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番外:竹馬
番外:竹馬
已至來年春時,街上賣花人多了起來,背上插滿花枝的竹簍走街串巷吆喝着。樓上飲酒的公子聽見了,探頭出木欄大聲招呼他們上來,各樣買了一枝。
滿園香依舊叫滿園香,只是換了東家。如今的東家乃是張侖錦與許懷君二人。得知馮家無人後,他們便接手過來,自掏了腰包安撫好馮家下仆百來人。
絡澤城除卻死了幾十人,便再無任何旁的變化。
“鮮花襯嬌娘,晚些時候便派人給姐姐妹妹們送去。”張侖錦面有春風笑意,自說自話擺弄起鋪滿桌的繁花。
許懷君垂眸看向張侖錦的雙手,淺抿下一口酒道:“侖錦,你別再姐姐妹妹四處浪蕩,該成個家了。”
此話張侖錦已聽過不下千百回,便是左耳進了右耳出,從來不往心裏去。他漫不經心笑起來,道:“她們便如這花,嬌美惹人憐愛,若全都被我一人獨享豈不可惜了。”
“種一枝獨屬于你的不便是了。”
“我又非花匠,哪裏來的這心思。倒是你,許夫人還未替你張羅麽?”
許懷君放下拿杯的手,指腹摩挲着杯身沉默片刻,才道:“已經定下了,明年秋時成親。”
聽得他此言,張侖錦手上一頓,末了才挑出一枝桃花來遞給他,笑道:“便以桃夭代我語——花雖有敗時,我意如天無亡期。”
他松開酒杯伸手接過來,口裏尚且有嫌棄:“輕浮之言你倒能張口便出,姑娘們喜歡,未必我堂堂七尺男兒也喜歡。我成家後便不能時常陪伴你,日日閑暇小酌恐也再難有,你莫非要終身流連風月之地不成。”
張侖錦不聽他此言,伸長手拿過他酒杯又滿上,嬉笑道:“到底是快成家之人,竟也說教起我終身大事來。我本性不愛受拘束,若當真成了親反倒是受苦受難了。不瞞你說,我有意向玉玦仙君拜師修道,能成個半仙才是最好。可惜仙君不肯見我,便也只好繼續做個凡人。”
“傳言神仙不問情愛,你風流成性仙君自然不收你。”許懷君一面這般道了,一面将桌上擺滿的花往旁邊推了推。他實在嫌棄諸花礙事,遂叫來小二悉數收拾下去,這才将懷裏的桃花放于桌上。
張侖錦笑眼瞧着他折騰,末了才道:“懷君,你的喜服讓我來做,我親手縫給你。”
許懷君不以為然,飲下酒去問:“你有做衣裳的手藝?兒時你做給我們四人的中衣可是連出手都有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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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我後來瞞着你們偷偷勤修苦練過,便是想着你成親時全由我一手包辦。亭涵定親時料子我便留起來了,定不會叫你有挑剔。不過我繡工差了些,你莫嫌棄。”
許懷君端了杯盞放于唇前,若有所思道:“我若不肯穿呢?”
張侖錦一笑,按下他手腕又往杯裏添滿酒,道:“那我可不樂意去喝你的喜酒。”
“既然你這麽說了,這口酒我可一定給你灌下去。”他說罷拍開張侖錦的手,仰頭喝盡酒嗙地一聲重重放下杯子,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袖道,“便從測量開始,全都由你親自來,若假手于人了我便帶人去砸你招牌。”
“你要兇要罵只管沖我來,可千萬莫對旁人如此。”
“旁人也不似你這般混賬。”
張侖錦自認也是如此,點點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起了身,撿起桌上桃花塞入許懷君懷中,拽了他便往外走:“我是混賬了些,但答應你之事便絕不食言。走,量衣裳去。”
“這桃花枝我不拿。”
“得拿。”
遂拉拉扯扯出了滿園香,往張侖錦的綢緞分莊去了。
街上人頻頻向他二位投來視線,或是掩面偷笑議論幾聲,或是出言打過招呼戲言幾句。張侖錦皆是報以和善之笑應對,絲毫不見半分不悅。倒是許懷君不樂意了,使勁甩得幾回依舊掙脫不開他硬牽來的手,一路罵罵咧咧出言數落至了綢緞分莊門口。
自戚、馮兩家被滅門已去三個年歲,這期間張侖錦的性子有了些許轉變,仿佛是以悲傷磨去了怒火,再未真正與誰紅火臉,尤其對許懷君更是親昵。許懷君消沉過數月,不言不語不笑不怒的,幸而張侖錦不顧他樂意不樂意成天往許府裏跑,事事故意惹惱他,這才終于使得他漸漸平複下來。
世人們便知張少東家與許少東家關系更近了,是能一個鼻孔出氣一張嘴吃飯的。
五人的竹馬之情如今悉數僅是結于他二人心間,自然沉重又緊密了許多。
“秋叔,給懷君沏杯茶來。”張侖錦拉了許懷君入門去,一面使喚掌櫃的一面繼續朝裏走,直至入了內室方才松開手。
許懷君許是氣糊塗了,就着手裏的桃花枝往張侖錦身上抽。張侖錦邊笑邊躲卻并未出手制止,只是始終笑眼睇着桃花紛飛後氣急敗壞的許懷君。
桃花空了枝頭落得他二人滿身都是,便是無風吹去這一雙粉紅面,更生了盡在不言中。
張侖錦接下許懷君手裏的樹枝扔出門外,折身回來撚過袖袍又替他摘下頭上花瓣道:“明年便要成親了,還不沉穩些。好好的桃花被你糟蹋,早知我就該拿去送給姑娘,還能叫這桃花多開些時日。”
“成親歸成親,我許懷君仍是許懷君。”
“我頭上也有,你替我摘下來。”
許懷君瞧着張侖錦低下的頭,收拾起自己身上的花瓣又給他添了一把,道:“別摘了,這般更襯你這風流子。”
正巧掌櫃端了熱茶來,瞧見這一幕呵呵笑道:“二位少東家仍和孩提時一般喜打鬧。”
秋叔從小看着他五人長大,諸多幼時鬧出的笑話他老人家全知曉。可許懷君不好意思起來,推開張侖錦至桌邊坐下道:“要照顧如此不成器的少東家,當真辛苦秋叔了。”
張侖錦也過來,一面拂去頭上桃花一面道:“秋叔,我在小屋裏存了一匹好料子,薰過藥香那匹,你替我抱來。還有尺子與薄別忘了。”
“是。”
待得掌櫃與小二一同抱來少東家要的物什剛進門,張侖錦便立即起身迎上前,接下布匹抱至許懷君面前拉了他起身,這廂牽開紅稠在他面前左右比劃。掌櫃與小二皆稱贊他眼光好,他便更是樂。唯有許懷君低頭看着布匹入了片刻神,臉上竟不見半點有笑意。
小二見得,心有不解遂問道:“許少東家不滿意這匹料子麽?”
許懷君這才于張侖錦不解的目光下說道:“若亭涵與溯已還在,我成親那日定是更加熱鬧。”
“我不是還在麽,你嫌不夠熱鬧我便攜張家上下百口人在宴席上為你敲鑼打鼓。”
“你那叫吵。”嘴上這般說了,心中卻是舒坦不少,許懷君嘆口氣露出無奈又慶幸的笑,繼續道,“我有個主意。”
張侖錦收起布匹轉身交給小二,又拿了尺子開始為他量體:“你說。”
“我想把溯已的墳遷至亭涵身邊,待我百年之後也葬在他們身旁。”
“既然你這般說了,我又哪有不照做的理。”
“亭涵應是已投胎轉世了罷。”
“莫公子仍不肯出來,想必是尚未。”
“若是有生之年能見到亭涵于漱已的轉世便好了。”
見他又是面帶悵惘的模樣,張侖錦趁着眼下正量出手的好時機環腰抱住他,嗔道:“你都有我了還總想着亭涵漱已作甚。”
許懷君果然立即怒目瞪來,五指撐住他正臉往外推:“秋叔,給你們少東家拿桶醒酒湯來,全給他灌下去。”
張侖錦更是裝模作樣起來,環住許懷君後腰撒起了嬌:“我可不許你對除我以為之人這般不留情面。”
此番矯揉造作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快,許懷君渾身猛然起了雞皮疙瘩,啐道:“我看醒酒湯也治不好你,得給你一帖驅邪的藥!”
掌櫃與小二便在旁邊笑。
于嬉鬧怒斥之中總算量好了做衣裳的尺寸,自這日起張侖錦便收了性子不再往煙花柳地處跑,整日整夜在分莊裏忙碌,就連滿園香也不去了。許懷君每日獨自來,獨自回,數次想去看看他閑聊幾句,行至商鋪外卻又停下,末了轉身回了家去。
只因要做身新郎的喜服遠比心中所想更困難,張侖錦抓耳撓腮熬夜數日依舊不知從何下手才好。秋叔見他為了竹馬的喜服如此耗心費神,便請來城裏手藝最好的縫工與繡娘教他。
春去春來轉眼便是過了一個年頭,張侖錦終于繡完喜服上最後一片龍鱗。他取下竹繃攤開尚未縫制的布料起身細看半晌,末了又坐下,将衣襟處該往內縫的地方套上竹繃,在那上頭繡下一行字:
悲此生兮無你,哀此情兮無依。
深埋于心間的泥潭唯有以此才敢悄然宣告出分毫。
縫衣又耗去兩月,這套喜服才總算是做完。他欣喜出門去告之與秋叔、與小二,偏偏忘了要告之與許懷君,這廂又回內室裏抱着這番心血在喜憂參半裏打起瞌睡,便不知小二得了秋叔差遣将此事告訴了許少東家。那少東家聞言亦有喜悅,丢下鹽莊裏做到一半的賬目匆匆趕來,見他在睡便屏退了小二輕手輕腳靠前去。
喜服上的繡花從張侖錦懷裏露了半截兒出來,許懷君伸手撫上去不禁鼻子發起酸,悄悄握住張侖錦滿是舊傷痕的手,俯身在他指尖上落下了吻。
張侖錦醒來時許懷君已然穿上了他親手縫制的喜服正在試合身否,他一睜眼便見到滿目的朱紅之色,那金絲盤龍随許懷君的動作而栩栩如生。
不知怎地,張侖錦忽然笑出了聲。
“真好看。”
許懷君聽見他此言轉過身來,便也是難得的咧嘴笑了:“我知道。”
張侖錦啧啧兩聲,繼續道:“此乃我見過最好看的新郎喜服,不愧出自我手。”他說着起了身,繞過案桌行至許懷君跟前裝作替他整理衣襟的模樣撫過藏有那句詩的地方,微微含笑道,“也只有我親手做的喜服才配得上你。”
這身喜服許懷君甚是滿意,便未與張侖錦駁斥,而是欣喜道:“待你成親時,我也得送份別樣大禮才是。”
“我若成親了,得叫天下多少女子黯然神傷,我定是背不起這罪過。”
“胡言亂語。”
張侖錦忽而停了笑意,正色看着許懷君道:“我張侖錦此生絕不娶妻。”
許懷君先有一愣,繼而皺了下眉頭問道:“你要叫張家斷了香火才滿意?”
“張姓之人千千萬,少我一脈又如何。倒是你,多生幾個給我取取樂也好。張伯伯這稱呼我愛聽。”
“管你愛聽不愛聽。”
張侖錦哈哈大笑兩聲,便又不見有正經。
時至許懷君成親前一夜,他特意早早起來趕過去,忙前忙後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許懷君嫌他礙事,本想将他攆回家去,可他橫豎胡謅了諸多借口偏要賴着不肯走,還擅自叫丫鬟收拾出了廂房住下,半夜裏提了壺酒拉着許懷君坐于院中喝起來。許懷君心緊耽誤第二日拜堂,只滿過一杯便不肯再多喝。張侖錦一面數落他重色輕友,一面将壺裏喝了個精光。
“喝完了便快回房去,明日還要早起去城外迎親。”
“迎親是新郎官的事,與我何幹。我送你上馬後,便在拜堂的地方等你。”
見他似乎已有了醉意,許懷君掰開他手指搶過酒壺扔到一旁,拽了他胳膊起來,道:“送我上馬也得早起。走,回房睡覺。”
張侖錦搖搖晃晃站起來,忽然拉了許懷君入懷抱緊他,頓了半晌才道:“懷君……恭喜,恭喜……”
許懷君嘆口氣,輕輕拍了拍他後背:“知道了,我送你回房。”
“恭喜。”
“嗯。”
“恭喜。”
“嗯。”
“恭喜。”
“嗯。”
張侖錦一路只念叨這二字,許懷君也只是簡單應一聲。他二人走過月下一排排尚未點亮的紅燈籠,彼此牽着手。
翌日一早鑼鼓便響了,吹拉彈唱的,驚動了整座絡澤城。新娘送親的隊伍将要到迎親的地方,迎親之人也已在許府門外候着,許懷君身着那套飽含了他所不知曉的情深意切的喜服自府邸裏出來,一一拱手謝過道賀的人,走向張侖錦。
先前便從小厮手裏搶來了辔繩等着許懷君出來,張侖錦特意為了能兌現承諾親手送他上馬才這般做的。旁人都在為許懷君娶親歡天喜地,而他卻覺得像是在為自己送葬,偏偏還得笑。
“懷君,恭喜。”
已然騎上馬的許懷君朝他笑了道:“昨晚你已是說過許多回了。”
紅綢白馬于歡喜蓋爾之聲裏緩緩而行,許懷君不知怎地愕然回首去尋張侖錦的身影,自雙目裏滾出兩行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