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何處海浪嘯潮聲

第九十二章:何處海浪嘯潮聲

煙海之境,于天地懸之浩瀚一處,中央着一片白霧騰水波萬裏逆流上青天,乃是蛟躍升成龍的寶地。然而躍龍之事多劫多難,少有所成的,常是于逆流半路時便耗盡妖力墜入海中從此化蛟成魚,再沒了飛升的機會。

可即便是如此,仍有蛟為升神格而不斷游入煙海向那逆水懸天而去。

“有蛟。”

聽得翁龜此言,戎弱與蒼彌才擡頭向逆水懸天處看去。他二位居于翁龜背上,一人坐一人立,緩緩渡海向東尋那凝時琉天境。

“至今有蛟升龍過麽?”蒼彌問道。

翁龜呵呵笑兩聲,答他:“神龍在天蛟在海,世間何處的海水能真正流到天上去呢。”

蒼彌皺了皺眉頭:“這般說來,逆水成龍本就是虛言。”

“尚無蛟游去頂端,又豈能斷定是虛言。只有去了,才得以知真假。小子站穩了,那蛟墜下來時當有大浪。”

戎弱遠遠望着逆水中細長的身影,蹙了蹙眉頭:“它力殆了。翁龜,先去附近的礁石避避。”

“謹聽神天吩咐。”

剛上礁石蒼彌為翁龜築起了一道禦浪的障界,那搏命于逆水當中的蛟便癱軟身軀急速墜下來狠狠砸進海水中,瞧那模樣身姿想必已是妖力耗盡沒了神識。

只聽得一聲入水的巨響,綻起十餘丈高的水花同四下推湧的海浪便逼近至他三位跟前。戎弱不躲,只泰然而立便足以叫海水不敢前來冒犯。可蒼彌仍是一步跨來擋于他身前,發出神威震退迎面而來的風與水。

這一震不打緊,偏偏他護師心切未有仔細拿捏,便使得餘威有溢擴散開去。偏不巧,落海的蛟道行尚可并未失去神識太久,此刻正上行而游換形鲛魚,将至海面時遭餘威殃及竟是被打碎了尾骨,待得蒼彌瞥見它身影再收手時已是來不及。

蒼彌神色一凝,剛要飛身前去便餘光瞥見戎弱已迅速出手化出一只泡影将其從海中撈出。

“化魚至半遭神威一擊,恐怕氣數将近。”翁龜有此一嘆,“神君也因此犯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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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彌聽得,皺眉不反駁:“是我行事魯莽,我甘願受罰。”

戎弱收了泡影回礁石,輕放那蛟魚半身至海邊順勢蹲下身查看。蛟魚雙目緊閉始終未有動彈瞧不出生死,寸斷的魚尾滑入海中軟如泥條随浪湧而擺動,潺潺湧出的鮮血剎那間便染紅了附近的海水。

怕它被浪潮卷走,翁龜潛入海中輕輕将其托起,又擡頭問神天道:“不如待它斷氣後葬入逆水之中,也算是了卻它一樁心願了。”

“還不到它藏海時。”戎弱向半蛟之妖探出手尋思着要救它。

尚不待碰得,蛟猛然睜開眼抓住眼前正觸向自己尾部的手塞入口中狠狠咬下塊肉來,半刻不猶豫。它也不知這手乃是神天的,只想着必須吃些東西填補妖力撐過此番大劫大難活下去,便是接連着又咬下幾口肉來生吞入腹中。

蒼彌哪肯讓師父受此被咬食的苦,當即就拔了劍要斬。戎弱卻忍着痛伸手護下蛟來道:“幾口肉罷了,讓它吃。”

翁龜睜大雙眼錯愕道:“神天,您這是……?!”

“既然是我徒兒闖的禍,身為師父豈有不作為之理,更何況它尚有一口氣在。”戎弱說罷擡頭看向蒼彌,正色道,“把劍收起來。”

師命難違,縱使心中千萬般憤怒疼惜也不得不悉數忍下來。蒼彌收了神劍入鞘,卻緊握住劍柄極力克制不該與神道相背的情緒,沉聲道:“是我觸犯了規矩,不該由師父來承受。它要吃,可以削我的肉來喂。”

戎弱回過頭去看向因吃下神天之血肉而叫寸斷的尾骨逐漸痊愈正化魚的蛟,問道:“神無規矩,更無需規矩。你明白個中道理麽?”

蒼彌沉默片刻,才答:“不明白。”

戎弱輕嘆一聲,緩緩道:“之為神,其本性便是不會做出規矩之外的舉動。即便偶有一兩位做了,并招來或好或壞的結局,餘下的神亦不會因此生憤怒、嫉妒、怨恨或是羨慕這等由私心而生之物。反之,倘若神需戒條才得以約束言行,此與凡界生靈有何區別,如何能被稱之為神?而世間又為何還需有神?”

蒼彌低下頭道:“師父的意思,是我神格尚淺?”

“你誤傷了它,本該極力挽救,卻因它咬了我而動殺意。”戎弱不禁皺起眉來,又問道,“神為萬物而生,為何它該比我低賤呢?”

蒼彌默然看着戎弱的背影,末了松開緊握的劍柄道:“師父教訓得是,我知道錯了。”

翁龜問道:“若是如此,那該如何界定神之言行?”

“若身為神,則自然明白如何界定。”

已然恢複妖力化形而成的蛟魚松開戎弱的手往後游出些許距離戒備着看他,面有些許懼怕:“你是神?”

戎弱捂着鮮血淋漓的手臂向他笑着點點頭,神情之中只有溫和:“傷勢如何?”

蛟魚看一眼戎弱身後的蒼彌與礁石邊的翁龜,緩緩游近前去伏地作禮:“承蒙神恩,無以為報,甘願為奴為隸,供您恣意驅使。”

“原本便是我徒兒誤傷了你,我不過是替他補救。”見蛟魚仍是誠惶誠恐的模樣,戎弱上前扶了它起來。捂過傷口的手掌滿是鮮血,那血便因此從指縫間漏入煙海裏。

一滴而入,煙海之上彩光大盛。兩滴而入,煙波盡散顯露出原本如鏡如冰的海面。三滴而入,海中生靈全數冒出身來面朝戎弱行下禮。

戎弱立即收回帶血的手,一音千裏道:“都回去罷。”

海面之上煙波再聚,漸漸便沒了千萬生靈的身影。

蒼彌削下自己的衣擺撕成條,近戎弱身旁托起他受傷的手臂細致輕柔地包紮,末了又捧起他帶血的手掌一點一點擦拭幹淨。戎弱未拒絕更是未使出任何神法,只立于海波之中不動,眉眼含着笑。

蛟魚目光落在那觸目驚心的傷口上,煞白了一張臉不敢出大氣,僵待了蒼彌包紮好才又道:“還請神天賜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既無罪,何須贖?只為活下去的所行所言,何來罪之有。我們該走了,你也去你該去之處罷。”

“神天!”蛟魚神色慌張叫住他,“神天若是不嫌棄我是只蛟魚,我願永遠追随神天為您赴湯蹈火,不為贖罪,只為甘願。”

戎弱彎腰摸了摸蛟魚的腦袋,笑道:“我并不比一粒砂石尊貴,豈能擔得你如此。你當為自己赴湯蹈火。去你該去的地方,為自己為蛟魚而活。”他收回手直起身來,“翁龜也不用送了。”

“謹聽神天之言。”

“神天,請等等!”

腳下煙雲騰升托着戎弱與蒼彌漸漸遠入天際,海中的蛟魚仍舊追着他二位拼命游出數裏路。而戎弱只是回頭向它笑了笑,乘雲而去了。

它在煙海等了整整一年,直至翁龜實在看不下去現身前來苦口婆心勸得幾言,才終于依依離去順着海流游往蛟魚歸處。

蛟魚歸處于業海灣裏,是因再回不去蛟所居的瀛海才搬遷至此。它一路游至海流交彙處茫然而立,踟蹰苦思許久才總算下定決心入得其內。業海之中水如玄墨瘴氣升騰,每一只活物皆是帶着劇毒。起先它還避了避,見始終跳脫不了便索性作罷任憑那些毒物啃咬。

只是說來也怪,分明是被啃得露出了骨頭,傷口卻在它游入海灣後漸漸重新長出了肉芽連一點疤痕都不見。趴在礁石群上萎靡不振的蛟魚群見它竟是完好無損不過是輕笑着揶揄幾句,便再無心搭理。

它浮在海水中四下裏環顧,見得有條年邁的蛟魚在招手,便向那處偏遠窄小的礁石游去,撐着石頭躍上岸邊坐下,問道:“莫非是我來錯了地方,此地當真是蛟魚巢?我怎覺得……”它再次環顧周遭後繼續道,“倒像是蛟魚之墓。”

年邁的蛟魚嘆口氣:“此地的确是蛟魚巢,你并未來錯地方。不過要說此處是蛟魚之墓也的确如此,落蛟成魚的結果便是等死。想必你也看見了,業海之中全是毒物。真論起來,我們才是被吃的一方,只等咽氣後被海流卷出灣外,連骨頭都被肯個精光。對了,我瞧你幹幹淨淨渾身上下竟無一點傷,有你這般的道行竟也未能成龍麽?”

“我也被咬了的,只是不知何故未留下傷口。”它皺起眉頭又道,“我原本以為即便不如瀛海,這裏也該有個好樣子。可聽您說,來這裏卻像是只為等死。”

“落蛟成魚,誰還能活得下去,誰還有心活得下去?你看看那些蛟魚,哪個是想活的模樣。等我死後,這塊礁石便也是你的葬身之處了。”

“可是我想活。”

旁邊礁石上的蛟魚聽得它此言嗤鼻大笑:“小子,你聽過采妖人麽?便是專門殺蛟魚的凡人。反正裏外皆是死,還不如喂這些毒魚免得去受扒皮剖腹之苦。”

它有些驚訝:“凡人為何要殺我們?”

年邁的蛟魚重重嘆口氣,答道:“蛟魚的皮能做成他們祭祀時的神袍,魚骨魚筋魚鳔能築成風雨不摧雷火不破的屋子,就連魚鱗也是入藥的好東西。他們唯一不需要的,便是我們的命。”

數日後,說着當初不該去煙海的年邁蛟魚便餓死了。潮水仿佛早有預料,在它閉眼後不久便拍來幾個大浪将其卷入海中。它還來不及伸手去拉回來,海中的毒物們早已順着海浪席卷而來,不多時候便将屍首拖出了海灣。

“喂。”旁邊礁石上的蛟魚朝它喊道,“喂,叫你呢。”

它滿臉不快,回頭憤憤應道:“我叫沂澈。”

那蛟魚陰恻恻地笑:“将死之軀,誰會在意你的名字。你大聲問問,誰會在意?”

“我在意!”沂澈大吼一聲,終于決定離開這片深淵尋一處容身之地,“你們怕被人做成屋子要在此處等死我管不着,但我要活下去!”

周遭的蛟魚聽了皆在笑話它。在此死氣沉沉又烏煙瘴氣的牢籠之地忽然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說要出去、要打破常規要創造神跡要一往無前,要白日做夢,它們怎麽能不笑呢。

這可是數千年來它們聽過最好笑的戲言了。

笑過之後的蛟魚們催促着它快些走、快些去被采妖人捉去抽筋剖腹,最好是在臨死前後悔一番此時此刻的愚蠢決定才更好,得哭、得喊,越大聲越好,越痛苦越好。

“我錯了,我錯了,唯有你們才是對的,而我是如此愚不可及的存在。”

傳入耳中的譏諷實在太過令它委屈,它怒視着每一條叫它快些去送死的蛟魚,咬緊牙跳入海中猛甩魚尾震開圍上來的毒物,又因不夠解氣而一掌劈碎了礁石。

石塊四下飛去叫周遭肆意大笑的蛟魚避之不及,遂又惹來一陣罵。沂澈絲毫不在意,張嘴吐出魚鳔化成巨大泡影游入其中,末了飄至旁邊的礁石對那條臉上并無任何驚訝之色只微微含笑的蛟魚道:“我要離開此處,去尋一個即不會因沒有食物而活活餓死也不會被采妖人做成屋子的地方。”

那蛟魚揮揮手:“祝你如願以償。”

沂澈向它伸出手:“反正橫豎是死,随我一同離開也不會有損失。”

“我可不想被做成屋子衣裳。”

“倘若真的遇到采妖人,萬一敵不過他我便吃了你,不叫他們拿走你任何一點身體。”

那蛟魚輕嗤一聲笑了:“小心撐死你。”

“撐死也罷。”沂澈也笑了,“走啊,還愣着。”

“莫非你也腦子得了病當真要随它去送死?!”

“也好也好,有你們兩個在,采妖人能做出間大房子喽。”

“蠢而不自知,是為悲。”

旁的蛟魚們在起哄,有多少是心懷善意的不用數也知道。

“我豈會随它去送死。”那蛟魚這般道了,在一衆嘲笑聲中忽然握住了沂澈的手躍入泡影中繼續道,“我要随它一道活下去。喂,別讓我變成它們的笑話。”

“它們才是笑話。走!”

它們乘着泡影哈哈大笑穿越瘴氣而去,任憑海灣裏的蛟魚們如何破口大罵。

“哎,你當下總該告訴我名字了罷。”

“嗯——”它偏偏故意賣起了關子,“等你尋得能讓我們栖身的地方我便告訴你。”

“那我此期間我該如何稱呼你?”

“像适才那般,哎、喂、你,随便甚麽都行。”

沂澈無奈笑着搖搖頭:“好,等你告訴我之前我便随便叫。”

“對了。”它拍了拍泡影仔細打量着問道,“這東西你是如何弄出來的?”

“是我的鳔。”

它聽後十分嫌棄地打了個哆嗦。

千裏迢迢居于泡影當中飄蕩了不知多少個年歲,它們總算是尋得一處山清水秀之地。此地山岱不絕,且有瘴氣作屏叫凡人輕易靠近不得,唯一不足的便是妖獸多了些。

于雲間向下觀察了許久,沂澈才問道:“有山有河有口糧,如何?”

它也探着腦袋在張望:“淨是些沒見過的妖獸,你有幾成把握?”

“十成。”

它擡眼睇它一目:“我在你的魚鳔裏也待乏了,就此處罷。”

“好。”

泡影降下雲端剛近河邊,底下妖獸皆是有察覺,紛紛擡頭看來揮舞着粗壯雙臂。沂澈留下它獨身沖出泡影向妖獸攻去,身上被日光灼傷也絲毫不顧及。

好不容易才尋得彼此皆是中意的地方,它豈能不使出全力來搶呢。

妖獸縱然兇猛,然而對一條曾為蛟的妖而言不值一提,便是沒幾下全被收拾個幹淨。沂澈拍拍手略是得意,徑直跳入河中自在游過一圈後冒出頭來大聲喊:“下來罷,河水很幹淨。”

它也破壁影而出落入河水裏,歡歡喜喜游得暢快。見它沒有要冒頭的意思,沂澈亦是魚身一轉再次沒入河中去追逐。

它迅速不如沂澈,未多久便被擒住帶出水面,遂是抱怨起來:“你究竟是個甚麽妖身,先前還被灼得體無完膚,眼下便全好了。”

沂澈揪住它背鳍不讓它再逃,笑問道:“別耍賴,告訴我你叫甚麽。”

“你先松開。”

“我可不上當,松開你跑了如何是好。”

偏是不巧,山中忽然吼聲震震,沂澈将它摁入河中還來不及逃便見對岸山頭被鑿穿個巨大的圓洞。飛塌的碎石轟隆砸入河裏卷出大浪,推湧着兩條蛟魚起起伏伏。沂澈吐出泡影拉着它躲入其中,正迅速往空中去時前面突然出現一道巨大身影,尚且不待它們仔細瞧了便迅身沖至跟前來一拳砸下。

河對岸也現身幾只妖獸王,淌過只及其腰的河水向兩條蛟魚走來,口中嘶吼之聲震碎了兩岸樹枝。

腹背皆是受敵,沂澈仍舊不願放棄好不容易才尋得的栖身之處,遂自泡影中出來擺好了迎戰的架勢。裏頭的蛟魚一見它如此堅決便是嘆口氣,忍着被烈日灼燒的痛楚背靠至它身後,道:“我撐不了太久,在被曬死之前可得解決了才行。”

“以前這些事你全都丢給我,今日這是何處海浪嘯潮聲了?”

“贏了我便将名字告訴你。”

“你果然又耍賴。”

只可惜,沂澈錯估了妖獸之王的厲害,當它胸腔被掏空倒在地上口吐鮮血僅剩最後一絲神識時,眼中模糊可見的卻是它被扯斷魚尾變成兩節被扔下來。

再次睜眼醒來時已是不知過了多少個時辰,被穿了個窟窿的胸膛上早不見任何傷痕,那些因打鬥而斷掉的鳍也已複原。沂澈只驚訝了一瞬便四處去尋它的身影,卻最終只于滿地鱗片中尋得一顆沾滿血跡的魚珠。

魚珠燦若斜陽,卻早已沒了任何光暈。

沂澈将它吞如腹中,憑借不死之身把靠近此河的妖全都趕走,不知不覺誰也不敢再來招惹。它終于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安身之所,卻連懷想昔日故友時都無法喚一聲它的名字。便是終日獨自坐于河邊巨石上黯然落淚,不停被灼傷又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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