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不聞細雨憑岚風

第八十五章:不聞細雨憑岚風

東廚已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不剩半口吃食,薄棠斥只得動身潛入夜裏去城中滿園香裏抓活雞回來,心想着既然是妖倒也無關非得要熟的。可偏偏不巧,他哪裏找到準滿園香的東廚,便是細聞禽聲微微錯尋了個臨近的院子落腳。此偏院乃是幫仆入寝的地方,他四下尋不見雞鴨正欲轉身而去時卻聽得身後有人聲。

“此處住的都是勞苦人,沒有你要尋的值錢物什。”

揮袍撩衫的動作頓時停下來,薄棠斥不便再使出妖力飛檐離去只得收斂了氣勢勉為其難轉身應聲道:“我是想尋些食物。”

“哪有夜半不眠偷入人家尋食物的。”自屋檐無光之影處走來一名衣着樸素的男子,他緊緊盯着薄棠斥非常人之色的銀色頭發打量許久,末了直言問道,“你聽過困獸谷麽?告訴我如何才能進谷,我用食物同你換。”

未料由凡人口中聽得此言,薄棠斥猶豫片刻才佯裝不明所以回道:“困獸谷是甚麽地方?”

男子愣了愣:“你不知道困獸谷?可你的頭發……”

“生來如此。”倒并非是假話。雖有一絲于心不忍,但未免惹來妖與人之間的紛争他也只得這般做。

男子低頭面露失望幽幽嘆息:“又是落得一場白開心。”

“蘇方,誰來了?”屋中有人聽見門外細語聲,便咳嗽兩聲下榻開門探出頭來問道。

“沒有誰,我起夜罷了。”男子回頭向問話之人解釋過便推着薄棠斥往院外走,悄聲又道,“我帶你去東廚。不過都是些昨日剩下的,你不嫌棄倒是可以拿些去。”

“只要幹淨便無妨。”

男子聞言不禁調侃他道:“你這竊賊,偷食物還挑幹淨不幹淨。”

薄棠斥拿出幾塊銅板攤于掌心遞至男子面前道:“夜裏來的就不能算作客人了?”

男子瞧了瞧他掌心的銅板并未拿:“你夜裏去罄煙樓許是能算作客人。”

“也對。”經他一言,薄棠斥恍然大悟,“倒是忘了還有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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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是幾個銅板,怕是連罄煙樓的門檻都跨不過去。喏,這些都是,也不會再拿給客人了,肥瘦你自己挑。”

許是昨日客源不多的緣故,滿園香的東廚裏還剩下好些燒鵝。曾經盤纏用盡露宿街頭饑不得食的日子仍舊歷歷在目,便是見不得旁人再受啼饑號寒之苦,蘇方不去細想翌日掌櫃掌廚知曉後否會怪罪,擅自做主收下銅板賣了兩只給薄棠斥。

薄棠斥提着包好的燒鵝反倒是替他為難起來:“未經掌櫃之意,你真能做主賣給我?”

“若非饑腸辘辘,你也不會半夜出來覓食。明日我自會向掌櫃說明白,你不必在意。”見他面有難色正彳亍,蘇方便微微而笑又道,“滿園香的東家并非小器人,他們不會因此而責難我。不過只怕往後啊,也不會再有燒鵝了。”

“你……”困獸谷一事實在難以輕易道出,薄棠斥猶豫再三終是未提起,“浣寧山上有一處宅子,你若有難可到宅子來尋求庇護。”

蘇方默言點點頭,目送薄棠斥由小門而去久久收不回目光。薄棠斥亦是對他問起困獸谷一事始終忘不掉,便于回山之路途上皆是在猜想。且不論凡中有幾人知曉困獸谷存在,即使知道又有幾人敢往妖窩裏去?心中這般想了便更是再難以放下,遂是打定主意改日再來接觸。

怕驚擾了熟睡的小妖們,薄棠斥悄聲飛入院中輕足踮腳落了地,擡眼見得茶棚中微光之下勾勒兩道重疊人影便不由得停步頓了頓。燭光微火只模糊映出潮湆的容顏,泰然游刃自若,半點不似方才後院裏那惱羞成怒的慌亂模樣。

誠然,無論細細端詳亦或是匆匆一瞥,潮湆的容貌皆是刻入眼底席卷腦海的美,不可方物又驚心動魄,猶似雪山之間一支紅梅純中帶豔。薄棠斥不知為何竟是挪不動步子,本該上前去擱下兩只燒鵝就走的,此時卻怕擾了潮湆的美。

茶棚裏頭的潮湆餘光不經意瞥來時瞧見他身影,便招了招手。他遂是萬般無奈只得前去了,放下兩只燒鵝解開繩子往前推去:“即使不夠,你們也只能忍到天亮了。”

潮湆湊近聞了聞,問道:“這是甚麽?鳥?”

薄棠斥索性于案桌對面入座,解釋道:“凡人的吃食,燒鵝。”

“有勞你奔波替潮湆覓食。他平日裏并非任性的脾氣,看來是真的餓了。”潮湆身旁坐着另一只蛟魚洌滳,他一面将潮湆面前的那只燒鵝拽得七零八落一面對薄棠斥感恩道,“吃完這一頓我們便會離開不再給諸位添麻煩。”

雖然不餓,可瞧着潮湆狼吞虎咽半分不文雅的模樣薄棠斥還是有些犯饞:“身上的傷已經無礙了?”

洌滳皺眉嘆口氣,片刻後才道:“行動已是不再受限。”

薄棠斥若無其事從潮湆面前的燒鵝中拿走一塊放入口中,邊吃邊問:“複仇之事你們有何打算?真要取厭隗性命恐怕不易。”

洌滳勉強笑了笑:“之前聽聞他修為大損以為有機可乘,結果卻害得潮湆受了重傷。”

正吃得起勁的潮湆聞他此番言也停下動作,抹了抹嘴目有寒光道:“大哥的仇一定要報。厭隗作惡多端,豈能容他逍遙度日。”

洌滳愣了一瞬,繼而附和:“确實要報。”

薄棠斥左右端詳他二位的臉,末了問道:“你們是兄弟?”

“我與潮湆是竹馬之交,被殺的大哥算是我們半個師父。”洌滳拿着燒鵝的手漸漸放于案邊上松了力氣,“是為了将我們從厭隗手中救下,才會遭到毒手。”

潮湆緊拽手中燒鵝,不覺手指已嵌入肉中:“這仇我必須得報,今日不行便再等一百年。此仇此恨,怎是一句無關痛癢的早已悔過便能了的!”

此時棚外傳來一聲嘆息,過後現出一道身影入內來:“可否先聽我幾言。”

來者是憐,洌滳與潮湆一見他便立即起身氣勢淩厲格外戒備,一副蓄勢待發的姿态緊緊盯着憐。憐未料惹來他二位如此反應,正往對座而去的姿态因此停滞下來。

“我不會動手。真要取你們性命怎會大費周章帶你們回來。”憐繼續入了座,刻意放緩語速繼續道,“毋庸置疑,厭隗的确做下許多惡事,也曾害死我姐姐,害死了許多玄鳳。現如今他所遭受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罪有應得,是天不叫他好死。他自己也清楚。”言至于此,憐不禁蹙眉停下話來嘆息一聲。

兩只蛟魚聽得,繼而收斂氣勢重新坐正身體仔細看着他。

洌滳問道:“他害死了你姐姐,為何你還要幫他?”

憐頓了頓,才答道:“我已與他成對,自然會幫他。”

“你與仇人成對?!”潮湆驚愕得睜大雙目,“況且……還皆為雄鳥……”

洌滳微微側目睇一眼潮湆又收回目光看向對座的憐:“成對,是指結為伉俪?”

憐點點頭,片刻後才又緩緩道:“以前,我也與你們一樣想過要殺了他報仇,可我下不了手。唯獨只能……支持他去赴死,如此也是我背叛我姐姐應受的懲罰。”

“你所言與所行可是全然相悖。”

“眼下的确如此。”憐勉強牽出一絲笑,繼而又淡下去,“他的死期已定在一百七十年後,眼下萬不能出事。此乃我們與藥天的說好的,亦是我與他說好的。唯有那樣的死法,才能令所有恨他的妖出一口惡氣。你們不妨也等等,到時候再來看他的笑話。”

“無論他是怎樣的死法都不足以令我們解氣。”

“的确,即使他不在了,我姐姐、你們的大哥,還有那些慘死在他手中的妖也不會複活。我唯一能說的……”憐不由得深吸口氣欲要平複心緒,卻未料反倒是顫抖了聲音,“厭隗将連一絲魂魄也不會留下,三界之中将再無他任何痕跡。”

擡眼仔細見得洌滳與潮湆皺眉默口不言似有猶豫,本是不該對此多言的薄棠斥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們一百七十年後再來找厭隗尋仇也不遲。倘若如憐所言他已赴死,便是省了力氣。即便并非如此,想必這一百餘年裏你們皆已修為有長,尋仇的勝算也是大許多。”

聽薄棠斥幫腔,憐亦是接話又道:“若是擔心我們隐匿蹤跡,你們大可留下來看守。”

洌滳緘默片刻後才道:“便按你說的,一百七十年後我們再來取厭隗性命。”

憐總算神色緩和下來舒了氣,嗓音卻不知何故沙啞了:“多找些幫手。屆時,想來除了我,也不會有誰再幫厭隗。”

潮湆仍是心有不甘,但思及眼下合他與洌滳之力奈何厭隗不得,便只是低頭咬牙不言語。薄棠斥不經意間餘光瞥見了,凝神端看片刻便垂下目光去思忖許久,才道:“仙君特意為你們備好屋子,不妨就留下來。只要不吵鬧不欺負亭涵,仙君大都不會管。”

“豈能與仇家其樂融融。”潮湆低聲嘟囔一句,末了擡頭見得洌滳滿臉遲疑模樣便立刻改了口,“為了大哥,也并非不能忍一忍。”

洌滳轉頭皺眉有憂心試探問潮湆道:“你當真願意與厭隗相處?”

潮湆遲疑片刻方才點點頭:“都是為了給大哥報仇,你不也這般以為麽。”

他迎着潮湆的目光頓了頓,應道:“都依你。”

此番定下了主意,便于清晨淨玉玦打着哈欠由房中出來窩進茶棚時,憐幫着洌滳與潮湆向他請示。淨玉玦果真不在意,散漫揮了揮手便倒向椅背不再動彈,算是允了這樁事。小妖們難得見一回蛟魚,滿心期待得能親眼見見真身,遂是在玉子兒的帶頭之下跟前跟後纏了好幾個時辰。

潮湆本是不願,可洌滳已然架不住軟磨硬泡半推半就應允下來,他顧及洌滳身上比自己重的傷勢,只好挺身而出攔下歡鬧的小妖。

“只許看,不許碰。”

話音這般落下了,潮湆擡指于半空點出一只泛着粼粼碧波光色的碩大泡影,繼而輕身一躍慢慢鑽入其中。泡影柔軟晃蕩幾回未有破,仿佛是解開他化身術的一戶門,本是凡人模樣的身體在逐漸進入的剎那之間随着法術的解去而顯出原本真實面貌,自頭頂而下,一點一寸。至雙腳也徹底入內後他甩甩纖長的尾部迅速翻身翩然戲游一圈,雙臂垂于身前注視着泡影之外的妖與仙。

許是當中有水的緣故,白日青光之下使得碧波盈耀映滿整座小山宅。

蛟魚之人身似冰通透可見其血脈靈蘊流淌于膚下,後背亦有一片鳍延至臀尾稍上之處,大而柔軟,即使身體絲毫未動也如輕紗般微微飄晃。之尾如蛟修長,盡管是山梗紫幻石綠之色卻又泛着十分鮮見的金銀光輝,于他當下靜姿不游時也依舊勻稱暈滿每片魚鱗。蛟魚稀奇,此光暈更是從不曾于世間任何活物身上見過,便是連淨玉玦也不由得被吸引目光坐直了些腰來啧啧稱贊。

玉子兒癡愣愣看着不禁出言感嘆道:“與《繪妖卷》上畫的全然不一樣。”

“每回見潮湆真身都令我移不開目光。”洌滳眯起眼,望向潮湆的目光比之前柔軟許多,“栖沐淵中不論是誰都因此而優待他,連我也跟着得了不少便宜。”

旁的妖與仙皆是滿門心思仔細打量着潮湆,唯有薄棠斥不經意聽聞得洌滳此言側目睇去,末了收回目光轉向潮湆低聲道:“的确令人移不開目光。”

此話洌滳亦是聽見了,便是歡顏笑出聲來道:“每位見過潮湆真身的都會這般說。”

薄棠斥卻是無奈笑笑。

茶棚中的瑤禮忽然憶起當年于瓊霞過隙的湖水中撿來的魚鱗模樣,尋思片刻困惑問來:“蛟魚鱗脫落不僅會褪了顏色,連光澤也會褪麽?難怪無人去拾它。”

“倒也并非是如此。”洌滳聞言便解答他道,“潮湆身上的光輝被稱作抄光,并不常見于每只蛟魚上。尋常蛟魚的鱗片滴水不沾時,光澤幾乎很少,且渾沌。可若是抄光,便是無時不刻都生輝熠。我所見過的,亦是獨他一尾。”

玉子兒聽得湊近前去,剛伸手要碰那泡影便被洌滳快步上前抓住手腕制止下來。裏頭潮湆也遭仙童此舉吓一跳,慌忙搖擺尾部游出來化回人形落了地,覆手将泡影與當中的水收回體內。

此番尚未回神眼前蛟魚便已不見真身,玉子兒難免覺得意猶未盡,便是嘟囔抱怨起來:“我還沒看夠呢。”

洌滳立即松開手後退半步:“仙童莫怪罪。”

他這一松使得玉子兒又活絡,拔腿至得潮湆跟前滿是期待驚喜道:“再讓我瞧瞧,我不碰你那泡影便是。”

“玉子兒。”茶棚裏的淨玉玦又躺了回去,“煮茶。”

一門心思被打斷,玉子兒哪裏心甘情願,便是口出狂言向淨玉玦頂起嘴來:“誰煮不得,您非要我煮。況且煮了您也不多喝,好些都是放涼了要麽被消去,要麽被土地婆拿去泡白米飯給我們吃。”

“茶泡飯,當荷包蛋。”臨香嘴快接了一句。

“我給你煮。”瑤禮說罷剛要大步走向爐子便被淨玉玦出手勾出仙氣撈了回來。

“燙着你。”淨玉玦揚揚手臂揮開疊成堆的衣袖,打定注意偏要使喚玉子兒,“玉子兒,煮茶。”

玉子兒憤憤不平癟嘴鬧委屈,卻也只得老實從了。

蛟魚留下一事便就此定下來,除卻被土地公感嘆一聲他好端端的地仙廟猶成了妖來妖往的客棧,倒也再無其他。只是淨玉玦懶得擡擡他的尊手多擴建一間木屋,迫使得玄鳳蛟魚這兩方仇家只能隔一道薄木牆比鄰而居。

況且這木屋之中,依舊只有一張榻。

遂于這夜裏,洌滳與潮湆雙雙立于榻前久久未有入寝的準備皆是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榻頭放置的油燈火光比他二位更生動。

僵持下去也不是辦法。洌滳嘆口氣,先坐下了:“既然那兩只玄鳳能睡下,擠一擠興許也并非難事。”

潮湆不由得羞怯起來,可又強裝泰然處之道:“我睡不慣這東西,你睡便好,我去茶棚。”

見潮湆轉身要走,洌滳當即伸手拉住他:“多睡幾回便習慣了。我自認睡覺時還算老實,不會鬧着你。”

“離開栖沐淵風餐露宿兩百年了,你睡覺老不老實我還不知道麽。我當真只是睡不慣。”

洌滳便只得放開他,枕着雙臂仰面倒下去:“被仙君趕出茶棚我可不管,回來也只有地板留給你。”

潮湆笑了幾聲:“睡地板定會挨你踩。”

“那已是多少年前了,你還記仇。”

“豈會輕易忘記。”

“不如多記些我的好如何。”

“我盡力而為。”

潮湆說罷合門而去,洌滳卻半天合不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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