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侍疾

侍疾

明河擔心的事到底沒發生,或者,沒完全發生。

楚添辛并沒有昏了頭,只封了個侍禦史,與唐迎一并丢到禦史臺歷練,時不時召來侍中,也從未有過額外的賞賜,仿佛他真的只看重季庭泰的能力。

季庭泰的出現引起不少人的關注,不為別的,他實在太像楚庭泰了,哪裏都像。

那日茶樓偶遇唐迎,他的确在躲,躲榜下招婿,更躲朝臣拉攏,可惜他如今低微,身在朝堂,插翅難逃。

唐迎生性開朗,好與人結交,又是熱心快腸,很快便聽說了朝臣紛傳的秘辛。

“季兄可否聽說過皇上與先太子的事?”

“沒有。”

“我聽人說起,皇上對先太子情深意重,很是敬愛這位兄長。”

季庭泰故意道:“先帝諸子,統共也沒剩幾個,是否敬愛,我們又如何知曉。”

“看皇上看不出,可以看朝臣哪!若不是真的,他們!嗯……咳,我覺着,應當是真的。”

高談闊論到吞吞吐吐,明顯藏着話。

再三逼問下,唐迎才一面觀察他的神色一面斟酌用詞:“都說季兄與先太子相像,必得皇上青眼,許多大人都想拉攏你呢。”

季庭泰故作為難:“你也知道了?皇上若真的拿我當回事,這都幾個月了,不聞升遷也不見賞賜;若真的敬愛,又不曾勒令我改名避諱。那些大人我是一個也不敢見,又不敢怠慢,真真是折磨人。”

見他不放心上,唐迎輕松許多:“季兄并非池中物,升遷是早晚的事,不過不見也好,免得有人說你結黨營私。”

二人正說着,阿郁跑進來說皇上身邊的雲斂來了,要傳季庭泰入宮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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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疾?皇上病了?”

季庭泰心裏着急,跟着雲斂一路從禦史臺趕到皇宮,腳下生風,衣擺行動間吹開不少落葉,嘩嘩聲響加重了內心擔憂。步履匆匆,縱使深秋也出了一身薄汗,沐浴更衣後才被帶到天乾殿,見到床榻上昏睡不醒的楚添辛。

說來也怪,楚添辛原本無事,早朝時候還好好的,一下朝就聽說貴妃生子,他擔心着,便坐在正殿裏等,不知怎的,忽然就昏倒了,太醫也說不出名堂。

明河思慮再三:“去傳那個季庭泰吧,興許陛下看見他,能好些。”

雲斂皺着眉:“還不知他……”

“他是天子門生,自該分憂,還有咱們在旁盯着,必不讓他有機可乘。”

混沌迷蒙中,他看見了楚庭泰,目光擔憂難過,像從前那樣把手掌放在他的額頭,彼此體溫傳遞交互,他真實的感受到哥哥在他身邊,心裏就無比安心。

是哥哥來看他了嗎?

楚添辛還未完全清醒,那一點點的不像也被忽略,把眼前的人當成了楚庭泰,一把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開。

兩人俱是一愣,不待楚添辛說什麽,季庭泰便微微用力掙開了他的手,起身去找其他人:“楓亦大人,陛下醒了。”

楓亦聞言拉着太醫快步走來,季庭泰自然往後一撤,消失在衆人之中,遠遠站在一處角落,不聲不響。

他一醒,侍從侍女太醫妃嫔呼呼查查都圍了上去。

“二皇子一出生陛下就病倒了,分明是與陛下相沖。依臣妾看,還是丢到冷宮任他自生自滅吧,總歸陛下年輕,還會有皇子的,保重龍體要緊。”

楚添辛聽得頭疼,一個也不想理:“二皇子呢?”

“陛下,求陛下開恩,他才剛出生,怎麽能丢去冷宮呢?”

雲斂知道他不會處置孩子,想到他還從未見過這個孩子,應該是想了,自作主張把孩子抱來送到他手上。

二皇子剛吃過奶,正精神着,眼睛烏溜溜地轉,忽閃忽閃,咿咿呀呀抓着楚添辛的手指咧着嘴笑。

據說貴妃受驚,二皇子是早産,比大公主出生時瘦弱許多,楚添辛用手指勾着他的小手,臉上有了真心的笑意。

未及弱冠的年紀就已做了父親,在有些人眼裏他不過也還是個孩子。

“若真的相沖,也該是朕沖撞了他。”

楓亦見他傷神,便知他憶起了過去的自己,上前寬慰:“陛下又說胡話,可是忘了殿下最不喜您這樣說自己了?”

“叫盈碩吧,楚盈碩。貴妃誕育皇子有功,又受了驚吓,必要好好安撫,先回宮休養。至于你……”他淡淡瞥了一眼主張要丢棄二皇子的妃子,實在煩躁,他宮裏統共也沒幾個妃子,竟也能這樣鬥生鬥死?

“楓亦,賜死。”

“碩兒是皇長子,朕不想聽任何人議論他。”

當初楚添辛自己就是被國師一句“命不好”定了命數,缺衣少食,回宮也處處受人欺辱。這等怪力亂神,除了惹人煩厭就是惹人煩厭,再沒有更多的用處,早晚他要找個理由把國師搞掉。

待人們都走了,就有內侍來送湯藥。

“陛下病的蹊跷,可要查一查嗎?”

楚添辛不應,反問:“太醫說朕是什麽病?”

楓亦猶疑片刻:“太醫說,您沒病,只是沒有休息好。”

“太醫都說朕沒病,朕還查什麽?”

“是,屬下明白。”

遣走人後,近侍只剩了季庭泰一個,于是他端着湯藥過來:“陛下,喝藥吧。”

楚添辛推開他:“朕沒病,喝什麽藥?把奏折拿來。”

楚添辛雖召他侍中,卻從來沒有多麽親近信任過,季庭泰沒好說,只能順他的意思,低眉斂目在一旁磨墨侍書。

批了沒多久,楚添辛看着他忽然奇怪:“誰讓你來的?”

“回陛下,是雲斂大人傳臣來侍疾。”

“雲斂……”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雲斂到現在還拿他當小孩子,需要人處處指點相助,時不時還要揣度心意嬌縱一番。

說到雲斂,倒讓他想起另一個人:“聽說你與朕的禁軍統領不和?”

“興許是臣何處得罪過明統領吧。”

楚添辛忽起了玩心,擱置毛筆:“季庭泰,若是明河私下彈劾你,你欲如何?”

即便楚添辛擱了筆,季庭泰卻沒有停止磨墨:“清者自清,臣只需做好分內之事。明統領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臣自愧不如。若到了那一日,臣會主動遞交辭呈,以免陛下煩心。”

“多少人擠破腦袋都想鑽進來,你倒自己要走。”

季庭泰聞言頓首而拜:“臣下不敢,能侍奉陛下身側已是畢生之幸,不敢再有他求使陛下煩憂。”

不知為何,有季庭泰在,楚添辛總是格外安心一點,但這種話是不能說的,他是皇帝,只能別人看他安心。

而且,能讓自己安心的人也不該是他。

“朕先前讓你抄書,原是想看你比殿試能有多少長進。一晃也三個月了,你……”

楚添辛忽然不說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季庭泰:“你為何不看朕?”

“為人臣者,當謹遵禮數,不可直視天顏。”

“無妨,這裏只有你與朕,朕恕你不敬。”

季庭泰心知逃不過,順着楚添辛的意思擡頭看他,然不過片刻,眼眸複又垂下。

“你怕朕。”

季庭泰依然低垂着頭,眼眸始終看着下方:“陛下是天子,臣自然會怕。”

楚添辛搖搖頭:“這話說的不真。”

季庭泰暗嘆:做了皇上,直覺愈發敏銳起來。這話當然不真,真話是他不敢看他,怕被他看出端倪,可這話又如何能告訴楚添辛?

于是他又拜:“陛下是仁君,群臣敬服,後妃傾慕,百姓稱贊,臣內心敬仰,又畏于天子威勢,自然會怕。”

“季庭泰,朕不想聽你的花言巧語。你說朕是仁君,百姓稱贊,可世人皆知朕弑兄篡位,狼子野心,多少人口誅筆伐不過是不敢呈到朕的跟前。你怕朕,怕朕喜怒無常,性命堪憂,而非你口中的冠冕堂皇之詞。

“……多少人都怕我,你們都怕我。”

聲音愈發小了,明明是随口閑話,卻說的楚添辛難過起來,心裏空落落的,他爬得再高又如何?最愛的人已經不在了,這些人除了怕就是怕,對自己沒有一點真心。

可難道他就願意讓所有人都怕自己麽?

高處不勝寒,就算得了這麽一個人,他也不是哥哥,不能體諒自己的苦處,不能明白他的意難平。

“楓亦,去太子府。”

久無人居的太子府裏傳來細弱隐忍的哭聲,隐藏在簌簌秋風中,湮沒在飄零秋葉裏。

“哥哥,我不殺別人,他們就要來殺我了,我要為你報仇就不能不殺人,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手……我沒有辦法,哥哥,你原諒我……

“哥哥,十六想你。他好像你,真的好像。可十六也明白,不該用活人緬懷死人,我再怎麽想,哥哥都不會回來了……哥哥,你若轉世投胎,可不要再來帝王家,你要記得我們說過的話,去尋常人家,平平安安過一世。

“若是你将來回來了,一定不要怕我,我沒有辦法……”

他會努力把國家管好,讓哥哥無論在哪都能幸福,若有一日相見不識,他只求哥哥不要像他們一樣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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