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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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就在此時,幾行裴府的仆人自身側穿過。

他們亦身着素白的喪衣,手裏端着些糕點吃食,不知往哪間房送去。

人多眼雜,茯香跺了跺腳。

“罷了,我與你回府說。”

姜朔淡淡“嗯”了聲,未有留戀,前去備馬。

看着對方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的背影,茯香又跺了跺腳。北風呼嘯,小丫頭微微漲紅了一張臉,心潮洶湧難平。

……

不知出于何等心理,茯香并未将此事告訴佩娘。

她也未同自家主子知會,卻在日常侍奉戚師師時,目光裏,時不時多了幾分打量。

她偷偷看着,大姑娘與姜朔每一次的共處。

大小姐雲淡風輕,或描眉畫黛,或看書寫字。反倒是一貫能藏住心思的朔奴,那眼神總是寸步不離地黏在大小姐身上。

那眼神赤.裸熱烈,太過于明顯。

茯香終于忍不住了。

她端着銀盆走出瑤雪閣,只一眼,便看見于廊檐下逗弄着荔枝玩的少年。

“姜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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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幽幽一聲,讓他擡起頭。

茯香環視了下四周,同他道:“你随我來。”

“我——”

“你快過來。”

根本不容他拒絕地,小丫頭快步走上前。茯香将銀盆放在臺階上,飛快攥住他的手腕,将一臉懵的姜朔往轉角處帶。

高高的院牆,将二人的身影遮擋住。只餘日影傾瀉灑落,籠罩在少男少女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暧昧。

姜朔低頭,瞟了眼對方正攥着他小臂的手,蹙起眉。

繼而,他想也不想地,徑直将左手抽回。

動作行雲流水,不假思索。

茯香被他的舉動氣笑了,“怎麽,如今你連我都要避嫌?”

姜朔拂了拂袖,神色平淡疏離。

“男女大防,你我此舉,怕是不妥。”

“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些窮酸話?”

茯香道,“你與我一同長大,這四年形同兄妹,兄妹之間,何至于要這般避嫌。更何況我今日喚你過來,是有要事要問。姜朔,我問你——”

院落轉角便響起一聲極輕的貓叫,荔枝“喵”了聲,也好奇地跟着他們來到轉角。

茯香目光自其上挪開,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

“姜朔,我問你。你與大姑娘如今是什麽關系?”

“什麽關系?”

姜朔面不改色,“自然是主仆。”

“你莫裝,我都知道了!”

茯香仰起臉,聲音有些激動,“自那日從裴家回來後,我便一直觀察着你。姜朔,你與大小姐的關系俨然不一般。還有裴家做法那一日,我路過別院,透過屏窗,我親眼看着你,看着你與大小姐……”

說着說着,茯香面色害臊,不大能說下去了。

北風寒冷蕭瑟,院牆這邊的暖日卻尚有餘溫。暖融融的金光撒下,于少女面上浮了一片緋色。她話語微頓,一雙眼認真地直視着身前之人。

“所以,你莫要再裝。姜朔,你連我都要騙嗎?”

他騙不過去,也瞞不過去的。

姜朔也垂眸。

茯香雙眸倔強,緊盯着他,仿若要将他看穿。

沉吟片刻,他果斷道。

“是我觊觎大小姐。”

“這哪裏是觊觎,你們這是——”

“是什麽?”

“通.奸?”

他追問。

“我是大小姐的奸夫?”

看着對方震愕的神色,姜朔眯着眼,笑了。

他一雙鳳眸狹長而冷冽,眼底依稀閃爍着不辨情緒的光。

“裴俞章已死,婚約作廢,我與大小姐兩情相悅,何來通.奸之說。”

茯香急了:“可你莫要忘了,裴公子是主子,是裴家的世子爺。而姜朔,你是個奴才!!”

“我不會一輩子都是奴才。”

少年聲音堅定,字字清晰。

聞言,對方明顯愣了愣,她像是不可置信,半晌才問:

“你說什麽?”

“我說,”姜朔平緩道,“我如今雖是奴才,但不可能一輩子都做奴才。更何況,他裴俞章可以,我為何不行?”

除了不會投胎,他又有哪點輸于那人?

說着說着,他的話語中多了幾分暢想。

“她想讓我讀書,我就去讀書,她想讓我做官,我便去做官。無論她想讓我做什麽,只要是她,只要是大小姐。”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眼底閃爍着期冀的光。

“我會一直陪着大小姐,也一定會為了她,出人頭地。”

講到這裏,小貓荔枝恰好跳過來蹭他衣角。姜朔彎身,溫柔将它抱起,眼底的浮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旖旎。

茯香知曉,姜朔聰明,無論學什麽都很快,也都做得很好。

即便如此,她仍心潮洶湧,呼吸也止不住劇烈起伏。

茯香手指着他:

“你……真是瘋了!”

瘋了!大小姐瘋了,姜朔也瘋了!

“你可知,若是你與大姑娘的事暴露于衆人之前,你将會是怎樣的下場?先莫說大姑娘,且先說說你,老爺與夫人怎可準許你與大姑娘在一起!你如今尚可偷歡,眷戀與大姑娘的溫存。可你知曉,這溫存便是懸在你脖子上的一把刀。”

茯香越說越激動,她湊近,拉住了少年淺紫色的衣袖。

“姜朔,你會死的!”

她壓下聲:“到時候莫說我了,怕是連大姑娘都救不了你!”

“可我不需要你救我。”

姜朔懷抱着荔枝,抽了手。

至于大小姐……

他想起瑤雪閣裏,那一雙清澈溫柔的杏眸。

她靠在窗邊,坐在鏡前,倚在床邊側。

大小姐慈目婉婉,溫和地喚他,朔奴。

如若他死了,如若他真死了。

大小姐定會記得他一輩子罷。

想到這裏,姜朔唇角邊不禁蕩漾起甜蜜的笑。

真好。

見他這般,茯香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右眼皮突突直跳,望着那人恨恨道:

“好,你不需要我救,你甘願為了大姑娘死。可我告訴你,今早我路過清風堂時,恰好見到王夫人來府中拜谒。老爺和夫人已為大姑娘相看了一門婚事,對方正是禮部尚書家的王二公子!”

她字正腔圓,如同晴天一聲霹靂。少年抱着荔枝的手果真一滞,面上終于有了些波瀾。

對此,茯香終于滿意。她聲音愈疾利,想要将他最後一絲念頭斬斷。

“你喜歡大姑娘,可大姑娘卻不是你能夠高攀得起的。我告訴你姜朔,即便沒了裴世子,還有王公子李公子趙公子。大姑娘千金之軀,小姐生來便是要配公子的,而你——戚府的奴才,就只能配戚府的丫鬟!”

“哎,姜朔?姜朔——你要去哪兒?!”

她看着少年突然邁起步子,他面色微白,拐過院牆朝外跑去。

瞧那方向,竟是——

老爺的清風堂!

現下王家人正在清風堂,與老爺夫人商議小姐的婚事,不僅如此,那王家二公子亦上門造訪。

王二公子雖不是嫡長子,可王家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高門大戶。王夫人的母族柳氏更是淮揚第一富商,家中腰纏萬貫,風頭無兩。

老爺與夫人極滿意這門親事,兩家人欲趕在年關之前,将此事商定下來。

姜朔這般冒失前去,怕是會惹出亂子。

院牆高砌,金烏投落翳影。茯香站在院牆之下,看着對方離去的背影,心急如焚。

“等等,你不許去清風堂——姜朔,你要造反嗎?!!”

……

瑤雪閣,軒窗微掩。

窗外薄霧冥冥,瞧這天色,仿若将要落雨。

戚師師坐在案臺前,手捧着一本佛經,提筆抄誦着。

少女右手緊攥毛筆,不過少時,筆下便游走出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這些天,她總是沒來由地心慌。一顆心會驟然跳動,右眼皮也突突跳得厲害。

為此,她特意找了本佛經,一面練字,一面靜心。

金烏漸漸,躲入雲霧之中。

她未喚婢子,欲兀自起身點燈,便就在此時,庭院裏忽然落了幾道腳步聲,來者行色匆匆。

“大姑娘,大姑娘——”

是茯香。

她聲音急切,似乎還帶了幾分哭腔。

“大姑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筆尖濃墨倏地一抖,落下一顆圓滾滾的黑珠。

少女緊蹙眉心,朝門口望去。

只見茯香一身鵝黃色的襖,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不好了大姑娘,朔奴他……他犯事了。”

茯香道:“就在午後,他聽說王家人來了清風堂,要與老爺夫人商議您的婚事。之後不知怎的,他一下發了瘋,竟一個人跑到清風堂,将貴人們一番沖撞。王二公子被他氣了個半死,老爺……老爺也是大發雷霆……如今他被老爺命人拖到後院,受了好一頓刑罰……”

既上棍子,又上鞭子。

戚老爺與蕭氏勃然大怒,大有将朔奴亂棍打死之勢。

姜朔在戚府,一貫我行我素。

先前戚老爺不敢動他,是惦念着他要為裴俞章取血,如今裴郎故去,留他無用,父親與繼母更是不在乎這一個奴才的死活。

茯香哭得顫抖,攥住她衣角。

“大姑娘,大姑娘您千萬要救救朔奴。”

戚師師急忙自桌案邊起身。

“去取傘,我要去一趟清風堂。”

廊檐上滴落寒雨,陰風一縷接着一縷,直入心扉。她彎身咳嗽一陣,急急披了氅衣,與茯香一道匆匆出門。

陰雨連綿,順着傘面,滴落至戚師師裙角。

她步履飛快,小跑聲與雨聲應和着,于心頭落滿了鼓點。

這麽些天,戚師師早已看出來,裴郎死後,有許多人對她的婚事暗藏心思。

裴家想要她為裴俞章守寡,蕭氏想将她早日嫁出戚家。

她将自己關在瑤雪閣,不願再示人,一是性情如此,不喜熱鬧而喜冷清,二是為了躲避這一樁樁找上門來的“婚事”。

那王二公子是何人?

家底殷實,但終究是個好色,好賭之徒。

府外廣有她克夫之名,故而在父親與繼母心中,她嫁給王二公子,也算是高攀。

思忖至此,戚師師咬了咬牙,愈發覺得不甘。

雨水淅瀝,她隐約聽見棍棒之聲。

敲得她兩腿發軟,腳下步子卻越飛快。

“住手!”

一聲怒喝。

金烏徹底西沉。

……

盛京多雨,尤其到了冬季,濕漉漉的雨水落下來,轉眼便成了鵝毛飛雪。

院子裏一片銀裝,昏暗的月色映着明白的雪色,将石階照得一片透亮。

戚師師站在屏風邊,謝過府醫。

“茯香,再去取些銀子。”

換了幾服止血與止痛藥,她又往府醫手裏塞了幾張銀票,才茯香招呼着他離去。

屏退左右侍人,戚師師繞過屏風。

屏風之上,柳綠花紅,屏風外卻是冰雪刺骨,一片蕭瑟。

于院中找到姜朔時,戚師師幾乎要暈倒。

抑制住幹嘔,她于寒風中跪下來,面對着那一扇緊閉的房門。

“父親,母親。朔奴有罪,是女兒管束不周,才生出此等事端。但他總歸是女兒院子裏的人,又與女兒一同長大,情誼頗深。朔奴情深義重,護主心切。其中唐突冒犯,女兒必登門造訪,去王家請罪。”

“您命人打他一百鞭子,如今已打了七十三鞭。剩下的二十七鞭,師師願代他受刑。從今往後,女兒一定嚴加管教朔奴,不讓他再生事端。”

寒風蕭瑟,少女面上淚痕更是蕭條。

“求父親保全朔奴性命,以及他的……一雙腿。”

她聲音凄厲,與寒風一同響徹。短暫的沉默過後,房內傳來一道瓷器碎裂聲。

父親雖氣極,但也不忍責罰她。

戚師師于階下重重叩首,而後帶着渾身是血的朔奴,緩緩回到瑤雪閣。

她在床邊守了一日一夜。

府醫說,他傷得很重,好一番救治,才終于保住了這雙腿。

若是再多挨幾鞭……朔奴這一雙腿,怕是要廢了。

姜朔尚在昏睡中,卻似乎夢見了什麽極恐怖的事,雙眉緊緊蹙起。

他喃喃:“莫要嫁,王氏纨绔放蕩,好財好.色,侍妾外室成群。大小姐嫁過去……會不開心。”

戚師師坐在床邊,看着少年昏睡的眉眼,像當初為裴郎哭一樣為朔奴哭。

直至第二日下午,他終于轉醒。

天色未放晴,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飄搖的雪花伴着淩冽的寒風,于庭院之內疾旋。彼時戚師師正托着腮,于榻前小憩,忽爾聽見一陣窸窣之聲。

擡眸,少年恰好也睜眼。

他濃睫微動,神色疲憊,面上透着一種說不出的白。

看見床邊少女,他微驚,張了張口,好半晌才用沙啞的嗓音喚出一句:“……大小姐。”

她不知在床前守了多久,面色亦疲憊,眼睑之處,有淡淡的烏青色,好叫人心疼。

雪粒子撲通通,砸上窗牖。

激蕩起晃動的眸光,與一片心旌蕩漾。

他又惹事了。

那日,聽了茯香的話,他只覺得氣血上湧,頭也不回地跑去了清風堂。

在清風堂裏,姜朔看見那名要與大小姐議親的王二公子。那人身形佝偻,面上卻堆着一層油膩的肥肉。講起大小姐時,王公子面上盡是貪欲,那面相,那神色,甚至比裴俞章還要令人厭惡。

姜朔沒忍住。

一想起大小姐要出嫁,一想起大小姐要嫁給那樣的人。

一想起她要與旁人花前月下,尋歡□□……

他便吃味,便嫉妒,便要發狂。

鞭子落在他身上,細密得宛若雨點,他被人死死押着,發不出一丁點兒聲息。

那時候,姜朔原以為,自己是要死了。

戚子廷賞了他一百鞭,快要有手腕粗的鞭子,上面長滿了倒刺。每一鞭抽在身上,都是刺骨鑽心得疼。

大雪紛飛,他緊咬着牙關,不吭一聲。

那時候姜朔心想,自己這樣一鬧,大小姐與王家的婚事定是談不成了。這樣也好,至少大小姐不用嫁給那樣腌臜之徒,希望他死後,大小姐能覓得如意郎君,尋一位真正的君子。

誰曾想,便就在姜朔意識消散的前一瞬,雪白天地間,忽然闖入一道清麗的人影。

對方披着氅衣,跑得寶髻稍松。于他身前跪下,聲音堅定而凄婉。

她道,女兒願代姜朔受過,懇求父親放過朔奴!

北風呼嘯,只一瞬間,他仿若又回到與大小姐初逢的那個雪夜。

時隔四年。

大小姐又救了他一條命。

屏窗蒙霧,雪色覆着天色。他咬着牙關,自榻上搖搖晃晃地撐起身。

昏暗的日影搖曳着,映照出少女面上婆娑的淚痕。

姜朔微怔。

是了,大小姐哭了,大小姐也為他哭了。

想起自己曾犯的錯,甚至險些害得師師受牽連,姜朔一陣懊悔。

“大小姐,我……”

少年微啞着幹澀的嗓音,聲息極低。

都是他那樣莽撞,做事不考慮後果。

“大小姐,朔奴錯了。”

少年未梳發,青絲如墨自身後披垂着,半靠着床欄支起身,一雙眼迫切地望向身前之人。

“我錯了。大小姐,您罰我吧。”

這一切皆是他魯莽所致,害得大小姐受累,惹得她傷心。

“大小姐,我……您再抽朔奴鞭子,棍子也成。莫說一百鞭子,就算一千,一萬……将朔奴抽死都成。求求您,不要将朔奴趕走。”

就算死,他也要死在她身邊。

屋內薰籠稍黯,屏風之後冷風翻飛,将簾帳也吹得微動。

簾帳之內,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莽撞而無措。

戚師師聽着他聲音漸低,最後竟十分低聲下氣。

她怔了怔,擡眸,迎上對方滿帶着愧疚的眼睛。

他的鳳眸很好看。

清澈,溫柔,深情。

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眼眸。

便就在他欲再度開口之際——

“姜朔。”

微冷的風穿過廊庑,拂過簾帳。

他聽見大小姐,突然道。

“我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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