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秋風送別又逢迎

秋風送別又逢迎

起風了,難怪山裏吵。

淨玉玦負手立于昔日故人墳前遭風胡亂吹着,難得未覺心煩。玉子兒依次擺好祭品方才退下來,替他按住背後張牙舞爪的頭發。

昔年張侖錦與許懷君來祭拜時,玉子兒便也替仙君跟着一起前來,如此數十回總算學會了些過程,于那二位壽終正寝埋在此處後年年都帶小妖們來。領着淨玉玦前來祭拜還是頭一遭,只因小龍子轉世之處已定下,他們該是離開此山中了。

“亭文亭常投胎了麽?”

“已是投過了的。亭文亭常如今想來該投第二世了。”

“馮少東家呢?”

“投了幾世畜生受苦,如今該是人胎了。”玉子兒從他身後探出半身來,又問道,“仙君,我們幾時動身去般孟?小龍子的娘已是懷胎有三月了。”

“知道了。”

便于三日後,淨玉玦未出一言獨自乘雲而去。玉子兒與玉銀兒見得那祥雲飛走速速跟上前去,一面追他一面回身與宅中小妖揮手道別。裳羽擡頭見了,縱身化翠鳥扇翅循着仙君的祥雲而去。雲染思忖一番,問得地公仙君此行何處後便回家中拜別爹娘收拾好行囊往般孟動身了。輕彩抱着蜜露在山腳等他,見他來了便将罐子朝他懷中一送,提着裙擺輕步往前。柳之與臨香修為不夠難離此處不得不留下了。引以犯懶,不願長途跋涉送上門去遭淨玉玦差遣,亦是不見動身的打算。

因淨玉玦已然不在的緣故,山宅中的妖與仙皆是隐去身形不再與凡人相見,雖仍舊日日于此悠閑度日,而在凡人眼裏此地卻是荒屋敗土,再無半點當年神醫小院的景致。

“淨玉玦去了般孟,想來沒有數十年再不會回來了。”仙君不在,土地公與土地婆自然舒心許多。

茶棚裏頭二仙三妖圍了一桌,各自皆有怡然自得:“常在公,般孟遠麽?”

土地公呷一口茶,咂咂嘴道:“以神仙的騰雲駕霧的腳程來算不過是一盞茶一炷香的功夫,可若是以凡人的腳程麽,許是走上兩三年也到不了。聽說那般孟乃是承襲的封地,自治而樂不與旁的封地有沖突。龍王此次為小龍子挑選的正是般孟的王後,吃穿用度自是比得戚家更好。”

可偏偏有一點不大好,那便是王後與太祈王之間的關系。

太祈王曾有一位自兩小無猜時便十分要好的青梅竹馬,二人本已許定歲至嫁娶便成親。然而太祈王的母後卻十分不待見那如山野丫頭上不得臺面的姑娘,始終反對太祈王娶她入宮來,便早早賜婚将她送離了般孟。她出嫁那日亦是太祈王娶親之日,尚不知心愛之人所嫁之處并非自己身旁的太祈王滿心歡喜,以為兒時之約長年之願終得以實現,直至翌日醒來瞧見身側熟睡之人才幡然醒悟。

Advertisement

縱然大發雷霆與母後吵鬧,亦派人去尋青梅的下落,可木已成舟昨日難回,他再也無能為力去改變任何。只是他心中怨憤多有遷怒,此後未瞧過自己王後一眼,更是為了洩憤而頻頻納妾室。

王後後知後覺明白他心中記挂旁人抱憾抱恨,便從不去獻媚争寵,由着夜夜侍奉太祈王的夫人們譏諷無應對,只靜心陪伴太王後讀書養花。太王後身子不好,總憂心自己走後留她受欺負,曾特意下過命令叫來太祈王去王後寝宮。而王後不過只留一碗親手做的夜宵于桌上,帶着貼身宮奚前去了花園賞月彈琴不肯見他。

數年後太王後仙逝,守靈之夜裏夫人們總有不适的由頭早回去,唯有王後垂首長跪不見起,太祈王來時她已在,離時她未動,守着一株長香閉目默念安魂之謠。

如此數日後,太祈王終是頭回主動開口與她言道:“孤想吃你做的夜宵。”

不過是家家戶戶都常喝的一碗普通湯羹,既無名貴食材亦無珍稀草藥,可偏偏太祈王就是喜歡,便常常夜裏過來吃上一碗。起初王後依舊會只留夜宵在,又默默躲出去。有一日那太祈王來了不見人,盯着夜宵皺眉尋思過片刻後總算起身出去尋了。

那日正是十六,夜月應花花應人,她悠悠彈得琴聲與月聽,不訴相思不訴愁,倒更似如奏了一場海闊天空雲深山遠。

太祈王立于夜色昏暗裏默然聽盡一曲,方才滿面帶笑上前去:“原來你不僅會做夜宵,還會彈琴。你我夫妻許多年,我竟從未察覺。”

王心中住着人,又豈會再裝下旁人無關緊要的小事呢。王後只笑,不曾多言其他。不予真心之人何以得真心,王後自然是不肯将他放在心裏的,也始終不肯交出自己的心。

誠然王後築起一面牆,太祈王卻是不知,以為與兒時同人許下誓約那般說些讨得王後歡喜的柔情蜜意話,贈上金玉珠寶,便能再換得一人心。他自認為與王後已是相敬如賓琴瑟和鳴,王後卻覺得他們之間是被困高牆世俗中的鄰裏,疏離又親近。

可偏偏王後有喜了,鄰裏之間長出一棵樹,枝頭伸兩院。

太祈王心生歡喜,特意為王後設下專司的醫士僚日夜照顧,疏忽之處以罪論之。安家在宮外偏巷深處的淨玉玦知曉此事,心緊那黑袍蒼彌又追來,便毛遂自薦前去了。

僚長見他年紀輕輕細皮嫩肉不肯收,叫來侍衛攆走,偏巧此時年僅六歲的公子舟謙鬧病痛,慶元宮的宮奴心急火燎趕來,見淨玉玦從醫士僚裏出來便抓了他就走,沿途慌亂道來公子症狀。淨玉玦一尋思,心下裏道是正好省去另做計策免費諸多神思,遂欣然跟于宮奴身後往慶元宮去。

入得慶元宮宮門,便見得院中哭哭啼啼跪滿宮奴宮奚,自公子寝殿傳來一聲女子怒斥:“醫士如何還不來?!公子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們統統別想活!”

領着淨玉玦前來的宮奴聞聲一顫,身子躬得更厲害了,低聲對淨玉玦道:“還請醫士快些進去。”

再兇再厲的妖魔鬼怪淨玉玦皆是見過,哪會叫凡人吓住,便是負手信步跨步入公子寝殿去了。楚夫人坐于公子榻上滿面怒容焦急,聽宮奴報來醫士已到,這廂轉頭見了淨玉玦便是一愣,憤然起身上前來恨恨打了那宮奴一巴掌,喝道:“讓你去請醫士僚長來,你竟敢随意糊弄!莫非你當是那下毒之人?!”

宮奴一哆嗦,當即跪下伏地不起顫顫巍巍道:“醫、醫士僚長去、去王後那處了,奴才是心緊公子安危,遂、遂……”

“再去請!”

淨玉玦懶得聽他們争吵,便徑直上前坐于榻上挽袖伸手摸上公子舟謙的胸膛探得他脈息,又裝模作樣從袖中拿出剛作的銀針紮下去,悠然而道:“小公子中毒不深,紮一針便好。”

不待楚夫人上前來制止,淨玉玦便手快紮下針去以仙氣替舟謙去了毒。

因公子遭人下毒而前去禀告太祈王的宮奴這廂領着太祈王趕來。太祈王剛進門便問:“舟謙如何了,醫士僚可派人來瞧?”

楚夫人見太祈王來轉瞬一改先前兇惡模樣,嘤嘤掩面撲入他懷中哭泣道:“醫士僚只派來這麽個初出茅廬的學徒,定是霍王後指使不讓謙兒有醫治。子病母疼,謙兒若是因人陷害早夭,為母的也難再好活了。”

近些年來除王後外,最得太祈王歡心的便是慶元宮的楚夫人。她身嬌體美總投太祈王所好,便是早早有了身孕誕下公子。本以為太王後仙逝後宮再無人給王後撐腰,太祈王定然會廢後另立她,怎料如今他夫婦二人愈發親密無間,更是懷了宗子。

這叫楚夫人怎甘心願,遂喂了幼子半口毒藥。

太祈王一面好言哄勸,一面令了自己身邊的宮奴去找僚長。淨玉玦見得這出好戲大抵是明白過來,便抱了舟謙于懷站起身行至太祈王跟前笑道:“小公子體內的毒并不深,我已用銀針解去,想來該是醒了。”

太祈王聽得他此言稍有怔,過後才問:“當真已解?”

淨玉玦輕拍了公子後背使他醒來,道:“許是誤食了帶毒之物。”

舟謙迷糊睜開眼,茫然看着抱了自己的淨玉玦,又轉頭向太祈王伸出雙臂:“父王,母親。”

太祈王和顏悅色接他入懷,笑問道:“謙兒身子還有不适否?”

“回父王,已無不适了。”

便因救公子有功,淨玉玦總算進了醫士僚。

而公子中毒一事查來查去,最後不過處死了慶元宮幾名宮奚便不再深究。可偏偏公子從此常有身體不适,每逢王後循列診胎脈時必定出好歹。醫士僚左右怠慢不得,僚長更是剛入了王後的和安宮了卻差事便又急忙再往楚夫人的慶元宮。王後實在疲于此,遂免去僚長日日奔波的勞苦,指了淨玉玦前去。

淨玉玦不甚明白王後心思,終于一日聽得同僚議論起此事有了閑言碎語方才随口問王後道:“王後為何指了我來每日問診?”

王後睇他一眼,撫着快足月的肚子不急不慢問道:“莫醫士進宮多久了?”

“許是快半載了。”

“你年紀輕入宮晚,由你來照料我才順得楚夫人的意,亦是順得我的意。”

後宮争寵一事仙家豈會明白,便以為是當日擅自解了公子的毒而叫旁人知曉他本事,這廂才特意請他看護王後與腹中孩兒。

便聽王後身邊宮奚小聲抱怨道:“楚夫人仗着公子舟謙體弱太祈王有憐愛,便霸着醫士僚長不讓他來為王後診胎。本以為太祈王終于肯珍惜王後了,轉眼卻又讓楚夫人勾去。”

王後聽得作勢要掌嘴,訓道:“你這嘴遲早要害了你。”

知道王後定是不下手,宮奚也不過是縮縮脖子未躲得,小聲嘟囔:“王後也能以腹中胎兒将太祈王勾來的,偏偏您就是不肯。奴婢這是替您委屈。”

“倘若太祈王如你所言珍惜我,豈會輕易叫旁人勾去,又豈會等我勾他才會來。不予我心,莫求我意。”王後輕嘆一聲垂目看向自己肚子,不禁輕撫其上,嘆道,“只是苦了這孩子,雖錦衣玉食卻也生死難料。幼兒何罪有,因母枉苦受。”

那宮奚笑道:“有王後在,宗公子豈會有苦受。”

王後笑笑,便以體乏的說辭回寝殿去了。

因而淨玉玦收了器具背上藥箱受宮奴引領穿廊離去。

這座宮城實在大,從夫人們寝宮出來回醫士僚得走上好些時候。淨玉玦犯懶,立于院下角落無人看守之地擡頭望雲正思乘它而去,那牆角沒及大腿的花草之處便突然有了聲響。他轉頭低望去,不出數十,自那裏頭便鑽出來一幼童。

幼童見他在便是一愣,警惕看來不出言語。

淨玉玦嫌麻煩,踟蹰該是不該裝作視而無見趕緊離去的好,便聽得花草後傳來一聲童音道:“舛奴,你怎站着不動,快扶扶我。”

那小童子一聽,立即俯身下去又扶起另一位童子來,彎腰替他摘去身上草葉。

後來的小童子錦衣在身淨玉玦認得,正是他初來那日去慶元宮救下的公子舟謙,遂作揖行下禮來,道:“見過公子。”

舟謙亦是瞧着他眼熟,上前來學着大人模樣笑道:“你便是前些月新來的莫醫士,我見過你,是你替我解了毒。救命之恩尚未言謝,醫士不必多禮。”

淨玉玦起身細細打量起舟謙來,末了笑問:“公子作何從花草中出來?”

舟謙略有窘相,側目睇一眼身邊小随從,近了淨玉玦跟前小聲道:“因為多病的緣故,母親便不許我離開慶元宮。可常日卧床實在不痛快,遂才命了舛奴帶我出來走走。還請醫士莫要多聲張,我這便回去。”

他心有惴惴不安,怕淨玉玦告知旁人叫楚夫人知曉換她擔心,便可憐巴巴望着,欲聽淨玉玦一言承諾。

當時為舟謙探體脈時除中毒之外并未發覺他哪裏還有不适,也并非該是生來就孱弱的身體,淨玉玦左右一尋思,伸手把上舟謙的腕脈以仙力粗淺探過,不禁因此困惑起來,遂問:“公子近日來身體有不适?”

舟謙不知淨玉玦何出此言,遂如實道來:“我并未有此體感,可母親與醫士僚長皆稱道如是,想來是有別的隐疾我尚不知曉。”

事出有異,許當真是隐疾。淨玉玦松開舟謙手腕笑道:“公子請放心,今日之事我定然不聲張。趁被夫人發覺前,還請快些回去。”

舟謙也有此意,便轉頭對身旁小随從道:“舛奴,我們回去。”

“是。”

目送他二子又鑽花草而離,淨玉玦沉思片刻擡頭尋見了翠鳥,伸手接它停落指上後悄聲道:“叫玉子兒去問問舟謙可是馮少東家轉世。”末了他又細想過,再道,“暫且不與玉銀兒提及,也讓玉子兒不許失言。告訴他,說漏了嘴便回浣寧山去。”

翠鳥鳴啼幾聲扇翅飛往宮外深巷小宅裏,化作貌美女子模樣叫來玉子兒,交代過仙君意思。玉子兒雙掌緊捂了嘴點點頭,即刻動身去見閻天手底下書載輪回的小仙。

小仙早已與他熟識,見他來便端上甘露問道:“仙君這回又想問誰的前世?”

玉子兒捧着甘露幾口喝完,方才道:“幾世前名叫馮漱已,仙君想知他現世是叫舟謙不是。”

小仙展開《輪回之卷》,以仙法并指書寫下馮漱已三字,便見得卷軸猛然伸展開前後無盡不見頭,軟如長绫迅速飄繞于此方仙宮裏。片刻後它總算是停下,呈上二字來——舟謙。玉子兒一見,放下杯盞便飛身下雲端回去了。

此事告知與裳羽,裳羽又前往宮城裏告知與淨玉玦。淨玉玦尋思過片刻,向醫士僚長告假回家來,将院中小妖們個個打量許久方才指了雲染化回原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