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機18
人機18
蘭心出結界時,途經佛堂的式涼頓下腳步。
“我原本的人生正如蘭心所說嗎?”
“沒錯。”
系統記錄裏,上次式涼主動跟它說話,是上上個世界的事了。
“我不知道她是任務者,她的系統等級比我高得多。”
佛堂建成以來罕有人跡,金色塑像,姜黃蒲團,多彩幡幢,紅木建築,一切都嶄新着。
“宿主為什麽不怪她?”
“落到那個地步怎麽可能是因為她。”
式涼站在供香的案前,從陰暗的室內向外望。
“最初科舉是過夠了卑賤的尚能溫飽的生活,還因為模糊不清的志向,想讀書當官能改變些什麽。”
外面是蕭瑟深秋。
“聖賢書中的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正心誠意,克明峻德,君子慎獨,天下為公……到頭來,那些只是人的期許而已,信與不信都福禍各半。”
系統不知道能接什麽。
“在離開那片大陸後,我沒再想起過蘭心,我不是多麽念舊的人,可再見她,我竟想起了沉羽。”
式涼很是平常地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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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打算站在他那邊,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即使危及整個修真界,永遠不為任何人任何事犧牲那孩子,我本打算那樣。”
結果他重蹈覆轍。
行了證道之事,感覺卻像是一腳踏入了虛空,整個生命一片荒涼。
然後他入了魔。
時至今日,一個人能經歷的痛苦他幾乎都經歷過了。
天行無常,冷酷暴虐的命運就會那樣降臨。
認識到自己在宇宙天道面前什麽都不是非常容易,無法接受的是在有意願也有能力改變的時候,他重複自己,做出毫無人格的“正确”選擇,而這正确的份量沒他想象得重。
看到尹容和安珀做出正确的、他曾經會做出的選擇,他總感到某種無解又無望的悲傷。
行了義事不被稱頌,犯下惡行沒有懲罰。
為佛渡不了有情衆生,為魔沒有正義讨伐。
死了沒有陰曹地府也沒有地獄輪回,而是反複地在不同世界用不同身體活着。
宇宙、天道、聖賢、公理,他還相信,但是漸漸地,那些連同對生命的知覺,全部無可挽回地坍塌着。
真理謬誤是是非非都永久失去了其最初的意義。
“宿主後悔殺他嗎?”系統忐忑地問。
“沒有一個人是我後悔殺的。”
“……”
宿主曾經拒絕它的探究,如今卻也向它傾訴。
所以系統想,也許曾經是後悔的,現在他接受了一切。
見到蘭心對他到底意味着什麽?
式涼出神地看着那些準備進入冬天的漫長秋季中的樹。
“你問過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想要什麽。”
果實落地腐敗,枯褐單薄的葉片凋零殆盡,內部汁液流轉凝滞,像凝濘于傷口的血,幹皺的樹皮正如頑固的癍痂。
“如今稍微知道一點了。”
山上和虛拟世界其餘地方的通訊沒斷開。安奕将跟式涼的談話公之于衆。
然而虛拟世界和往常并無不同,沒有壓迫、勞役和混亂,有一個讨伐對象,他又沒有那麽罪大惡極。
除了意見分化嚴重的人群,其餘一切都井井有條,安然祥和。
激烈的讨論和辯論中,最為費解的是為什麽這種做法不違背AI程序中人類神聖性的前提。
代碼被寫入核心程序是确定無疑的,分析式涼同安奕講的那番話,結論是,AI并行運行着兩種或兩種以上的價值觀。
與人類特有的自我中心的雙重标準不同,而是以他者為中心的多重價值觀。
嚴禺在種田,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奕聯絡了她幾次,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拉黑了。
陰山周邊的人漸漸散去了。
虛拟中人也會餓,需要做任務獲取資源,多勞多得,選擇多樣,還有AI助手細心周到的幫助尋找玩家的長處并分配任務。
這期間YW中AI受到的攻擊激增。
由于規則規定AI與人類有相同的人身權利,構成犯罪的玩家會被處以禁言、關小黑屋,完成公共服務和心理疏導課程。
裁決過程和後續完全透明,有目共睹,對于這個數據的世界,細究起來沒有秘密,容易取證還原真相,隐私政策相對合理,AI的執法也會持續吸收人們的意見。
篡改信息類的違規行為多了起來,又很快得到遏制。
與現實不同,可以剝奪違規者相關的能力。
安珀算了三個月,YW中過了一個月。
算出來了,YW也回歸平穩了。
縱使如此,安珀還是北上前往原YW大廈。
信息科同時是YW主要服務器的集成地。
到信息科的路順暢得不可思議,AI忙碌于天上地上,往返于外星地球,對安珀視而不見。
即使沒有通行證,安珀也進入了信息科。
但沒了瑪格麗特的聲音和指引。
以順利抵達的異常,安珀在這見到式涼不該詫異,但還是愣了下。
因為那不是全息投影,而是過去安珀未能銷毀成功的仿真機身。
他自行引渡,來到了現實。
入庫時的衣服應當是人設圖上華麗繁複的古服,面前的式涼卻是休閑衣裝,長發松松攏綁,光線在他周身變得強烈了些,安珀知道那是他五官過于立體地顯出陰影所致的視覺錯覺。
安珀回神:“晚上好。”
“晚上好。”
式涼在前引路,到了,看着安珀将代碼輸入主控臺,沒有其他舉動。
“是不相信我敢輸入毀滅YW包括其中所有人的代碼并運行,還是自信我開什麽條件都影響不了你?”
“先說說條件。”
“一半以上的人選擇現實世界,你就解放YW登出。”
“現實中沒有留給人類活動的地方,他們離開也無處可去。”
式涼說得像為人類考慮,仿佛造成這個狀況的不是自己。
“九成。”
安珀很快反應過來:“你要九成人選擇現實?”
這個虛拟世界是溫室,是象牙塔,有百分之五十想出去就不錯了。
“八十行不行?”
“九十五。”
安珀皺眉,談判太難了。
在系統看來這明明是批發市場砍價。
“你知道這數字多不合理吧?”
“幾成人選擇現實,我就歸還幾成的陸地。”
“好吧。”
安珀撐着臺子,偏開頭,淡藍雙眼微睐,一如往常的靜谧無憂,知性的無情。
“九成。”
接受豢養的人沒了也不可惜,剩下少部分,一起毀滅好過被囚禁在不知自由為何物的大多數人組成的社會中。
YW所有人的系統面板同時跳出是否登出的投票。
截止明早六時,全體玩家強制參與,不可棄票。
再無更多說明。
“我們可以出去了?”
洛亞看到投票便沖去找盧瑟。
“一起出去吧!”
她看着喜色盈然的洛亞,搖了搖頭。
之後他們就此争執了許久,洛亞理論過也哀求過,盧瑟不為所動。
“懷念從前高高在上的生活,所以你想回去,可外面現在是AI的世界,你幻想中的過去完全破滅了。”
“你不想出去?你當這個虛拟世界多好多公平嗎?退守海底以後,天空階級成了鄙視鏈的底端,這不是公平,是歷史的惡性輪回!”
“你當然可以這樣想。”
立場帶來的觀念沖突才是最難跨越的,盧瑟覺得他應該充分領會了。
“只是不要操控我的選擇。”
“又裝成熟,好像我什麽都不懂的樣子,你不想出去……在這你是盟主,手下萬千人,現實中你什麽都不是!”
傷人的話就這麽脫口而出了,洛亞通紅的臉在她的定定注視下變得慘白。
“如果餘生再不相見,祝你在現實一切都好。”
盧瑟當着他的面投了留下。
看到投票時,安奕在滿陰山地找式涼對自己信息封鎖的漏洞,通往現實的系統後門,哪怕是那個躲避系統異常探測的暗世界,什麽都好,她受夠了坐以待斃。
在教中角落的佛堂,她對着空中的投票欄愣神。
頻繁聯系的安吉發來通訊,她接了。
“這個投票是給全體人類的吧?”安奕想到安珀能知道并解出密碼,沒想到這麽快。“我也能投票,你投什麽?”
“當初耐不住寂寞,借口追新聞登入YW就夠我後悔的了。”安吉說,“選擇留下,就是選擇戴着顯示光明直道的VR奔向幽狹的極夜,無異于眼前一片光亮的全盲。”
現實只需等三小時。
兩種顏色的重瓣百合從天而降。
一朵十三片花瓣,一片花瓣一票。
粉色登出,白色留下。
最初十分鐘便有無數白色百合投影從天而降,落地無聲。
一朵粉百合落在安珀腿邊,他伸手,穿過它微顫的瓣尖。
科蒂爾斯說時他并不知道這種花。
“我以為你會要求更透明直觀的計票。”
式涼在主控臺對面,似乎也席地而坐,安珀回頭看不見他。
“全世界都在你控制下,你想糊弄我還不容易?”
式涼讓他來到這,開出那麽豐厚的條件,大概是想羞辱人吧。
“發現體溫高于一般NPC的時候,我就隐約猜到你在高速運轉,但怎麽也想不到你後面要做的。”
安珀站起來,穿過被白中帶粉的虛影充盈着的整個空間,走到式涼旁邊。
這種情況下,在現實中面對面,他卻帶着不相稱的悠閑,讓式涼也難解:“我也挺意外,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早晚散步半小時看風景再不緊不慢地算的是那個。”
“人類讓存亡決策落到我手上了還指望什麽。”
安珀在他旁邊坐下。
“你如何對自己所行堅信不疑?”式涼偏頭。
“我所遵守的原則,我不盡信,甚至都不信。只是照那樣生活比較好。”
他神情高度穩定,雙眼仿佛浮在蒼白無暇皮膚上,莫名讓人想到超現實油畫中的瘋癫天使。
“我人生中最激動的時刻,一是得知你切斷登出,一是現在,可以随時毀滅人類。讓我啓動毀滅程序我沒什麽心理負擔,并不妨礙我祈禱這裏鋪滿粉色。相較白色我更喜歡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