧,一個清雅的名字,想不到這小小院中的花草,也如這名字一般栽種得清雅
稱心披着大氅,來到一株梅樹下不久之後,便是冬天了,她一向怕冷,可今年她卻期待聞到梅花的清香,想像掃雪煮茶時的情形
身後有微微的腳步聲,她再熟悉不過從前伺候他時,只要稍一聽到他的動靜,她就得笑臉相迎,否則他便會罵她笨,但今天,她終于可以不必馬上理會,仍舊看着那疏落的梅枝
“公主駕到,有失遠迎”只聽雁皓軒聲音清幽的道
“雁少主在這裏等消息,也等了很久了”稱心鎮定地道,“還真是佩服雁少主的耐心與膽量,若換了別人,第一不敢來,第二不敢住這麽久”
“有我牽挂的人在這裏,我怎會沒有膽量與耐心?”他卻答道
這聲音,低醇和暖,傳入她的耳中,惹得她心底一分酸楚三分甜蜜,她真怕這瞬間會擊潰她的鎮定僞裝
“公主可是做出決定了?”他進一步問道
這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他的籌謀,原來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無論是擄走她皇兄,還是冷不防提出聯姻,或者是讓她看到他親手所書的美人榜……一件件、一樁樁,他步步為營,終于走到了這裏
這些心智,若用在複國大業上,恐怕他早就奪回了帝位,可偏偏他浪費在了風花雪月、兒女情長上……真的好沒出息
“在我告訴雁少主答案之前,我想問問雁少主,娶一個敵國公主,真的比得上匡複大業嗎?”她忍不住問,想聽聽他的心聲
“一是家事,一是國事,并不能相提并論”雁皓軒笑道,“只是,我于國事已無心戀棧,那總得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就當補償也好”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是這副輕松頑皮的口吻,就像在讨論隔壁王二家讨老婆般,他就不能嚴肅點嗎?
“只是我這個媳婦兒,離我有點遠,”雁皓軒繼續道,“我曾說過,若我與她之間隔着山,我便移山;隔着河,我便建橋,可是如今,她在天的那一邊,隔着整個星空,實在觸不可及……”
他的語調終于不再輕浮,或許因為這其中艱難他比誰都清楚,所以終于流露出苦楚
“我想了又想,該如何去見她,有太多的人和事阻礙着我們倆”雁皓軒輕輕的咳了一聲,“其實與其綁了她大哥,不如将她綁了來,還容易許多”
“是啊,你可以直接将她綁了來,何必費此周折?”稱心忍不住問
冒這樣大的險,真是不值得,不過是為了一個女子,肯定會有更輕巧的手段,但他為何這般傻?
“因為我要給她一個名分,我答應過她,要明媒正娶”他的回答如石破天驚,“若将她綁了來,逼她一輩子隐姓埋名的跟着我,她覺得委屈,我也會愧疚,何況她是周國公主,有着不可抹滅的身分,就算她父親命不久矣,她還有大哥,還有很多不能割舍的東西,我不能讓她太吃虧”
稱心忽然覺得臉頰癢癢的,眸中有什麽柔軟的東西溢出來,晶瑩滑落
“所以,我想到了這個法子,”雁皓軒低沉地道,“如此我就能正大光明地迎娶她,給她名分地位,不辱她的下半生”
“你不後悔?”這本來是一個最好的時機,讓他奪回帝位,匡複雅國的時機
“我為的,就是要讓自己不後悔,所以把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如此,就算将來後悔,也無法挽回了”他決然道
原來他竟是如此想的,怪不得會出此奇招、出此狠招,而這一切竟全都是為了她……
稱心只覺得胸中的波瀾再也抑制不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她冒充奴婢在靜和莊這麽久,你沒有懷疑過她的身分嗎?”她哽咽地問,“有一天晚上,你在書房面見尉遲統領,她借口尋找簪子闖了進去,你就沒起疑?”
“當然起疑了,我當時不是要打發她出莊去嗎?”雁皓軒答道,“可是後來又忘了這樁事,還是把她留下來了她在我身邊待得越久,她本是什麽身分,似乎變得并不重要了,就算是細作又如何?本少主相信,但凡愛上本少主的女人,一定舍不得暗算本少主”
她真要被他逗笑了,但不得不強行忍住又哭又笑,神神經經的,都怪他
“對了,公主是否偷了我一樣東西?”他忽然問
“什麽?”稱心回過頭來,看到他一臉高深莫測,怕是又要搞什麽惡作劇,“本公主何時偷過少主的東西?”
“我姑姑的一支明珠簪子,說是要留給未來侄媳婦的,可現下卻找不着了,”雁皓軒似笑非笑,“好像就是公主離開靜和莊的那天失蹤的”
沒錯,明珠簪子是她暗自拿走的,她當時想着,總得留個紀念,而她能從他那裏帶走的念想卻不多
生平第一次做賊,卻被逮個正着,她真是又羞又臊
“怎麽,那簪子真在公主那裏嗎?”雁皓軒見她臉紅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猜的沒錯,“簪子若不歸還也罷,還個媳婦兒給我,就當做交換”
“雁皓軒,”她終于開口道出自己的決定,這一次,沒有猶豫,這是她反覆思量之後,給自己下半輩子做出的決定,“放了我大哥,我還你一個漂亮的媳婦兒”
他亦終于忍俊不禁,眼角眉梢似冰雪消融、霞落長河般,霎時明亮鮮妍起來
他實在有一張普天之下都望塵莫及的絕美容顏,而最美的一刻,只有在他極歡喜的時候才會出現,只有她曾瞧見
“漂不漂亮無所謂,”他湊近她的耳邊,輕聲道:“反正都不如本少主漂亮”
每一次當他靠得這樣近,她就覺得全身綿軟無力,唯有棄械投降,而這一刻,也同樣的,還來不及反抗便被他攬入懷中
秋天總讓她覺得有一種觸不見底的深寒,但在這葉落風透的院中,她卻并不覺得冷
自幼陪伴她的倉皇無措與忐忑不安,這一刻已蕩然無存,她知道,那些昔日的陰影已經跟她揮手告別,她不必再去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