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今年她未去成簪花節,戚府卻辦起了賞月宴。
所謂賞月宴,便是尋個由頭在府中設宴,宴請京中名門權貴。
雖說中秋已過,前來遞請帖的貴客們依舊興致勃勃,絡繹不絕。
戚師師并不喜歡這樣的宴會。
每逢家中設宴,她總以身體不适為由推辭,只因自幼時起,宴席之上,無論總是誇贊她的繼妹,而她“性子古怪”,少言寡語,深居簡出。
不僅如此,興起時,父親還會讓她前去為賓客彈琴。
“我家大姑娘自幼習琴,琴技超然,今特為諸位獻一曲,望諸君盡興!”
或驚豔,或好奇,或狐疑。
戚師師在衆人的注目中走上前,看着身前那把萬分熟悉的綠绮琴,如坐針氈。
一道又一道目光,肆無忌憚地落在她身上。
即便戴着面紗,她仍感到無所适從。
自身後傳來推杯換盞聲,席間時不時傳來幾聲叫好。
像是煙花柳巷裏,那賣藝的琴姬。
她低下頭,僵硬撥弄着手中琴弦,涔涔細汗自脖頸一路沿下,墜入衣背間。
戚師師心想,自己或許就是旁人口中的那個“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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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子不好,離不開藥罐與長命鎖,每月都要去佛廟中禮佛。
平日示人時總是一身白衣,妝奁中堆滿的首飾也不曾戴過幾樣,不喜踏出瑤雪閣,少言寡語,萬分沉默。
她讨厭赴宴,也害怕赴宴。
唯獨此次,卻是例外。
今年卻與往年不同。
她與裴世子婚事将近,前來赴宴者大多看的也都是裴俞章的面子,若她不出席,只怕會落人口舌。
深思熟慮之後,戚師師挑了件模樣素雅端莊的青白色裙衫,前去賞月宴。
縱使心中萬般不願,戚師師也只能勸誡自己。
此次赴宴,她不僅僅是戚家大姑娘,更是裴俞章那有過婚約的、尚未過門的妻子。
身為裴家的妻子,她最要緊的,是乖巧端莊。
入了座,佩娘與茯香陪侍在左右。
而朔奴則腰佩長劍,立在她身後,宛若一棵青松。
果不其然,此次賞月宴,裴俞章也來了。
戚師師方一落座,便聽見自院門口傳來的騷動之聲。一群賓客擁簇者一身紫袍的裴俞章,正朝着宴席這邊走來。
“在下留陽王氏,見過裴世子。”
“在下承安謝氏,見過裴世子。”
“……”
席上,父親起身,朝他笑吟吟地拱手。
“承蒙裴世子賞臉,敝人戚子廷,見過裴世子。”
紫衣之人亦含笑應聲,展袖之間,盡是矜貴的王侯子弟之範。
簡單的禮節與客套後,裴俞章在侍人的引領下入了座。
他坐在戚師師的斜對面,二人擡眸,視線遙遙相撞。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舞娘纖曼的舞點映襯着悅耳的管弦絲竹聲,一瞬之間,周遭氣氛忽然暧昧起來。
……
戚師師總歸是個姑娘家。
雖面戴素紗,可周遭賓客衆多,大庭廣衆之下,她仍有些不大敢望向他。
匆匆一瞥,少女飛快低下頭,那一襲面紗之下,原本白皙勝雪的雙頰上,早已堆滿了粉暈。
戚師師低着頭,自是未看見,就在裴俞章落座的那一刻開始,繼妹戚情的眼神便止不住地朝他身上瞟去。
火辣,大膽,黏膩。
裴俞章忽略戚情眼神,不動聲色地舉杯,又在戚師師擡頭的一瞬,含情與她溫柔對視。
“在下聽聞,世子您與戚大姑娘好事将近。恭喜恭喜……”
有穿堂風輕撫過廊庑,飛拂入堂,落在裴俞章繡滿金絲祥雲的衣袖上。
光影籠罩,寬袖翻飛。
席間歡聲笑語,歌舞升平。一片歡樂祥和間,二人時不時的、心照不宣對視。
“小姐。”
眉目頻傳之際,忽然一道身影截斷了兩人相望的目光。
戚師師疑惑轉眸,只見姜朔走上前,面色平常地取過她身前杯盞。
“這是桃花酒,大小姐身子不好,不宜飲酒。奴為您換一盞熱茶。”
正說着,少年稍稍躬身。
“奴為大小姐倒茶。”
他的聲音極緩,聽不出再多的情緒。那為她倒茶的動作也極緩,極慢,戚師師擡起頭,只見他纖長濃睫之下,那一片淡淡的影。
“朔奴。”
戚師師扯了扯他的衣擺,有些難為情地小聲道,
“你擋着我了。”
姜朔“噢”了一聲,終于讓開身。
戚師師掠過他的身形,再度朝裴俞章望去。
一曲方歇,紫衫男人眉目微蹙着,面上隐約有幾分不快。
戚師師知道,世子不喜歡朔奴。
即便朔奴是他的藥引。
裴俞章悄悄遞過來了一個眼色,又一曲樂聲靡靡,男人放下杯盞,側身離席。
戚師師立馬會意,片刻之後,她亦以透風為由,帶着茯香離開宴席。
裴俞章去了假山那邊。
假山蔭蔽,山體恰好足以遮掩住人的身形。
戚師師叫茯香在外面盯着,只身一人走過去。
金烏漸沉,有假山的遮擋,周遭愈顯昏沉。戚師師方邁了幾步,便瞧見立在石壁邊的紫衫之人。
對方正背對着她,不知等候了多久。
聽見腳步聲,裴俞章轉過身。
只見少女身形婀娜,對着他袅袅一福。
“世子。”
一言一行,皆是蕭氏訓誡出來的乖順規矩。
微風裹挾着霞光,拂動她素白的面簾。
裴俞章伸手,含笑将她面前那層輕紗撩撥開。
“這麽快就來了。”
他的手指修長,也不等她同意,已然輕.佻地扯下她的面紗。薄薄一層面紗在裴俞章手中打了個纏兒,繼而又摸了摸少女發頂,那舉止,那眼神,像是在獎勵一只極聽使喚的小貓兒。
霞紅色的光暈于二人的身影交纏,分外暧昧。
“怎麽來得這麽快?師師可是在想我,所以這般着急要見我?”
男人傾彎下身,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她那一雙清澈的杏眸,只因這一句話,染上十分羞怯。
戚師師面紗被他揭去,紅燙着臉,點點頭。
“我想聽師師親口說。”
裴俞章走近了些,他游刃有餘地壓低下聲,離她極近。近到兩人只隔着一拳,近到他能看見戚師師耳垂清晰的紅暈。
她的臉紅透了,耳朵也紅透了。
相比于他的氣定神閑,情窦初開的少女,顯得格外倉皇,格外局促不安。
戚師師擡起頭,迎上對方含情脈脈的一雙桃花眼。
男人眼尾微微上挑着,眼底輕慢的笑,似乎某種鼓勵,又似是某種誘哄。
她深吸一口氣,抛下所有羞澀與情怯,終于将滿腹心事宣之于口。
“師師……在想世子,師師思念世子。”
聲音極小,仿若蚊鳴。
“聽不見。”
裴俞章道,
“要師師湊到耳邊說。”
這一聲,讓戚師師一顆心怦怦直跳。她從未離男人這般近過,即便是随叫随到的朔奴,對方平日侍奉她時,也常在三步之外。
少年跟了她四年,盡心盡力地侍奉了她四年,四年裏,從未有一刻僭越。
戚師師不知曉,最後自己是怎樣在對方耳邊說出那句話的,她直知曉自己整張臉被霞光籠罩着,漲得通紅。
裴俞章終于滿意,爽朗大笑出聲。
對方極自然地将她的手指牽住,同她表明心跡。
“我也想師師。”
戚師師知曉——
他也在思念她。
與她一般,在宴席上,在假山旁,在戚府之外。
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
少女唇角翹起一尾淺淺的弧度。
金烏西沉,金粉色的霞光墜入那一雙杏眸。她大膽地回握住裴俞章的手,興許是血虧之故,裴俞章的手指很涼,涼得讓她有些心疼。
“師師,”裴俞章道,“我看不慣你身旁那個奴才。”
“是朔奴嗎?”
她紅着臉眨眨眼,“朔奴他的脾氣是怪了些,人卻是很好的。他勤懇忠心,對我、對戚家都極好。”
“勤懇忠心?”身前之人冷笑,“我倒是聽聞他曾去清琴坊偷了一本琴譜,真是給戚家好生丢臉。”
他說的是實話,戚師師頓了頓,不知該如何回答。
裴俞章又低着聲罵了姜朔幾句。
他聲音不高,說得有幾分含糊,戚師師聽不大清楚,只能隐約聽見一聲——“一個低賤的血罐子。”
戚師師眸光動了動。
只罵了幾句,裴俞章又噤了聲。畢竟他是定國公府的世子爺,如此與一個下人計較,倒顯得他心胸狹窄、難以容人。
更何況,他還要指望着那人為自己月月取血,以血入藥,好治一治自己的陰虛之症。
“罷了,不說他了。”
一個低賤的奴才,總歸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裴俞章将話鋒一轉,眼神落在她素雅的衣裙與妝容上。
“師師素日打扮,不必這般素淨。”
今日戚情小姐那一身便很好,藕粉色的裙衫,顯得她格外嬌俏。
相反的,他的未婚之妻,總以青白裙衫示人,平日送她的珠玉首飾也不常佩戴,着實是素雅了些。
聞言,戚師師低下頭,“唔”了一聲。
她也想穿顏色鮮豔的裙衫。
想穿绛紅,想穿淺紫,想穿藕粉。
她隐約覺得,自己這一生,總不該是這般黯淡灰白。
秋風拂過少女眼簾。
戚師師心想,要是她與裴俞章成婚便好了。
她就可以離開戚家,掙脫那個在父親面前“滿心滿意”對她好的繼母蕭氏。
便就在此時,迎面撲來一道蕭瑟的秋風,那風勢疾烈,忽然間,有什麽施施然落了地。
面紗掉了。
戚師師下意識彎身,二人手指再度觸碰,交握在一處。
“師師。”
“嗯?”
耳畔傳來裴俞章悶悶的笑聲,帶着幾分熱氣,近在咫尺。
男人伸出手,大膽地将她一把抱住。
“你好可愛。”
……
琴樂未歇。
雖無人來尋,戚師師也不敢在假山這邊耽擱太久。
唯恐惹人誤會,她讓裴俞章先離去,而後又在假山這邊等了少時,才敢一人走出去。
誰曾想,戚師師前腳方一邁過石檻,迎面便直愣愣地撞上兩人。
猝不及防的兩道身影,吓得她右眼皮突突直跳。
定睛一看後,她又松了一口氣。
幸好。
眼前迎面撞上的,并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心腹——姜朔與茯香。
“大……小姐?”
茯香看着她,聲音也發愣:“大小姐,您這是怎麽了?”
怎麽如此鬼鬼祟祟的,見着他們,竟吓得像是丢了魂兒。
“您的面紗呢?”
這樣一句話,讓戚師師猛地想起來,就在不久之前,她被裴俞章扯下的面紗落在了假山後。
此時折返太過于麻煩。
罷了。
她喚來茯香,盡量聲音平穩地吩咐道:“去瑤雪閣,取去一張面紗。”
茯香點點頭,領命:“是。”
“等等。”
便就在婢女欲轉身離去時,她出聲将對方喚住。
戚師師想了想。
“再去取來我的口脂。”
金烏西沉,最後一縷昏黃的霞光映照着,少女唇上已然失了顏色。
茯香怔了怔,待反應過來後,面上“騰”地一紅,立馬小跑而去了。
一時之間,周遭徒留下姜朔一人。
光影漸黯,圓月帶羞,寸寸攀上枝頭。
少年只身站在她對面,兩眼緊緊盯着她唇上已被吃掉的口脂,一言不發,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