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夢幡然逝如煙
大夢幡然逝如煙
不同于往昔之日,此夜山中格外寂靜,連一丁點聲音都未響起。淨玉玦呆坐茶棚不知時幾何,眼裏神韻漸漸凝結回來時方才察覺出此間異樣——盡管仍然置身于此,宅中卻除他之外再無任何人。本該睡在樹下的小妖們不見了蹤影,地公地婆的泥身像也空着,就連玉子兒也不在房中。他四處尋過一遍,方才終于确信此地并非浣寧山。
淨玉玦無奈,遂立于院中高聲道:“既将我引來卻又晾置一旁,實在有失禮數了。”
茶棚裏頭他先前倚坐之處的對面緩緩顯現出一團虛缈白光,由它竟傳出聲音來:“為何要抹去他的記憶?”
淨玉玦聞聲回頭見了,踟躇片刻方才信步而前走回茶棚坐下,整理過衣衫道:“仙家事,不該叫凡人知道。”
“可你分明是不願讓他忘記的。”
淨玉玦聞言頓了頓:“雖說是有些遺憾,但好歹利多害少,讓他知道事情才更令我煩悶。”
“因為他是蒼彌轉世?”
“蒼彌神君果然已經死了。”
“不正是叫你砸死的。”
淨玉玦聽得,不禁皺了下眉頭,心下裏道是當初砸的乃是小龍子將漓,怎就成了蒼彌神君了?
“淨玉玦,別再探究戎弱與蒼彌之間的事。若是可以,我希望你不要想起來,就以玉玦真君的身份逍遙度日。”
“你這般說道,我偏偏越是好奇了。莫非你不希望我想起來的,乃是我作為戎弱的過去?”
“唉,當憶起全部之時,便是你命終之日。夙重,一開始便是這個打算。”
聽得夙重二字,淨玉玦險些從軟墊上躍身而起。他直起身驚訝地睇向對座那光,問:“你竟敢直呼天帝名諱?!雖說有些遲了,但我勉強問一句,你是何人?”
“我便是我,你便是你。上古之事早已了結,別再受蒼彌影響試圖觸碰過去,那般只會讓你喪命。”
轉念尋思了片刻。淨玉玦再次懶散躺回去,仰頭望向茶棚頂上若有所思道:“蒼彌在臭小子體內,那麽我猜你許是戎弱。莫非此地乃是我體內?”等了許久對面不答,他便又兀自說道,“那便是了。不過你且放心,蒼彌說你不在便再無現身的必要,此時正沉睡戚亭涵體內不會再出來了。”
“是麽……這樣也好……”
“我再勉強問一句,為何憶起過去我便會死?”
“有些事,還是不該知道的好。我許是也不該再出來了,珍重。”
豈有話聽一半的道理。淨玉玦自然不肯就此罷休,立刻起身想要抓住那白光,怎料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蟲鳴,他伸出的手不過是抓了個空,面前哪裏還有白光的身影。
他已然回到了浣寧山。
淨玉玦長嘆一口氣跌坐回軟墊上,望着隐隐有些放亮的天空。他并非事事都要弄個明白的認真性子,好奇之事雖常有之,也不過皆是随遇而安的小樂子罷了。生也好死也好,從來不是該強求的。
如今細想來,什麽三世守護五百年禁酒,又有多大好歹呢。
“敢問公子,此地是何處?”
茶棚外傳來男子的聲音,淨玉玦只是移眸看去連手指都未擡動。
“醒了?可有哪裏不适?”
戚亭涵仍是抱拳的動作未起身,聽得淨玉玦問話擡起頭來回道:“頭有些昏沉。我究竟為何會身在此地?”
淨玉玦懶懶起身扶了扶戚亭涵作禮的手,引他在茶棚中坐下,道:“此地乃是莫家醫廬,公子染了風寒一病不起,看來今日已是好些了。”
戚亭涵頗為詫異:“我染了風寒?”生病一事他竟是一無所知。
“戚公子不記得了?那你可還記得我?”
上下仔細打量過後,戚亭涵懷有歉意道:“我……與你相識?”
“曾幾何時乃是相識的,交情不深,許是風寒發熱壞了記憶,才叫戚公子忘了我。”淨玉玦一面這般說着,一面幫他揉按頭頂繼續道,“戚家亭文亭常兩位少公子之前拜于我門下習醫,除此之外我與戚公子倒是沒有多大來往。”
“亭文與亭常拜了師父?!我竟是一點都想不起。”
淨玉玦笑了笑:“想來是風寒太厲害,算不得大事。”
戚亭涵深感歉意,沉默片刻才問:“敢問師父如何稱呼?”
“姓莫。”
“莫師父。”
即便被這人遺忘,又有多大好歹呢。
戚亭涵竟是忘了醫廬上下十一人,此事令戚家二位少公子震驚不已,纏着淨玉玦死活讓他想法子。淨玉玦未免引起懷疑,佯裝費盡心神醫治數日仍然束手無策,才終于叫得亭文亭常放棄。
遂于這日,已然不知自己為何要悔婚的戚亭涵決定回家去。二位少公子自然是高興的,前一日便将他的決定告知家中爹娘,第二日更是早早便來了,歡歡喜喜了一整日。
淨玉玦送他三人至門口,末了方才叮囑道:“今夜許是要下雨,你們當心些。”
“知道了師父。”
戚亭涵放好行囊折回身來向淨玉玦作揖行禮,道:“這幾日多謝莫師父照顧,未能憶起相處時,實在遺憾。他日我娶親之時定奉上請柬,還望莫師父能來喝杯喜酒。”
你打算與孫小姐完婚?淨玉玦張張嘴,終于還是未能問出口:“一定。”
馬車載着歸心似箭的戚亭涵與淨玉玦這段時日的滿面春風悉數哐哐啷啷而去。淨玉玦依舊立在門口目送至再也不見,方才高高興興轉身回去大跨步子讓玉子兒備酒。
玉子兒哪敢,便提醒道:“仙君,禁酒令尚且才過去二十年。”
淨玉玦當下頓住,所有歡喜開心皆是煙消雲散。他便立于小橋之上擡起頭,透過竹葉盯着天上的雲發呆。心裏似乎缺了一點物什,竟是有些空了。
“仙君,您怎了?”
他回過神來拽住胸口衣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了。
“沒。煮茶。”
這日夜裏,淨玉玦心有煩悶便早早歇下,輾轉反側兩個時辰後終于有了困意。只是他剛安睡不久便聽得房門被推開又關上,于是朦胧睜開眼打算稍稍教訓下這不速之客。
進來之人端着燭臺,紅光照出他俊朗的面容在此夜中顯得尤為深刻。淨玉玦瞧着他慢慢走近,略有驚訝,起身收回法術問道:“你不是回家去了,怎又來了?”
“來見你。”戚亭涵将燭臺放于榻邊木架上,寬去外衣。
淨玉玦不明他寬衣何意,更不知他為何半夜前來,便開口問道:“即便是來見我也不必是半夜。”話音落定他便一愣,又試探着問,“戚亭涵,莫非你還記得我?”
戚亭涵褪去衣物轉過身來,一面掀開淨玉玦身上的被褥一面爬上來,低聲道:“豈會不記得。縱使你施下再多法術亦是無用,我不會忘記你,你也別忘記我。”
“我自然是不會唔——”淨玉玦話至半邊被戚亭涵吻住,兩舌相親間便再沒有繼續道來的機會。
呼吸之間皆溢滿熱氣,幡然回神過來本是想将戚亭涵推開,然而淨玉玦卻發覺自己使不上力來,即便想以仙氣将他震開亦是徒勞無用,只能來回蹬幾腳被褥以示抗拒。仙氣仙法皆不管用的情形從未有過,即便是之前遇上蒼彌現身尚且勉強還能使出來。
他仿佛被抽走仙骨拔掉仙脈,渾然淪為一介凡人。
“蒼彌……住手!”
聽得他這聲大吼,戚亭涵稍稍擡起頭又再次咬住他耳廓,壓低嗓音道:“淨玉玦,你連我是誰都忘了?”
淨玉玦驚訝地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問他:“戚亭涵?你沒有被蒼彌霸去身體?!”
“沒有,從來都沒有。”
“臭小子,你鬧夠了便滾回……戚府去!”淨玉玦雖然口出怒斥之言,聲音卻是甜了幾分。
戚亭涵一路游移至下将手探進他下擺,嘴裏叼着腰帶揚起臉挑眼魅笑道:“你瞧,原來神仙也是有情念的。”
身下感覺着實奇怪,淨玉玦怛然失色奮踢開戚亭涵坐起身,方才驚覺原是惶夢一場。夢中戚亭涵的話語言猶在耳,一字一句都叫他膽戰心驚。可最叫他恐懼的卻是做了這個夢的自己,以及此時此刻絕然不該出現于仙家身體上的莫名悸動。
神仙不近情愛,千萬年來皆是如此。
淨玉玦撫着狂跳不已的心,對此全身毛骨悚然:“戎弱,是你在作怪麽……”
他是萬萬不想被卷入所謂愛恨情仇去歷那狗屁情劫。
“定是你在作怪。”自古便唯有戎弱與蒼彌動了凡心,除此以外別無他解。
幸而,他已消去戚亭涵與之有關的記憶,神仙許是能不受花夢左右,可凡人便未必了。如此這般尚存一絲安慰,淨玉玦倒頭又思睡意。然而夢裏凡事種種盤旋腦中揮之不去,便叫他心緒紛飛至天明,默望浮雲呆呆惆悵數日。
見得仙君如此無人敢過問,各自忙活由着他發愣去了。亭文亭常來求學,捧着醫書接二連三問下來,亦是未能得出半句回答。二人跑去找輕彩問起師父近況,輕彩趁機訛了兄弟二人三個願望随口編了個公子生辰将至來搪塞。
于是城主府隔日便派人送來壽禮。
馬車載着兄弟二人與綢緞玉石,在戚亭涵騎馬帶領下由士卒護送而來,比起往日的陣仗稍顯隆重。士卒們挑着擔子成排将賀禮送來,小妖們哪裏見過這樣的派頭自然新奇不已盤問來者何意。唯有那淨玉玦仍是癱坐堂上久思神缈,直至戚亭涵跟在二位雀躍的少公子身後入堂來,他方才移下目光落于他臉上。
“師父,這些乃是戚家送來的壽禮,請您笑納。”
淨玉玦收回視線向面前恭敬的戚亭文尚有疑惑道:“嗯?哦,壽禮?”
這回輪到亭文亭常二人困惑了:“輕彩說您生辰快到了所以我們特意準備的。難道不是麽?”
想來是輕彩稱了謊,淨玉玦嫌麻煩懶得解釋,便順應道:“是快到了。”
戚亭常不解地皺起眉問道:“聽說便是今日,怎不見您擺壽宴?”
“夜裏常在婆會做頓佳肴,算不上宴不宴的。”淨玉玦一面說着一面站起身,揉了揉兩個徒兒的腦袋,擡眼對戚亭涵說道,“有勞戚公子特意為此跑一趟,山野家不講究沒能好好招待,莫怪。”
“莫師父客氣,這些不過是我們一點心意。”戚亭涵說完又對自己二位弟弟道,“亭文、亭常,你二人先下去,我有些話要單獨對莫師父說。”
淨玉玦聽得他此言,心下裏咯噔犯嘀咕,凝神尋思起莫非抹除記憶的法術當真不管用。待他回神來時才發覺戚亭涵前去關上了門,這廂正走回來。便是渾身橫豎別扭忐忑不已,連目光都不知該落往何處才好。
戚亭涵行至淨玉玦面前站定,躬身行禮道:“我有一事想得莫師父幫助。聽沈老講,莫師父行醫所用之藥乃全是自己采摘,當中有幾味十分稀有。若是莫師父肯答應,今後這幾味藥可否再單獨售賣與我?價錢您開口,一切好商量。”
瞧着戚亭涵格外生分的态度,淨玉玦一時難以适應,甚至有些許不快:“你要那勞什子破草作甚?”
戚亭涵倒是爽快,一五一十全道來:“戚家因我之前胡鬧退親,與白項城的孫家險些斷交,如今兩家關系岌岌可危,縱使我有心再次聯姻想來對方也未必還答應,因此便只能以利示好,再加彩禮。通商利最大,然絡澤與白項早已從布匹、米、鹽等諸多貨品上有來往,再做讓步于絡澤而言實在不利。故而我才想從稀有藥材當中入手,再牽一道新買賣。”
淨玉玦定定看了他半晌,才開口問:“你與孫小姐成親,那你心意的公子又如何?”
“我心儀的公子?”戚亭涵驚訝擡頭來看,滿臉皆是茫然之色,“我尚未有心儀之人,更何況還是公子。”
“可……罷了,恕我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