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恕塵緒悲恸地捏緊了骨節,周身景物驟變。
他的身影來到洞穴中,待看清眼前的景象,整個人不受控制的晃了晃——以往昏暗的山洞,因着被毀天滅地的劍氣摧殘得不成樣子,在此刻得以窺天光。
“姽婳。”他低低的喚着。
破敗而寂靜的山洞中,自然也不會有人應他。
那顆心像是被人捏扁,恕塵緒幾乎再也喘不上氣,胸口的巨石像是壓在了他繃了三千年的弦上,他聽着自己顫抖的呼吸,踉跄着,踩着那碎石尋覓。
他從不曾如此狼狽過,更不知自己找尋了多久,可最後看到的卻是姽婳損毀的金身,那具身子此刻泛着淡淡的金光,俨然是要消散的架勢,而她手中捧着的魂燈早已不知熄滅多久。
恕塵緒蹲下身,食指顫顫地為她拭去面上的一塊髒污:“……姽婳。”
悲戚而凄涼。
姽婳在大戰後玉隕,傳言身魂俱滅,可傳言終究是傳言,他去的不及時,沒能帶回姽婳,只帶回了姽婳的金身。
為了保留姽婳的金身,他歷經九死一生采到了渡仙梅,想借此為姽婳重塑金身,可又被她身邊的啞郎攔截,那啞郎亦是大乘期,又得姽婳言傳身教,他險勝了啞郎,才得以為姽婳重塑金身,而代價便是,他靈核受損,沉睡了三百年。
靈核受損又如何,只要能讓姽婳活過來,哪怕廢了這一身的修為他都不會猶豫半分。
他緩緩環住姽婳,可無論他如何,懷中的身子都是冷冰冰的。
都是因為這個散修,她狡言是非,為人浪蕩,自她出現便沒有好事,若非是她,姽婳的金身又怎會損毀。
且音如今只是煉氣期,便是最基本的禦劍都不能夠,下了數萬層臺階才得以抵達谷底,如今看到恕塵緒和他懷中的人時,她先是一怔,随後面色變得精彩。
她知曉恕塵緒将她看得很重要,卻不知他将自己的金身供在此處。
且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安慰他,她思忖了一息道:“仙尊節哀。”
向來清高自持的摯友抱着她玉隕千年的金身,散着霜色發絲又痛又恨的望着她,這樣的畫面太過怪異。
興許是恕塵緒的神情過于悲傷,而後,且音開口補充:“那裏面并沒有姽婳仙尊的仙魂,你供奉的,興許是不知哪裏來的孤魂野鬼。”
她說的是實話,她人還好端端的站在恕塵緒眼前,他卻弄了一盞招魂燈,這若是招來了,才是鬧了鬼了。
“胡說,是你,分明是你熄了她的魂燈!”
恕塵緒冷冽的聲音驟然拔高,連帶着那一縷霜白的鬓發也随着突如其來的寒風飄蕩。
他擡手,周身的碎石被巽風與冰雪裹挾着,朝着且音猛烈攻去。
又來!
“死者為大,不要在姽婳面前打了!”且音躲閃着高聲道。
然飛沙走石昭示着恕塵緒此刻的心境,非但不停,反倒更來勢洶洶,谷底像是一瞬間步入了寒冬,且音險些招架不住。
她一個煉氣期,能夠在大乘期仙尊手下撐這麽多次,實屬不易。
且音深吸一口氣:“你為何偏說她死了,若是她沒有死呢,這魂燈,你如何不知曉裏面究竟是誰,既然招不來,為何,為何不相信是她還活着。”
任何一個正常人聽見這話都不會相信的,偏恕塵緒停了手。
魂燈已滅,渡仙梅也損毀,姽婳的金身漸漸化成金光,他費盡心思保存了三千年的金身,在此刻徹底消失不見。
“你究竟是誰?”
鬓發被呼嘯的冷風卷起,且音上前兩步:“我是薛禮荷之徒。”
恕塵緒銀發淩亂,他咬牙道:“你不是煉氣期。”
煉氣期不會爆發如此可怖的靈力,她究竟是如何瞞過離人宗的重重關卡,藏拙至他身邊的。
且音對此不置可否:“但姽婳仙尊興許沒有死。”
恕塵緒身形晃了晃,宛若玉山傾頹,他喃喃道:“對,她還活着,她怎麽會死呢……”
且音繼續循循善誘:“我曾與薛禮,薛醫仙學道醫與岐黃之術,自然也有辦法為師尊将姽婳仙尊尋來,師尊安心,興許哪一日,我便能為師尊将人帶回來。”
谷底的風雪漸停。
恕塵緒背過身去,緩緩阖上了眼眸:“你回t去吧,別再來找我了……”
他擡手,眼前浮現出一道華光,恕塵緒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般走進光了圈消失不見。
且音靜靜看着他離去的身影,直到最後一片蒼青色的衣袂消失,她耳邊還是悅文口中對于那句深厚的評價。
不盡然嗎,可恕塵緒将她的金身完好保存了三千年,這如何不能算待她深厚。
尋常人誰又能做到這一點,她在恕塵緒心中的地位竟已到了這樣的地步。
中正堂。
“那小女實在太過狂傲,就算得了宗主青眼又如何,她目無尊長,大逆不道,留着這樣一個人在離人宗,可早晚會出事啊。”見舒面色并不好看,她的眸光落在了蒼缈的身上。
她好歹也是清風派門主,修仙界大能,今日居然叫一個小女如此羞辱。
若是就此放過,她的尊嚴何在!
蒼缈微微搖頭:“但她終究是淵雲的弟子……”
且音既然入了恕塵緒的門下,旁人便沒有僭越處置的資格,更何況,這醜事的确是見舒犯下的,且音最多也是不敬尊長,倒不至于交給她一個外派的處置。
“大事不好了!”弟子氣喘籲籲地跑來,面上滿是驚恐。
原本要斥責弟子的見舒仙尊,待聽到她說相連的座峰被且音炸平之時,面上驚怒交加。
恕塵緒靈雲峰旁的座峰,可是他設立祭拜姽婳的神山,竟是被一個煉氣期的弟子給毀了?
中正堂的氣氛瞬間冷凝到了最低點。
“聽說這小女還要參加宗門大比,簡直是不識天高地厚,她忤逆尊長,又将座峰炸毀,便是将她的名字抹除也不為過。”見舒怒道。
且音在她的眼中無異于是個難纏的麻煩,一個散修,能得了恕塵緒這樣孤傲之人的青眼,當真會是面上看上去的那般良善單純嗎,她的實力無人得知,且這人性子荒唐又太過離經叛道。
一個煉氣期的弟子,怎麽有能力将座峰夷為平地,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與其說是她警惕擔憂,倒不如說是安逸的時間太久,她們早就經不起任何變動,也不願被任何人打破這面上的平靜,見舒心底也忌憚這個方加入宗門,不知收斂,看不清底細的小弟子。
不知過了多久,蒼缈沉吟道:“說來,她到底也是淵雲仙尊的徒弟,你我終究是外人,說不得什麽,魁首之位,向來是能者居之。”
“……參加宗門大比者,在試煉期間被同門不慎傷到,損了靈根再不能修煉,也是有的事。”見舒仙尊思量了一瞬,擡眸看着蒼缈,緩聲笑道,“這些小弟子們年輕氣盛,下手也常沒個輕重的,蒼缈仙尊,是也不是?”
“我與仙尊少說也有千年的情誼,今日一事,我自然會幫仙尊讨回來,在宗門大比吃些苦頭,她便沉心靜氣了,畢竟是淵雲仙尊座下的弟子,不可做太過。”蒼缈淡聲道。
弟子房。
梅香袅袅,且音運轉着體內的靈氣,才發覺今日異動的來源。
本該束縛在她靈臺之上的封禁與鎖鏈,此刻搖搖欲墜,居然有了突破的趨勢,而除去靈臺之外的數百道封禁,眼下沒有任何變動。
築基期的濃稠真氣繞着靈臺中央的金珠,攏着雲霧一般,俨然是要合成金丹的樣子。
她竟是不知在何時突破了禁制,如今竟到了築基期。
轟隆。
“是宗門哪位師姐要歷劫了不成?”明錦疑惑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且音淡漠的眸子朝着窗外乜去,天邊厚重的濃雲裏隐隐有雷電翻滾,其中醞釀着數道天雷。
宗門已百年不曾有弟子突破,這一道天雷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而今弟子房外是陣陣議論。照理來說,她不過是突破了封禁,而并非真正倒退入築基期,不該引來雷劫。
但也不是壞事,這雷劫亦能掩護她升入築基期的事,且音緩慢撚着一顆上品靈石。
“……這雷劫,為何其中摻雜了虹光。”
“究竟是哪位師姐的雷劫如此不凡,天降異象,這可是吉兆啊。”
“那,那雷劫是朝着誰的弟子房去了?”
随着衆人的議論聲,雷劫猛然劈向了且音的弟子房,霎時,原本光潔齊整的弟子房搖搖欲墜,叫人不敢想象裏面會是怎樣的光景。
明錦将這一消息帶去時,恕塵緒正環着那只貓怔神,一縷白發随着明錦的話音墜落在貓兒的背上。
他有些讨厭且音了。
且音乖張輕挑,身份不明,卻為他塑好了靈核的雛形,那雙眼睛總是含情帶笑,叫人分不清,其中的情意究竟是真是假,她目無尊長,總想着以下犯上。
但他從沒有這樣讨厭過一個人。
懷中靈貓忽然大大的喵嗚一聲,尾巴不悅地甩成了鈎子,便從他膝間跳了下去。
且音畢竟是煉氣期,修士渡劫都會有同門亦或是道侶護法的,否則随時會有喪命的風險,他是且音的師尊,照理來說,這樣的場景他是該去的,但,恕塵緒緩緩閉上了眼眸。
他今日曾對且音說,不許她再來尋他,他若是去又算怎麽一回事,心緒亂,恕塵緒不自覺捏緊了封心石,那塊清透玉石的棱角深陷入他的指腹。
“師尊,您快去看看吧,”明錦額頭青筋跳了跳,語氣早已不似尋常的溫和,“師妹她只是煉氣期啊,那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師妹,方才她便不好了。”
恕塵緒攥着玉石的手猛然一緊。
一滴血珠從指腹溢出,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怎會?”
随着他情緒的波動,一陣強勁的寒氣席卷天地,連帶着他手中的封心石都發出不安的震動。
胸腔內的靈核似乎在劇烈的收縮,恕塵緒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聽他道:“雷劫來勢兇猛,師妹沒有準備,一口血……”
他當即起身,繃緊了指骨:“本座去看看。”
沒人比他更知曉雷劫的危險了,當年他險些因渡劫喪命,若非是有姽婳在他身邊護法,為他生生擋下數道雷劫,此刻也不會有淵雲仙尊。
且音不能死。
恕塵緒說不上來如今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他不曾待明錦,擡手的一瞬邁入了光華中。
匮乏的靈力在他強行開啓瞬步術後徹底幹涸,失去靈氣的一瞬,每邁出一步都是極其困難。
門口有玉潭守着,倒不會有人來闖,恕塵緒撐着身子推開了那扇門。
榻上的少女面色蒼白,尋常帶笑的含情眼緊緊閉着,長睫顫都不顫,好似下一刻便要化成金光漸漸消散,這樣的景象太過熟悉,恕塵緒呼吸微頓。
他不是一個沖動的人,靈氣一旦耗盡,對身子的損害是不可逆的。
他不該拖着病體來見且音,且音不過一個舉足輕重的小弟子,恕塵緒想為自己此刻的行為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是了,是且音将兩人的靈氣融合在了一起,他的心緒是會收到牽連的,而且音又答應他,要為他将靈核治好,如今靈核只塑了雛形。
且音若是想抵賴,他是斷不能答應的。
恕塵緒腳步沉重而緩的到了她的榻沿,且音稠麗的面容有些發白,而他已經察覺不到她的呼吸。
“你……”
像是時間溯回到了三千年前,他顫着摟緊姽婳将消散的金身,将她帶回離人宗,那時的姽婳也是如此,但他說了許多,姽婳也沒有醒來。
恕塵緒靜默的看着那只修長的素手,每每重塑靈核,袖口下那雙手總會在他承受不住時,悄悄凝起一些安撫靈氣,将暖流順着她的掌心湧入靈核。
他不喜且音,但他不想讓她死。
他不想再體會三千年前那種感覺。
“你将姽婳仙尊的魂燈與金身毀了,還欠了本座良多。”
“……你不能有事。”
他頓了頓,似乎意識到此刻不是翻舊賬時候,萬一且音聽到他的話,更不願醒來,那又該當如何。
“靈火屬性的神器,為師還給你留着,”恕塵緒眸光移到她的腕上,有些別扭的說着軟話,“你答應了為師許多,不可食言……”
“這可是師尊自己說的。”低聲而柔和的聲音響起。
恕塵緒微怔,他擡眸,便見那雙柔墨的眼眸正凝望着他。