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又過了幾天,孫止憂悄悄來到梁若奇跟前:“将軍,你且同我來。”梁若奇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便只是跟了上去。

孫止憂領他到池水邊,月光皎潔地映在池水上,冷風過境,捏起一陣陣漣漪。她從附近的草叢中取出一盞做工粗糙的花燈,遞給梁若奇:“想必将軍很想放花燈吧,今天可是還願了哦。”

梁若奇愣了一下,心中溢出一絲別樣的感受來,有點暖,有點甜,有點兒從未體驗過的陌生之感。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這是你親手做的?”

孫止憂撓撓頭,笑得有點傻:“怎麽?是太醜了嗎?”

梁若奇搖搖頭,說:“沒有,我很喜歡,謝謝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不必言謝,我只是在報将軍的恩,使些小花樣來讓将軍高興些罷了。”她又從袖中取出火折子,說:“快點吧,把它點亮,然後你就可以許願啦!”

梁若奇接過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将花燈中間的蠟燭點燃,将這個無字的花燈放入池水中,任其飄向池水中央,打轉,再轉,轉入一場風花雪月,灌進一腔陽春水。

孫止憂看着梁若奇月光映照下的側臉,心滿意足的笑了,好像之前的期待都有了着落,落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孫止憂撿起旁邊的一根樹枝,指向梁若奇:“将軍看劍。”

梁若奇愣了一下,随即做出受傷的姿勢:“你這無影劍殺傷力可真大。”

孫止憂笑起來,梁若奇也跟着笑,笑聲與月色融為一體,籠罩着整個小院。

将軍撿了個柔弱的戲子回來。那戲子十分的白,與久經沙場膚色健康的将軍站在一處,更是耀眼。他體态柔弱,行動如弱柳扶風,未束發時便似個多情的美嬌娥。将軍将他安排在自己房中,與東玉孫止憂一處,做些細致活兒。

戲子名喚五一,沒有姓,只有名。他不僅是外貌像個女子,內裏也像個女子,與孫止憂和東玉可謂是打成一片,無話不談,僅僅幾天,他與東玉的關系便與東玉與孫止憂的一樣了。連梁若奇房外的侍女也喜歡與他交談。

這天,大家談到了自己理想中的伴侶的樣子,侍女們有的說要貌比潘安,有的說要財勝陶朱,還有的要文越司馬相如,當然也有幾個大膽的侍女說想要梁若奇将軍這個樣子的。東玉和孫止憂不語,問到時,東玉只是說看緣分,孫止憂卻講起了自己鄰居家與自己年齡相差不多的趙果大哥。

“我曾愛慕過我鄰居家的趙果大哥,我們小時候還打過架,他經常給我取一些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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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喜歡他。”一個侍女不理解地說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所謂的日久生情吧。話說,阿方與趙果還有幾分相像。”阿方是将軍府新來的家丁,不在梁若奇房中伺候。

其他人正要說些什麽,一個聲音便打斷了她們:“東玉,我正找你呢。”

衆人行禮,完畢,東玉問道:“将軍找我何事?”

“你去把昨日李公子送來的糕點給老夫人拿去,我娘她最愛吃這糕點了,我不喜歡甜食,留在我那兒沒用。你快去。”

東玉回應:“是。”便離開了。衆人見她離去,也散去了。孫止憂朝梁若奇那個方向走去,待到走到梁若奇身邊的時候,梁若奇也轉身開走,與孫止憂并行。

他低頭問孫止憂:“方才你們在說什麽呢?這麽起勁。”

孫止憂笑笑:“不過是些閑事,将軍不用知曉。”

梁若奇擡起頭來看前方的路,不再追問。“縱使你不言,我也知曉。”梁若奇在心中這樣想,因為他這一次又聽到了。偷聽牆角不是什麽雅事,但她們聲音太大了,不想聽到都難。其實是梁若奇耳朵太好了,畢竟在戰場上待了這麽多年,聽力早已被磨煉出來。

回到房裏,五一正在擦拭案幾。他們走進來,他的案幾也擦幹淨了。他收好抹布,朝孫止憂走過來:“孫止憂,一起去打水啊。”孫止憂點點頭,跟他一起出去了。

梁若奇跪坐在案幾前發神,想到:“阿方,我倒想見見,看這與孫止憂的趙果大哥相似的人長什麽樣。”他心裏面酸酸的,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他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好像不該這麽想。孫姑娘報完恩,說不定會請求回家,她弱女子一個,自己住在茅草屋內怕是會受凍挨餓……可是他忽略了,有些恩情,是還不完的。他的善良,早就變成了厮守一生的羁絆。

孫止憂與五一一同去打水,五一在路上一直講笑話給孫止憂聽,孫止憂聽了,便只顧哈哈大笑,手裏水桶中的水四濺出來,把她的裙擺都打濕了。管事的婆婆,也就是老夫人從小跟到大的貼身侍婢從他倆旁邊過,見他們兩人笑得全身發抖,水撒了一地,就叫住他們:“你們兩個,過分了哈,一直在笑,水都撒出來了。”他們還是忍不住,偷偷地笑,那個管事婆婆生氣了:“就罰你們兩個提着水桶站在原地一個時辰,我看你們還笑得出來不。”

孫止憂與五一聽命,立在原地,只是他們還在偷偷地笑,根本停不下來。管事婆婆生氣地走開了,孫止憂像是不笑了,轉過來看了一眼五一,五一也轉過來,兩人一對視,又默契地笑出聲來。也不知道笑了多久,他們兩笑不動了,這時梁若奇也帶着東玉來撈人了,見他們兩個立在那兒,一高一矮,不禁想到:“這兩個活寶。”

他無奈地走過去:“你們兩個不用站了,快去該做什麽做什麽。”他們兩個得令,提着水桶快速朝梁若奇房中走去。梁若奇看着他們離去,在後面搖了搖頭。東玉忍不住笑道:“他們兩個,好生有趣。”梁若奇轉身看東玉一眼:“你這樣覺得?”然後大步走開了。東玉不笑了,停在那裏,撓着頭,思考自己說錯了什麽,看見梁若奇走遠,才後知後覺地快步跟上去。

五一跟侍女們都走得近,他本人會唱歌會跳舞的,就有侍女認了他當師父,于是一天到晚,都有人跟在他身後喊師父。孫止憂與東玉聊到這事:

“這五一,這麽多人追着他喊師父,可搶手得很。”孫止憂漫不經心的說道。

東玉笑了:“這幾聲師父,不清不白的,另有所圖呢。”

的确,五一說話溫文爾雅,聲音柔美,若是個公子哥,怕是建康城中的年輕小姐都要傾心于他。他又懂女人的心,對誰都一副知心知己的模樣,與那些侍女,是最聊得來的。

一日,東玉與梁若奇都不在房中,五一湊過來:“聽說你是來報将軍的救命之恩的。”

孫止憂放下手中整理的東西,擡頭看着他:“怎麽?”

“她們說你是以此為借口來勾引将軍的 ,還說你姿色平平,怕是不能如願以償,成為将軍夫人。”五一試探性的看向她。

她的眼神變得有些冷漠:“怎麽?你相信她們說的嗎?”

他搖搖頭:“我要是信了就不會在這裏與你說話,而且,我覺得你長得挺乖的,不像她們說的,你很醜。”

“是嗎?”孫止憂低下頭,繼續整理手中的東西。

“我是将軍用銀子從梨園裏換出來的,我也感謝将軍的贖身之恩,不然,我可能一生都是個火不起來的戲子,永遠都無法唱名角兒。将軍告訴我,有機會他會将我舉薦進皇室,天天唱名角兒。我在這裏做工,只是暫時的。”五一的眼神從暗淡無光到漸漸明亮起來,奕奕有神。

“那恭喜你。”孫止憂擡了一下頭,看見他眼中的光,又低下頭去。

五一換了個表情,笑着看着她:“你會來看我唱戲嗎?”

“當然會,誰叫我們是好姐妹呢。”孫止憂還來不及回答,就被剛進來的東玉截了胡。

兩人都朝東玉那裏看去。東玉繼續說道:“到時候要見你這個名角兒,可不容易了。”

“說笑了。”五一謙虛道。

“哦,對了,你那幾個徒弟得閑了,正在找她的師父,要學學唱歌,試試跳舞呢。你快去吧。”東玉好心提醒道。

“好,我這就去。”五一疾步跨大門離去了。

東玉目送他離開,又轉回頭說:“将軍是真的心善,這麽多人搶着要報将軍的恩。”

孫止憂擡頭笑笑:“就我跟五一兩個,怎麽算多了?”

“你可不知道,将軍自回府後,每月都要去城郊布帳施粥,有好幾個人家說要把女兒嫁給将軍做妾,送給将軍作奴,将軍都拒絕了,就只有你們兩個,将軍覺得實在困難,就帶到将軍府來,安排在将軍身邊。”東玉邊走進來邊将東西放好邊說道。

孫止憂恍然大悟:“今日将軍定是又出府施粥去了吧,怪不得阿城他們幾個都不見了。”

“孫姑娘,你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呢。”東玉有些陰陽怪氣地說道。

孫止憂尴尬地笑笑;“我會注意的。”

五一這邊,幾個侍女纏着他要跳舞,他便細心地教她們,一個一個細節的去摳,确保完美。他的聲音細細的,說話軟聲軟氣的,很溫柔,也很有耐心。侍女們看他的眼神,有仰慕,有暧昧,也有一絲另有圖謀。

到劉琦的時候,她一個沒站穩,重心倒向一邊,差點摔倒。幸虧五一接住了她,四目相對時,劉琦害羞地別開了眼。別看五一行時如弱柳扶風,力氣還是很大的。

孫止憂出來倒水,看到這一幕,想起那天梁若奇接住她,不禁心緒有些淩亂。“那麽久的事了,你還記着。”孫止憂心中默念道,“你莫不是真起了什麽不軌之心吧?”她搖搖頭,匆匆從她們邊上穿過,連五一的呼喚都沒有理會。

孫止憂回到梁若奇房中的時候,差點兒撞上從房內出來的梁若奇。他們離得很近,孫止憂剛好到梁若奇肩膀下面,胸膛上面一點。他們兩個都準備讓對方,結果左右移動将對方擋的死死的。孫止憂擡頭正想說什麽,看見梁若奇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接着是他的聲音:“你別動。”然後他在她的視野中所見部分變小,最後消失在了餘光中。

孫止憂回到房裏,愣愣的,東玉喊了好幾聲她才回應,又忙忙慌慌的投入東玉安排的任務中。

梁若奇走在走廊上,想起孫止憂方才在門口與他互相讓路的事情,想起她擡頭時懵懂的眼神,不禁嗤笑出來。

路過後院的時候,他看見五一在教幾個侍女跳舞,就停下來看看,心中思索着今後如何安排五一。他站了一會,一個侍女發現了他,就行禮道:“将軍好。”另外幾個侍女也陸續行禮,五一聞言,也轉過身來朝梁若奇行禮。

“你們繼續。”梁若奇對她們說。那幾個侍女面面相觑,遲疑了一會兒,又拉着五一說這說那的。梁若奇看了一會兒,就走開了。

是夜,孫止憂鋪開信紙,準備給那個空無一人的家裏寫信。梁若奇教了她近一年的如何認字寫字,如今,她已經能夠寫一些簡單的信件了,字也工整了不少。她千裏迢迢來到建康,晏城那邊,要時有書信才好,不然她這一走,父母以為她不在了都有可能。書信的內容大致是:“女兒一切安好,勿念。”之類種種。她既期望着家人早些團聚,又放不下将軍府這邊報恩的事宜。她曾想過要上山去找她的兄長,随他也去做個道姑,整日參透一些道法,可是,她被報恩困住了,從始至終。回将軍府,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有些恩情,用盡一生都無法還清,甚至越積越深,成為另外一種磨人的感情。

古人說的以身相許,是真的,不然,天下也再沒那麽一個簡單快捷又不傷人的解法。

梁若奇還是在案前夜讀,東玉在一旁研墨。孫止憂進來時,梁若奇剛好讀到書上的“愛”字,他聽見動靜擡起頭來,只見孫止憂看着他,從門口緩緩進來,悄悄合上門。孫止憂走到跟前,如往常一般接過東玉手中的墨,代替東玉的位置,在梁若奇身旁跪坐下來。東玉默契地起身出門,關上門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今日準備習哪個字?”梁若奇側頭問孫止憂。

“就習将軍剛剛看到的那幾個字吧。”孫止憂轉頭對梁若奇俏皮地笑道。

“好啊,那先學‘愛’字。”梁若奇明了,低頭在紙上寫下“愛”字。

孫止憂點點頭,也跟着寫下,寫完後,她看着梁若奇半側的臉,問道:“那愛是什麽呢?”

梁若奇放下筆,轉頭看向她,四目相對時,他愣住了。孫止憂很專注地望着他的眼眸,期待他的回答。

他回過神來,轉回頭去看紙上那個字:“愛啊,就是你父母對你,你兄長對你……”他一時竟想說“我對你”。他在心中思忖,竟一時無語。

孫止憂催他:“還有呢?”

“還有你愛人對你。”梁若奇終于圓回來,他有些心虛地看向她,見她受教的樣子,一時哭笑不得。他莫名地想摸摸她的頭,叫她傻瓜。可是他隐忍住了,對她淡淡一笑,又開始學下一個字。

他們學到半夜,孫止憂回去的時候,東玉已經睡着了,她輕輕扣上門,摸着黑,也鑽到床上去,很快便睡着了。

五一面聖的機會很快就來了,宮中要為那個名喚司馬霍瑩的公主辦生日宴。梁若奇一早便帶了五一進宮去,托了關系,為五一安插了一個節目。五一也叫上了幾個梨園好友。今天,他第一次作角兒,大家都為他高興,臨走時,他那幾個徒弟拉着他的袖子道了不知幾聲珍重,畢竟事一成,将軍府便是容不下他的,到時候要見,除非進皇宮裏去了。

東玉和孫止憂也舍不得五一,五一走時,特地來朝她們兩個道離別,上馬車時,五一轉回頭來,深深地看了孫止憂一眼,又擡頭看了将軍府的門匾一眼,才沒入馬車之中,不再回頭。

五一和将軍走後,孫止憂與東玉又開始忙碌起來,空餘的時候,東玉湊到孫止憂跟前:“五一是不是喜歡你呀?”

孫止憂看着她:“你別亂說。”

“方才他走的時候還特地回頭看了你一眼,我都瞧見了,你遮掩啥?”東玉很認真。

孫止憂不語。

“哦,我知道了,你喜歡将軍對吧?”東玉觀察着孫止憂臉色的變化。

孫止憂本來不想露出什麽表情,可是臉紅表明了一切。東玉正了正顏色:“你不要想了,你與将軍沒有可能,我勸你報完恩,就趕快離開将軍府。”

“我……”孫止憂正想說什麽,又被東玉打斷:“哦,我差點兒忘了,你要報的可是救命之恩,終其一生可能都報不完。沒辦法,你就賴在将軍府吧。”

孫止憂轉回頭去,不語。

東玉見狀,拍拍她的肩:“要是你走了,我會舍不得你的。”

孫止憂笑笑:“是。”

東玉見她笑了,雖然很勉強,但她還是放下心來,繼續做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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