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24.
很快我在學校夢見方霖這件屈辱的事情就傳進了陸豐的耳朵裏,我不知我們學校是否有他安插的眼線,有的時候我會懷疑路過的每一個超過180的男學生,每一條在食堂門口朝着我手裏熱氣騰騰臺灣烤腸流口水的大黃狗,或者真有什麽來自外太空的超自然神秘電波,陸豐這個壞胚什麽幹不出來,總之我的一言一行仿佛全部暴露在陸豐面前,陸豐就像看着一個五歲小孩坐在塑料大盆裏洗澡,倒不是說我們的父子之情這麽溫馨,只是形容一種階級的差距,我和陸豐之間,陸豐和我們所有人之間都有一種母豬爬不上樹(除非是歪脖樹)的差距。
陸豐在電話裏爽朗地笑,那笑聲讓我恍若回到七歲那年,那年我差點被陸豐的仇家之一拐走,拐走我十分簡單,只需要一根五毛錢三截的巧克力或者酸奶口味的棒冰,因為別人給我一截我不同意,我一定要全部得到,陸秋豔說這從側面體現出陸和平具有一個自戀型人格,我想說胡扯,我僅僅是因為貪吃。而我當時沒有被棒冰拐走正是因為有個禿頭男人發出類似的爽朗的笑聲,讓我靈魂都顫抖了一下,趕緊跑掉了,說不好是什麽樣的笑聲,反正人肯定不這麽笑。
陸豐在電話裏開心地說,你小子,也開始生機勃勃了。
我不明白陸豐的生機勃勃是勃在哪裏,是早晨中午晚上哪個時間段開始生機勃勃,絕對話裏有話,他将我理解為一個畫本裏生動具體形象的混世魔王,我只想攻擊他的鼻梁,有種說不出來的憋屈感,我立刻背起我的單肩斜挎包(學方霖),去找陸豐,讓他別瞎想,別監視我,別随便猜測我。
十一月正是吃大閘蟹的好時節,陸豐和幾個狐朋狗友臨時搭了個亭子就坐在風景區裏吃蟹。
我很不願意去見陸豐,因為每次陸豐都出現在一些我所想不到并且很難找到的地方,除了去科技園騙投資人,他經常不在人類活動範圍內活動。
我坐在陸豐女秘書的保時捷裏,她的車技很糟糕,時快時慢,很快把我開吐了,她把這歸結于堵車,我說神經病吧,誰他媽去這麽遠的地方吃大閘蟹。順着女秘書長指甲看,果然有不少神經病和我們同路。我說穩點穩點,我真的要吐了。我用手扶着頭,腦子像被埃及人用燒紅的鐵棍從鼻孔裏插進攪拌,攪成标準的天津豆腐腦加辣椒加蔥花那樣,我的血壓也忽上忽下(我自己覺得),眩暈感帶來的後果就是好想嘔吐,我說媽媽,真的,我真的要吐了!女秘書似乎被我胡言亂語來的“媽媽”驚了一下,可能靈魂也顫抖了,她猛地一腳油門,我的血壓跟着上了天。
女秘書用一根手指勾起副駕上的粉色充滿塑料袋光澤的袋子,遞給我,說吐吧,別忘了把裏面的口紅拿出來。我望着袋子上印着的CHANEL,我說我靠,這不會是你的背包吧?女秘書回答我說對啊,裏面還有你爸喜歡的香水。我的眩暈感因為這個醜袋子減少了很多,我把它拎起來,觀察一分鐘,我問她,女人都喜歡這個?這也太醜了,我去農村摟席都不用這個打包飯菜。女秘書冷哼一聲,又猛踩油門,這次是報複我。
真不如方霖的單薄小單肩斜挎包好看,不由自主地,我進行了踩一捧一,并且再一次地想起來方霖,很神奇,方霖出現在我的腦子裏,使我的腦子變得清醒多了,像吸了一口風油精,整個腦子四處漏風,但就是無比清醒。
清醒過後,迎面灌進我肺裏的風改變了氣味,變成了無比腥的氣味,那種氣味我不願承認它來自大自然,我更願意接受那是我鼻孔裏的血液的味道,興許是我被方霖的重拳打壞了鼻子,順手一摸,我的鼻子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那風确實來自大自然,它們來自平靜的湖面,卻帶着濃重的腥澀味道,有點像我和李勇與隔壁班刺頭打架,被打得頭破血流,當然刺頭也是頭破血流,于是我們的血都混合在一起,淌在操場上,滲進塑膠跑道裏。也像方霖狠狠地用牙齒咬着他的嘴唇,咬得很深,于是血從縫隙中流出來,順着他的尖下颌流到鎖骨上,因為瘦更加像用堅硬的白色塑料片卡在一起制成的鎖骨。然而最像的是陸豐因為貪圖享樂,突發腦溢血,血從耳朵裏淌出來,紅色、紫紅色和深紅色一大片,用手一撈那片血泊,還有點粘稠,陸豐得了老年病可能是血稠(我希望他得)。
女秘書告訴我,越是腥臭的湖面,大閘蟹就養得越好。我想這可能是蟹勇士報複人類的一種方式——惡心死我們、臭死我們。
25.
陸豐的桌上正趴着一公一母的大閘蟹,公蟹比母蟹大一圈,在如此大難臨頭的時刻,妄想踩着母蟹的頭逃出生天,它的笨拙姿勢引起了陸豐的注意,陸豐這個壞逼特意用手指碰公蟹的眼睛,公蟹立刻從母蟹上驚慌失措地逃走了,逃到另外一條死胡同裏,引得陸豐又開始發出變态的中年人爽朗笑聲。
我覺得陸豐準備的蟹宴非常無聊,我對眼前的一公一母沒有任何興趣,因為我正覺得它們好像我和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可能是方霖,反正我們倆被捆着,正好公蟹也符合我的人設,我肯定要騎着方霖往外爬,開玩笑的,我怎麽可能騎方霖,這不得讓他一記重拳打飛,從此半身不遂,只能靠他和陸秋豔養我,而且我也沒有公蟹那麽笨拙,但唯一相同的一點,我們的求生欲極強,我拿起一根雕花蘿蔔,放在公蟹蟹鉗旁邊,公蟹馬上把它當作了救命稻草,試了幾次發現是個廢物擺設,于是大怒,一下咔嚓了雕花蘿蔔,挺好玩的,如此重複了幾次,蘿蔔被切成了碎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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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對這裏的一切,包括腥澀的湖面失去了興趣和耐心,我用女秘書的粉包當做枕頭,在桌子上睡了起來,于是兩只蟹馬上薅住我的頭發,往我的耳朵上爬,難道還能鑽進我的耳朵裏不成?我懶得管它們。
陸豐敲了敲桌子,說陸和平,馬上吃飯了,你睡什麽?
我肯定不會回答他,我對他的耐心還不如對待兩只蟹。
陸和平,陸和平?
他又叫了我幾聲,我被煩得不行,于是擡起頭和他對視,也許是在那一刻陸豐終于平視我,沒有仰視,也沒有俯視,他着實看清了我的眼神,看見了小時候活潑可愛的陸和平長大了,長成了他不認識的樣子,他和他的兒子甚至比他和他的員工還要陌生,那種冷漠且無所謂的神情刺痛了他,幾乎切斷血緣式的冷漠讓他受不了,他被我點燃了,把銀筷子暴躁地摔在地上。
陸和平,你不懂規矩!
我為什麽要懂規矩?規矩就是要給你當牛做馬,規矩就是要成為沒有語言功能的傀儡和稻草人!
我和陸豐在大家的沉默注視下大吵一架,陸豐惡狠狠地甩了我一個耳光,與方霖打我的那一拳相比簡直是毛毛雨,也可能是腎上腺素作祟,我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才發現我的嘴角嘩嘩淌血,這說明什麽,說明陸豐對我的父子之情也沒有那麽深厚,方霖對我的同學之情也可以很深很深。
女秘書在這中間成為了一種很好的臺階,她用柔軟的真絲手絹擦我的臉,那上面繡着的小鳥很快變得髒兮兮。她用讨好我爸的方式侍弄好我飯桌上不斷端上來的每一道菜,每一道菜的來源和故事她都一一向我講解,每一道菜的獨到之處她都熟練于心,就像展示自己,不管遇到哪個清水似的菜品,她都有自信把它用詞語雕成一朵花。她指着母蟹的關節,随即利落地掰斷母蟹所有的腿,摳掉一些東西,她輕松地将母蟹的殼掀開,用勺子挖走最肥美的蟹黃送到我的面前,我看着她,感覺像她把我和方霖都吃掉了,把我和方霖的骨頭都嚼了。
陸豐說帶我去科技園,我不知道他又要口若懸河地騙幾個投資人股東,我觀察他的情緒,很難說他是鎮靜地想要報複我,還是彷徨地想要給我點顏色看看,總之是要教訓我。
陸豐的辦公室很大,我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像個被接待的投資人,不同的是,我在低頭玩手機,在玩很經典的游戲——憤怒的小鳥。
十分鐘後,門口出現兩個徘徊不前的人,一個穿着幹淨整潔的夾克,衣服上印着盜版太平鳥的logo,另一個穿着不合時宜的聚酯纖維填充的棉服,袖口不知道被什麽東西刮了個大口子,正用透明膠帶貼着防止纖維全部漏出來,腳上也穿着不合時宜的棉鞋,棉鞋被瀝青黏住了毛,一只鞋的重量遠超另一只,所以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穿着整潔夾克的中年男人終于走進來,卻也只是走到了一半的位置,對陸豐說,老板,我們是來公司清洗空調的,他第一次來,我再去交代他幾句話。
他跟另一個中年男人說,記住不要弄髒別人的東西,碰了之後馬上要擦幹淨。
交代完話,另一個中年男子才提着梯子和空桶走進來,由于兩只鞋的重量不一樣,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因為不合時宜的棉服,他的臉上不斷冒出汗珠,他戴着黃色安全帽,看起來和在工地施工的農民工沒有任何區別,兩條堅固的帶子緊緊地捆着他的臉,把他的臉壓出了三道肉,一道上面留着剛痊愈的血痂,一道上面留着被瓦片沙粒刮壞的翹起的傷口,一道又紅又腫,陸豐判斷他一定是腮腺出現了問題,很可能長出了瘤子,因為從正面看,他的臉一點都不對稱。
他把梯子架好,笨拙地用手打開棚頂的空調,開了幾次才打開,不像女秘書打開蟹殼那樣流暢。他将濾網取出立在一旁,然後用袖子使勁地擦着稍有落灰的桌子,又從兜裏掏出一個兔子圖案的手絹仔細地擦了兩遍。
老板,擦好了,我去下一個辦公室了。
陸豐難得露出微笑。
那人走後,陸豐一邊微笑,一邊還在盤着手裏油光水滑的核桃,突然,陸豐把兩個核桃扔到桌子上,兩個核桃在桌子上猛地撞擊後,從桌子上飛到地面上,發出磅的一聲。其中一個核桃溜到我的腳邊,我把它撿起,扔到陸豐的桌子上,我說,陸豐,你發什麽神經?
陸豐說,剛剛來拆空調的男人你知道是誰嗎?
我說,我管他是誰。
陸豐說,他是方霖的爹。
我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血壓又忽上忽下,我似乎又聞到湖水的那股惡心的腥氣味道,沒錯,我和方霖真的要成為被捆綁的兩只螃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