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算計
算計
氣氛凝固在這一刻。
蘭因一身素白, 手上纏着一串檀木佛珠,他沒帶那把象征身份的九環錫杖,眉心梵印泛着淺淺金光。他凝視着蕭無夢身邊的姑娘, 那道纖柔身影背對着自己,木槿色流蘇自沿着發絲垂下, 如花朵般柔軟。
只是一個照面, 蘭因便認出了她。
從魔界出口到人間再到菩提寺, 兩人相處百日, 林珑讓他印象深刻。
哪怕僅憑着背影, 他也不會錯認了她。
她怎會出現在仙宮?
驚訝之餘, 旁邊一道淩厲的視線實難忽視, 仙君一手攬着她的背,似是保護姿态, “佛子為何盯着我太一宗的弟子看?”
就是就是。
看什麽看!
林珑縮在蕭無夢身邊當鴕鳥,還不忘扯着他一塊衣袖擋住自己的臉, 在他開口後,內心小雞啄米式點頭。
原來蕭無夢還是有優點的——他護短!
只要有他在這,太一宗的弟子就不可能讓外人欺負,想到這, 她縮起來的腰杆都不禁挺直了幾分。
察覺到她的小動作, 蕭無夢唇角往上提了提。
蘭因道:“只是覺得這位弟子, 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故人。”他低頭一瞥,林珑拼命沖他擠眼睛——都說了她跟佛子有仇, 仇很深的那種!怕蕭無夢不肯配合, 還搖了搖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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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無夢擡頭:“佛子認錯人了。”
蘭因:“仙君還沒問, 我這位故人姓甚名誰。”
蕭無夢:“佛子這是不信本君的話?”
他的語氣加重,帶上幾分問責之意, 內門的長老峰主們若被他這麽一問,早就吓得兩腿發軟了。
然而佛子脊背挺得筆直,一雙眼睛洞如觀火,“仙君身為仙門之首,怎可——”
“佛子、佛子啊。”
在蕭無夢的眼神越發冷,眸中蓄起冰霜之時,青崖子湊上前來,趕緊打斷道:“些許小事,之後再說,還是正事要緊。”
掌門吓出了一腦門的汗,佛子真是膽比天大,他哪知如今的師叔是什麽情況,若惹怒了他,後果不堪設想!他也是想多了,覺得仙君對菩提寺的事似乎頗感興趣,就自作主張帶佛子上了山,看如今情形,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他目光在林珑身上轉了一圈,剛一琢磨,立刻察覺到仙君冰冷的視線。
蕭無夢冷冷啓口:“師侄,你是想去跟玄武峰主作伴了?”
青崖子欲哭無淚。
當仙君開口叫他“師侄”的時候,說明他是真的動怒了。
他攔着蘭因,道:“佛子,這邊請。關于菩提寺之事,咱們仔細商議商議。”
蕭無夢輕聲道:“還不走?”
林珑眼珠一轉,立刻腳底抹油溜走了。
蘭因看着她遠去背影,垂下了一雙濃睫,遮去眼底異樣神色。
*
林珑一路跑回煉器室,心跳緩緩平複下來。
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碰到蘭因,真叫她魂都差點吓飛了。
當初她和魔君達成協議,魔君親自将她送出魔界,魔界和仙門之間,隔着廣袤的凡界。作為一只剛離開魔界的小魔,初到人間,她看什麽都新鮮,在凡間流連忘返。
那時她身無分文,還不太會遮掩魔氣,在一戶農家偷雞吃,讓一個白衣僧人抓了個正着。
那僧人發現了她魔族身份,口口聲聲要度她向善。
這和尚是她平生遇到過的最難對付的家夥,被他抓住之後,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掉。他還動不動就要度化衆生,念經念得她一個頭兩個大,那段時間,她睡覺都是和尚念經的聲音。
後來,她從周圍的農戶口中知道,這位是菩提寺的佛子,是什麽聖王轉世,他游歷人間魔界,只要能度化九十九個大奸大惡之徒,就能功德圓滿,回寺修行,等待成聖之機。
而林珑,好巧不巧,就是撞在他手裏的第九十九只魔。
對此,林珑蹲在他畫地為牢的結界內,畫圈圈表示抗議:“我承認不該偷人家的雞吃,但我這樣的小魔,也能叫大奸大惡?”
“堂堂佛子,不去對付那些真正兇殘的魔族,欺負我算什麽本事?”
蘭因不為所動:“大惡小惡俱為惡,貧僧既然遇到你,也算是因果際會。若不能度你向善,貧僧誓不成聖。”
簡而言之,碰到我算你倒黴。
林珑欲哭無淚,她那點小聰明和口才在這和尚面前根本派不上用場,不管說什麽,他都只會心如止水的念經,仿佛這世上就沒什麽能打動他的事。
“你就這麽想讓我當和尚嗎?”
“貧僧是想引你向善。”
“條件允許的話,我也不是不能當個好人啊!”林珑悲憤道。
在魔界,就沒有善惡的概念,底層魔族只想活下去,飯都吃不上了,哪有餘力做善事。
“心不誠,談何向善?”
“你——氣死我了!”
“蘭因,你拉屎必沒廁紙!”
“姑娘,不可口出惡語,履犯妄戒。”
“阿彌陀佛。”
“……”
就這樣,兩人一路鬥智鬥勇,從人間一直鬥到了菩提寺,直到她終于在菩提寺設法逃脫,混入仙宗,從此過上了自由自在的日子,但那段日子,林珑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堪回首。
初出茅廬,出師不利,蘭因憑借一己之力給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導致林珑一見到他,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吓得滿地亂竄。
其實,她也不用這麽緊張。
她在煉器室平複了一會兒心情,剛才的交鋒讓她明白,靠着太一宗弟子這層身份,蘭因似乎并不能把她怎麽樣。
百無聊賴之下,她又把那把短弓拿出來仔細打量,這把弓全長不過三尺,拿在手中相當精巧,細看時,翡翠色澤仿佛在弓把上流動,青翠欲滴,漂亮極了。弓弦柔韌緊繃,摸上去冰涼涼的。
這把弓看起來确實好看,但憑什麽稱得上“神器”?蕭無夢還說,憑她的心意可以變成“擺爛神器”?
到底爛在哪了?
随着她心念一動,手中的弓漸漸失去了光澤,變得灰撲撲,弓弦也耷拉下來,整把弓看起來就像曬幹的韭菜,相當沒有幹勁。
林珑不禁樂了,不愧是擺爛弓。
她在夢境中學會了化靈為箭的方法,指尖凝聚靈氣,一支靈箭就架在了弓上,手一松,箭軟趴趴的射了出去,撞上窗框,化為靈光消散了。
她将弓擺來擺去,“就這?也不能叫做神器吧?”
像是回應她的話,短弓重新煥發光彩,那脈脈流光仿佛在催促她,再試一試。
林珑心随意走,靈箭再搭,随意對準了窗外高樹上的一顆果子,那箭射出瞬間,竟然一分三化,三道靈光接連命中了那顆果子,連一片樹葉都沒有驚動。
“哇!”
林珑一臉驚喜,既然能分成三道,能不能分成五箭、七箭呢?她再次搭箭拉弓,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她驟然回身,看到蕭無夢邁步而入。
手上一松,箭已出手。
“诶——”
她驚呼一聲,五道流光眨眼到了蕭無夢身前,只見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雲袖一納,那幾道箭光就消弭無形,不見蹤影了。
林珑:……
怎麽神器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沾不到啊?
沮喪間,蕭無夢已經走到她面前,“你就是這麽迎接我的?”
随着他一靠近,她手中的短弓化為流光,變成一只玉镯套在了她手上,還非常沒出息的往袖子裏縮了縮,試圖将自己藏起來,消失在蕭無夢的視線裏。
非常之沒有骨氣。
相當的物似主人形。
林珑往後退了一步,“仙君,我不是故意的。”
蕭無夢沒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他眸中還帶着寒意,不知是不是和佛子商議得不愉快,林珑非常懂得察言觀色,小聲道:“剛才多謝仙君。”
蕭無夢挑了挑眉:“不怕了?”
她老實點了點頭。
就在剛才,她發現太一仙宗弟子這層身份,讓蘭因有所顧忌,他不想得罪蕭無夢,畢竟他還指望着仙君救菩提寺阖寺僧人的性命呢。
比起她這個小小魔族,當然是菩提寺僧更重要。
說什麽大惡小惡俱為惡,其實心裏還不是有所比較?
果然原則有大小,只要肯放棄。
虧他還自稱佛子,哼!
她從菩提寺偷偷溜走時,還給蘭因留了一份“驚喜”,那時她抱着這輩子都不會和他再見的心思,下手也沒留情。
蘭因一定想着怎麽報複她呢!想到她可以光明正大在佛子面前晃,蘭因又拿她無可奈何,她就不禁有點得意,甚至有點飄飄然。
她的開心明晃晃寫在臉上,像是燦燦春日暖陽,照得人心裏都溫煦起來,蕭無夢淡淡看着她,視線落在她白皙的頸側,小小的桃花耳墜在頸邊留下了花瓣形陰影,随着她的動作晃來晃去。
“仙君,這次你幫了我大忙,有什麽我能回報一二,我一定幫!”
“你想幫我?”
“嗯!”
“本君确實有件事要你做。”
林珑愣了一下,蕭無夢又送她神器,又幫她攔住蘭因,于情于理她都該感謝一下,說幾句客套話,他怎麽還當真了呢!
以她的本事,有什麽能幫得上蕭無夢的?
只要他樂意,讓掌門說上一聲,太一宗上下所有弟子都會争着搶着幫他辦事,輪也輪不到她啊!
但看蕭無夢的神色,總覺得是件大事,讓她為自己的一時口快忐忑起來。
“不知仙君要我幫的,是什麽事?”她的羽睫不安的顫了顫,盼着蕭無夢可別坑她。
“到時你自然會知道。”他的語氣頗為意味深長。
*
夜色深濃,鳥聲漸悄。
降靈仙宮某處密室之內,因為兌現諾言,讓出大床給某人睡覺的仙君無處可去,他換了身寬松的墨色長衫,披散着長發,站在一面漆黑的鏡子前。
這處密室有些雜亂,淩亂堆放着許多煉器材料,形似人的肢節、手腳之類器物的擺在擱架上,乍一看叫人毛骨悚然,細看才發現,這些都是假的。
室內被某種會發光的瑩石照亮,最大的光源來自地上的靈陣,靈陣圍着鏡子擺了一圈,陣法被激發後,鏡面如水面泛起波紋,驟然亮起,映出一道熟悉至極的身影。
守夢人倚靠着一根粗壯的樹幹,把玩着手裏的一片柳葉,似沒想到對方會在此時找他,他将葉片一收,沉聲問,“找我何事?”
蕭無夢看到那片柳葉,神色微沉。
“我準備離開仙宮,去菩提寺。”
“蕭無夢,你瘋了。”無名臉色一變,轉過身打量他。
“我很清醒。你追蹤界主這麽多年,依然未能找出他的身份,本君只能親自出馬。”蕭無夢的語氣,似頗為不滿。
“沒人比你我更清楚,界主有多狡猾。”無名沉聲靜氣,“只要他想,在夢界之外,他可以操縱傀儡;在夢界之中,他可以化為一顆石頭,一朵花,化為任何東西,想找到他難如登天。”
蕭無夢沉凝不語,仿佛自有打算。
“百年來,你被困在仙宮,怨氣纏身,看看你如今的模樣。”從無名的視角裏看,清隽出塵的無夢仙君,背後拖着無數怨憎的影子,這些陰影纏繞着他,揮之不去。
這些東西哪怕用刀氣碾為齑粉,依然會重新聚在一起,只要有機會,就會将他拖入噩夢的深淵,使他永遠沉淪。
“以你現在的情況,根本走不出神樹結界。”無名說到這,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林珑……你想讓她帶你出去?!”
幾次夢境接觸,他意識到林珑的不同尋常,她可以在夢境召喚現實之門,她不受噩夢影響,甚至只要靠近她,噩夢中積聚的怨氣也會散開。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有多特殊。
“蕭無夢!”冷靜如守夢人,也忍不住發怒了,“你知道界主有多危險,你怎麽能帶她去冒險?”
“本君自會保護她。”蕭無夢負手而立,冷聲道,“我已将‘神語’交予她了。”
“那又如何?”無名道,“這就是你的打算,用神語交換她的性命?!她什麽都不知道,卻要為你的複仇之心賠上一切!”
“無名,你在意她。”蕭無夢眸色幽沉,如刀鋒般犀利的話語,戳穿了他的心事。
好一會兒,無名沒有言語,他遮面的銀色面具在幽暗空間裏泛起冷光,藏在身後的指尖捏緊了那片柔軟的柳葉。
他忍不住質問,“蕭無夢,你不也一樣嗎?”
“如你所說,我只是在利用她。”
“是嗎?”無名問道,“你能看到夢裏的一切,那時你的心情如何?”
她接近我時,你曾嫉妒過嗎?
她對我不設防,對你卻從未卸下過防備,你是否真的不在意?
蕭無夢的眼神愈發幽深,如深沉的潭水泛起危險的漩渦,胸口難以抑制的起伏。他蕩起的情緒如一場風暴,周圍的器具泛起裂痕,悄無聲息間碎裂了一地。
“你若是真的利用她,一定會後悔。”守夢人語氣沉沉,“別忘了你和我是什麽關系。”
“你可以欺騙任何人,但你騙不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